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任遥愣了愣,愣了又愣,过了大约一炷香,隔壁院里传出任瑾那撕心裂肺、无比凄惨的叫声:“我错了!我贪生怕死,我无情无义,当年是我自作主张让人把你绑走了,都是我的错!别打了……”
  这声音听得久了只觉得瘆人,任遥打了个冷颤,哆嗦着缩回被衾里,慢悠悠闭上眼睛。
  第62章
  这边春暖花开、满室旖旎,而赵煦那边则是暗刀剑影,诡谲冷肃。
  从昨日从慈和殿里出来,赵煦的脑袋就是懵的,哥舒毓三个字像是生了飞翼,在他头上盘旋,一阵阵恍惚,好像做了场梦一样。
  文旌怎么可能是哥舒毓?
  哥舒毓怎么可能是文旌?
  赵煦本心里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更加带了些许逃避意味地不去想这背后更深层的厉害关系,可他越是逃避,就越管不住自己的思绪。
  文旌是魏鸢的亲生儿子,他们两个是亲生母子……
  他似乎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孤立无援的落难皇子,独自在黑暗里禹禹独行,一不小心撞上了冷硬的墙壁,内心的惶惑不安难以言喻。
  可这样往坏处揣摩得久了,他自己就先觉得荒诞。
  且不论文旌的人品秉性,就冲他亲口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就说明文旌的心里是想与他坦诚相对的,对,坦诚相对,既然坦诚了,那文旌就一定不会背叛他。
  一定不会。
  他在心里一遍遍笃定这想法,既是为了安慰自己,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要保持清醒,不能因为私心杂念而影响了判断。
  文旌揣了这秘密这么多年,这么冷不丁得告诉了他,肯定是预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
  赵煦的判断很是准确,他人在宣室殿坐,事果不其然就找上了他。
  龙案上的奏疏摞了一尺高,手边却只放着几本朱笔批注妥当的,龙涎香雾顺着铜鼎炉的镂雕盖子徐徐飘出,模糊了御座前站着的人的眉目,但却使他的声音显得愈加清晰。
  “臣念及昔日同窗之情,不忍说出真相,但眼见文相与魏太后过从甚密,唯恐丞相大人因私情而损社稷,虽几经挣扎,但还是想向陛下陈明,文相就是十三年前因轻敌冒进而战死的铁勒可汗哥舒耶奇的独子哥舒毓。”
  陈稷尽量将话放得缓之又缓,轻压着下颌眼睛上瞟观察赵煦的神色,这是他多年混迹于官场练出来的一套动作,既显得自己谦卑不僭越,又能立刻看到对方对于自己说出话的反应。
  可赵煦的反应着实有些让他吃惊。
  改元七个月,在陈稷的心中这位皇帝陛下不过是个被时局稀里糊涂捧上帝位的少年,外有北狄虎视眈眈,内有魏太后把持朝政,就连他身边的琐事都是文旌在替他操心。这样一个依傍旁人而生傀儡皇帝,乍一听说自己的近臣是仇人之子该惊慌失措才对,但赵煦显得太过平静,他端坐御椅,八方不动,宽大的玄衣纁裳袍袖垂在御案上,倒真有几分沉稳帝王的做派。
  这已偏离了陈稷原本的设想,他微微蹙起眉,却听赵煦清清淡淡地说:“这又能如何?他是朕的丞相,是在朕微时便辅佐在侧的从龙之臣,即便到了今日,朕也离不开他,就算他是魏太后的儿子,朕也不能拿他如何,文相于朝政社稷颇为重要,轻易是动不得的。”
  他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陈稷:“你的一片忠心朕知道,可如今这情势,即便是魏太后朕也得好好孝敬着,她是先帝中宫,是朕的嫡母,若无大过错,也是断断不能动的。”
  陈稷一噎,满腹的话却无从下口了。
  他思忖了片刻,只得道了声“陛下英明”,要告退。
  赵煦却叫住了他。
  少年天子脸上挂着澄净至极的疑惑:“文旌的身世连朕都不知道,爱卿是如何得知的?朕瞧他也不是随意把与身家相关的秘密告知于人的……”
  陈稷一凛,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默了默,勉强道:“臣与文相曾为同窗,朝夕相伴,可能彼时的他不像如今这般心防重吧。”
  赵煦恍然:“原来如此。”
  陈稷作势一揖,忙转身退出了宣室殿。
  顺着殿前石阶拾级而下,陈稷的脸色渐渐变得暗沉。
  他早该想到,这个皇帝羽翼未丰,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跟文旌翻脸的。都怪他太过鲁莽,眼瞧着这君臣两人近些日子生了些嫌隙,就以为有文章可做。
  真真是太过鲁莽了。
  可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赵延龄的内官一死,文旌眼瞧着是怀疑上他了,甚至还公然提审他……想到前些日子他所受的屈辱,他不禁攥紧了拳头,骨节被他勒得突起,森森泛白。
  他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依照文旌的个性,一定会咬住这个案子,深挖下去,直到找出赵延龄失踪的真相。若他不先下手,只怕到了最后只能做一条砧板上的鱼,连反击之力都没有了。
  特别是,文旌在向魏太后示好……
  若他们摒弃前嫌,母子相认,文旌肯定不会把剑指向自己的亲生母亲,而魏太后也不会承认是她害死了赵延龄,到最后搞不好这个黑锅要由他陈稷自己来背。
  权势当前,岂止是百口莫辩,恐怕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行,他绝不会任由自己陷入那种悲惨的境地。
  陈稷顿下脚步,回身看向云阶之上的巍峨宫阙。
  他的一线生机还是在皇帝陛下的身上。
  刚才他说“魏太后是朕的嫡母,若无重大过错,是万万不能动的”。
  那如果有重大过错呢?
  譬如,谋害太子,证据确凿。
  到时陛下为了他的大皇兄一定不会与魏太后轻易罢休,而魏太后也不会束手就擒,两宫相争,文旌夹在中间必定有他受的了,自然无暇再来找他的麻烦。
  等到这案子破了,尘埃落定,不管哪一方胜出,都是人死案消,再不会牵扯到他了。
  陈稷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绝对地相信魏太后和萧寺,而是留了一招后手,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好好想想,如何把自己摘干净。
  ……
  陈稷走后,赵煦命内侍关闭宫门。
  他在光线暗昧的龙椅上坐着,颇为讥诮地勾了勾唇角:“要说你和大皇兄都是聪明人,当年怎么就瞎了眼,连自己救的是人是鬼都看不出?”
  幽深的殿宇一片沉静,文旌默默从屏风后绕出来。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自诩聪明,又年少自傲,想不到这世上从来都是天外有天,我们聪明,可还有比我们更聪明的。”
  赵煦觉得