第108节
楚镇的声音清晰而坚定,“是。若无林氏,儿子的生命里将无半分光彩,多亏她到来,朕才能看到些许颜色。”
他不禁笑了笑。
皇帝其实是很少笑的,早年执政的时候,魏太后见到的最多便是一副沉闷面孔,可那时她从不会以为是自身问题,只觉得昭宪教子不善——到底不是自己的孩子,再用心也有限。
直至林氏那丫头进了宫,魏太后才发觉长子原来也有这样嬉笑怒骂的一面。林氏爱笑爱闹,皇帝便陪着她玩闹;林氏宜喜宜嗔,她高兴的时候皇帝偏要作弄她,她不高兴了皇帝却得千方百计哄着,魏太后看在眼里,只觉得皇帝不像个皇帝,妃子也不像个妃子,未免太不成体统。
可如今听楚镇娓娓道来他的感受,魏太后却似有所悟。回想起来,先帝待昭宪何尝不是这样?只是昭宪的性子更温柔婉约,在外人面前总是贞静居多,可当她跟先帝私下相处的时候,嘴角的梨涡愈发甜美,眼睛也更有神采,而先帝也仿佛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这位皇帝陛下原来也会挠人痒呢!两人如春天蝴蝶一般相互追逐,末了紧紧相拥,仿佛彼此肌肤上的每一寸气息都是甜美的、诱人的。
魏太后那时候还是个花房宫女,心中已然十分羡慕,何时她能有这样丰盛而热烈的爱情?后来她如愿成为先帝的妃子,可胸中那团爱欲之火却倏然熄灭——哪怕她为他生下二子一女,他眼中却从未容下过她的身影,情之所钟,不过如此。
仿佛在黑暗中倏忽寻得一线光明,眼前豁然洞开。先帝早就入土,昭宪也早已在九泉下瞑目,这辈子她是掺和不进去了,何况还来磋磨后人?
说不上是心灰意冷还是满身轻松,魏太后淡淡道:“让那方士出宫去吧,哀家的身子很好,用不着他开的劳什子药。”
楚镇郑重的向她拜了一拜,便欲起身离去。
魏太后盯着他挺直如松的背影,终忍不住道:“承恩公府并非十恶不赦,你若有心,就别对他们一家子赶尽杀绝。”
事已至此,魏太后已不奢求能保住爵位了,只求留住性命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魏家还有好儿郎存世,日后总能恢复祖上荣光。
楚镇微微停驻片刻,背着她沉声道:“朕从未想过赶尽杀绝,那毕竟是朕的舅舅。”
脚步声渐渐遥远,魏太后却仍木立着,像风化了的石雕像。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本可以早早跟皇帝把话说明白的,如此也不会让外人寻到挑拨离间的契机。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母子间竖起了一道铜墙铁壁,即使对面相逢,却连话也不会说?
她恨了昭宪一辈子,也怨了先帝一辈子,却从未想过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如今回想起来,才发觉她蠢得实在不应该……是她错了。
第149章 粽子
出了长乐宫之后, 楚镇便叫来魏安询问,“这些时日都有谁来看过母后?”
他亦觉得魏太后前后态度变化太奇怪了些,跟若秋之间就算不似冰释前嫌, 可也不像之前那般敌对,何至于突然做些张致反对立后?若秋又没得罪她。
魏安见皇帝辞色严厉,可见动了真气, 自然再不敢隐瞒,只道:“除了钱婕妤偶尔会来陪太后说说话,便只有贵妃娘娘来过一次。”
钱婕妤是太后娘娘的远亲,不过是想把牢这棵大树,怕魏太后忘了她,至于谢贵妃么……皇帝紧蹙着眉头, 大步向前走去。
没过多久,皇帝就提拔了平西将军麾下的几名副官, 其中不乏赵氏子息,这自然是看在赵家的面子。赵将军的官职已在正二品,升无可升, 为示亲厚,可不就得从底下人着手么?
得知消息后,赵贤妃自然喜不自胜,特意穿了一身崭新衣裳亲自去往太和殿谢恩,尽管皇帝没见她, 可她仍是郑重的在殿外磕了数枚响头, 表示她愿意对皇帝尽忠——她们全家都是。
回来后, 赵贤妃便美滋滋地朝身侧道:“陛下还是喜欢本宫的。”
川儿一边拿煮熟的鸡蛋替她揉额头红肿,一边无奈的道:“您也不照照镜子,陛下怎么可能因为这个就赏您?是您越活越年轻了,还是陛下的眼睛越来越瞎了?”
赵贤妃重重捶他一下,这蠢奴才,什么话都得照实了说,还不许她自得其乐一会儿么?
她没好气的道:“那陛下为何突然对赵家示好?”
川儿将揉完了的白玉鸡蛋囫囵吞下,又喝了满杯茶,这才摸着肚子道:“论功行赏,陛下此番奖赏,自然是看在赵家立功的份上。”
赵贤妃却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功,“难道是为了那些绣娘的事?”可做凤袍是早就定下的,她身为嫔御,也该为未来的新皇后尽点力,若说皇帝因为这个而赏她,她自己都不太相信。
川儿提醒道:“没有功可以建立功勋嘛,陛下先给了酬劳,再让赵家替他办事不是一样?”
赵贤妃更不解了,“本宫有什么可为陛下效劳的?”
川儿朝甘露殿的方向努了努嘴,又朝她使眼色,“您忘了贵妃娘娘?”
赵贤妃心中一动,虽说宫里已竭力封锁消息,可魏太后的病忽然坏忽然好,这事便透着古怪。再联想到之前的传闻,赵贤妃似乎明白了什么,看来是谢婉玉撺掇太后娘娘装病,好拖延陛下封后的打算,只不过陛下英明神武,立马就将阴谋粉碎了。
如今看来,陛下分明恼了谢家,才故意提拔赵家为首的武将势力,好趁机向谢相施压,让他无暇插手立后之手。
赵贤妃撇撇嘴道:“其实用不着这样费事,哪怕陛下不赏,赵家也定要跟谢家过不去的。”
这些年她跟谢婉玉周旋了多久,谢赵两家就斗了多久,无非是此消彼长而已。加之陛下南巡那段日子里,谢相赶走一批赵家势力,又借机扶持自己的人,赵家早就想报复回来。皇帝犯不着绕这么一个大弯子。
当然赏了也更好,有奖赏才有动力嘛!
弄清事情的因果后,想到皇帝还是为了那林氏,赵贤妃难免有些失落,不过家族的兴盛,又令她重整旗鼓。算了,她一个女人管不着宫外的事,还是老老实实为林若秋做嫁衣裳吧,否则任务完成不了,没准林氏会怎么到皇帝跟前进谗——连谢婉玉都被她斗倒了,可见这女人多么恐怖。
赵贤妃于是叫了一个绣娘过来,问起她凤袍的进度,那绣娘回道,已经在加紧做了,她们并不敢耽搁,每日都在连轴转,严重的时候甚至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呢。
赵贤妃听后便有些不悦,“这样着急是赶着投胎?慢工出细活,但凡有点岔子,本宫定得回了皇贵妃,好好惩治你们。”
身为监工,底下人懒了赵贤妃自然要催,可若是太勤奋也不妥——不然就显不出她这个监工的重要性了。
横竖立后还有大几个月,慢慢来,不用急。
可谁知那绣娘望了她一眼,战战兢兢答道:“魏公公说了,陛下开年之后就会另立新后,命奴婢们定得将衣裳赶出来呢……”
赵贤妃不禁怔住,开年就立新后?林氏那时候还没生吧,她是想顶着口锅子现身人前?
川儿见她面色凝重,只得小心劝道:“反正事情已经定下了,主子您且放宽心吧,犯不着为这个气坏身子……”
其实他很能理解贤妃娘娘的心情,即使明知噩耗要来,可潜意识还是希望来得越晚越好,可谁知反倒提前更早,是个人都会难受罢?
然则赵贤妃却满脸雀跃,似乎比自己被立后还高兴,“太好了!”
从未想过有这样的好事,原本陛下要立林氏为后,她心里自然不服气,如今得知林氏得挺着个大肚子去典礼上出丑,赵贤妃便找回了那点不平衡,换了她,死也不肯让文武百官瞧见自己身怀六甲,有身子的女人可够难看的!到时候有好戏可以欣赏了。
这么想着,赵贤妃觉得自己有必要叮嘱御膳房好好照顾一下林若秋的饮食,吃吧,吃吧,让她吃得越胖越好,臣民们就该知道,他们将拥有一位多么有“分量”的皇后。
川儿瞧见她一脸兴奋的模样,不禁暗地摇了摇头,看来这位主子所受的刺激太多,真的已经发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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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秋得知楚镇要在新年立她为后的消息,起初也是百般抗拒,还是楚镇竭力安抚她,说新春的意头最好,再则,他实在不想多耽搁,等生完孩子还得做月子,那得花多少工夫,倒不如一气呵成将事情办了。
林若秋想到谢婉玉的手段,不禁陷入沉默。这位贵妃娘娘着实厉害,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魏太后调转枪头来对付她,若给谢婉玉足够多的时间,没准她真能绝地翻盘呢。
看来还是皇帝的主意好,快刀斩乱麻,让敌人甚至来不及反应。林若秋于是断绝了冒险的念头,就算有赵家冲锋陷阵缠住谢家,可谢家能宦场浮沉这些年,岂是吃白饭的。
何况皇帝的意思,并非想让谢家一蹶不振——谢相虽在儿女大事上有些私心,治国能力却是没得说的。最好是这两家僵持不下,皇帝才能腾出空暇。
林若秋对他这种引狼拒虎的做法颇为怀疑,就不怕他们真的打起来,两败俱伤?那皇帝可得同时损失两员重臣了。
楚镇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放心便是。”
谢赵两家又不是没打过,但凡有哪一方能取得绝对性优势,朝中早乱了。何况楚镇又是个腹黑皇帝,背地搅混水,当面却拼命打圆场,哪一个稍稍露出败相,他便去扶持哪一个。弄权之道,在乎平衡,这道理他比谁都明白。
林若秋想想自己究竟不是这块材料,也就不再多管了。不过她对于楚镇提早立后的举措依然颇有异议,挺着个肚子参加封后大典,她这算古今第一人吧?光是想想文武群臣该如何瞪大眼、下巴掉在地上,林若秋便几乎晕倒,这太羞耻了,比她最胖的时候上公交被人让座还羞耻——而且这回她是真的有孕啊!
见她只顾扭扭捏捏,一来二去的,楚镇也恼了,有他这般当皇帝的,还得求着哄着自己的女人来做皇后?难道皇后的宝座并非荣耀,反倒是让人厌弃的东西?
林若秋见他动气,只得小心翼翼将气氛拉回来,“不若让臣妾看看新做的嫁衣?”
也许上身的效果足够好,只要她整个人看起来庄严美丽,大伙儿就不会将注意力放在她的肚子上吧?
楚镇这才有所缓和,让人将绣坊将东西取来——不是嫁衣,而是嫁衣的模板,质料没那么华贵,也没坠太多的金珠玉饰,不过版型大体上是一致的,很有参考价值。
为了更好地试衣,进宝等人还特意从库房里取出一面西洋进贡的巨大落地镜。林若秋披上样衣,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觉得大小勉强合适——皇后的氅衣本就是偏宽松的,尤其楚镇又命人在腰部放宽了两指,穿上去不至于有紧绷之感。
楚镇赞赏的道:“吾妻甚美。”
林若秋的神色却愀然不乐,再怎么精于修饰,那腹部的隆起也是难以忽略的,等正式封后大典上,一定会更显奇怪。
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只巨大的粽子嘛!
“那也是只美丽的粽子。”楚镇认真说道,在她脸颊轻轻咬了一口,仿佛那处真是糯米做的。
第150章 箴言
粽子就粽子吧, 横竖这几个月她没办法将肚子消下去,林若秋懊丧的望着镜中人影,只能勉强自己往好处想:里头终究揣着个宝贝呢,比寻常粽子还是要值钱不少的。
在此之前, 她没想过自己会连生三个孩子, 一个是怕疼, 一个是觉得没必要。不过宫里日子过久了, 总希望它能热闹些、再热闹些, 像个真正的家一样。她平日里尽管跟谢婉玉赵采薇等人言笑晏晏,可没法真正将她们当成姊妹, 藏在心里的事比说出口的更多,等琼华殿的这些小萝卜头长成, 那时她就不愁人说话了。
想到自己这个皇后雍容华贵的在前方走着, 后头一排的小金童齐齐跨着正步, 林若秋心底的得意便止不住漫上来,也不似先前那般有太多的恐惧感——听人说生孩子是越生越顺的,既然景婳跟阿瑛都平平安安来到世间, 这一个当然也是一样。
而她能这样放心,一半也是由于经济上的满足:宫里有最好的太医, 也能给皇子皇女提供最好的成长环境,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要是嫁给要饭的, 生一个铁定都嫌多——除非那人是朱八八。
不过有了楚镇这么一位称心如愿的夫婿, 其他任何人她都不稀罕了, 得夫如此,妻复何求?这可不是她身为妻子的滤镜作怪,她嫁的男人就有这么好。
林若秋按着肚子,有些好奇地看向身侧,“陛下去长乐宫说了什么,太后娘娘怎么一下子就答应了?”
她以为魏太后多少得坚持一段时日呢,谁知道这么快就放弃了,倒叫她觉得胜利来得太容易。
楚镇目光沉沉,像胶着的一团浓雾,他轻声叹道:“朕不过问她一句话,这些年都不曾管过朕,何以到了最后关头,却要拦着朕迎娶心爱之人?”
正是这句话刺伤了魏太后,天底下没有谁的意志是真正无坚不摧的,魏太后再怎么想撇开过往,也抹不掉既存的事实,这些年她都未曾对皇帝倾注过母爱,何以能腆着脸频频用孝道去要求皇帝?
她愧疚了,这病自然再装不起来。
世间的一切付出与回报都是对等的,林若秋不免喟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看来太后娘娘亦并非无情无义之人。”
一时的愧悔说明不了什么,楚镇微不可见的嗤了一声,“或许,太后不过是为了魏家,才愿意向朕暂时让步。”
说到底,在魏太后心中,娘家和邺王才最重要,是她真正血脉相关之人。至于皇帝,不过意味着昭宪曾带给她的羞辱,她甚至不愿提起。
林若秋不愿过多想起旧事让皇帝伤感,因岔开话题道:“太后娘娘为何突然忌惮上林家?臣妾的父亲可从未与承恩公府敌对过。”
在她有限的史学知识里,林若秋也曾对外戚专权有过粗浅了解,譬如汉元帝那位运气爆表的老婆王政君成为皇后之后,王家的势力便渐渐取代了许家势力,后来更诞生了谋朝篡位的奇葩王莽,不过林若秋尽管在运气这点上有些类似,她可从不觉得林家能到王家那样权势滔天的地步,硬要比较的话,她可能更类似于赵飞燕小姐——为着皇帝要立后,才勉强封了其父一个侯爵,不过论容貌身材就实实在在碰瓷了。
楚镇戳了戳她的脑门,没好气道:“太后要这么想,朕能有什么办法?”
林若秋于是老实的点点头,那看来魏太后的被害妄想症愈发严重了,不会是老年痴呆的前兆吧?
楚镇望着她一副心存侥幸的模样,心道这人的胆子还是太小了些,就算林家终有一日取代魏家,又有何不可?林耿虽说为人糊涂可笑,可林家未必不能有个把成才的,只要有一个出人头地,互相拉拔,彼此提携,这一家子必定蒸蒸日上。
虽说外戚专权是大忌,可一个皇后若没有足够的势力,又如何庇护膝下那些子女?若他早早驾鹤西去,若秋母子几人岂非要任由那些大臣宰割?皇帝眉间浮现出深深忧虑,转瞬又平复下去,好在今后有不少时间,大可以慢慢教她,若秋并不笨,只要肯学,总能慢慢上手的——前提是她别这么懒。
楚镇看着懒蛇一般挂在自己身上的人影,忍不住嗔了一句,“死蛇烂鳝的,哪像个皇后的体统?”
林若秋半点不怕,一脸幸福地靠在他肩上,“等做了皇后再说吧,这不还没行册封礼呢。”
她谅着皇帝不会真正对自己生气,况且,楚镇说她像死蛇,是不是太抬举了她些?她这副模样分明更像蟒蛇吧?还是刚吃了人的那种。
楚镇到底拿她没法子,叹道:“还有一桩,你须小心谢氏。太后此番与你为难,多半是由于谢氏从中挑唆的缘故,你若不拿出气势来将她伏压下去,难免还会有下次。”
林若秋亦猜着谢婉玉在其中捣鬼,除了她,无人能有此等心机。不过她面对谢婉玉,总难免显出惧色,一则是因为对方有个屹立不倒的丞相爹,二来,在此之前谢婉玉毕竟执掌后宫多年,积威深重,林若秋看到她就像看到曾经的上司,哪还说得出话呢?
楚镇拧了拧她脸蛋上的肉肉,十分恨铁不成钢道:“蠢材!你当皇后还是她当皇后?别管家境如何,宫里上下尊卑森严,她自然该听你的,她若敢不听,你只管拿出宫规压制,再不济,还有朕在后头替你撑腰,你怕什么?”
经他一番鼓励,林若秋总算涨了点信心,也是啊,别看谢贵妃离皇后仅有一步之遥,可嫡妻与妃子之间却隔着天堑,自己但凡表现得厉害些,她就无话可说了。况且,像谢婉玉这种人站得越高,就越怕行差踏错,家族虽是护身符,也可能成为催命索,至少在明面上,她不敢不对自己毕恭毕敬,而只要把这个压下去,后头的嫔妃自然而然就宾服了。
心中有了章程,林若秋渐渐对皇后这个岗位有了更明确的概念,不再如先前般虚无缥缈。只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她一定能适应好的,绝不叫楚镇对她失望。
除夕宴上,皇帝便公布了册立皇贵妃为新后的消息。群臣们照例故作惊愕了一番,继而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齐齐向皇帝与皇贵妃祝贺——这般做作,自然是为了迎合皇帝的心情,毕竟在皇帝看来这是场惊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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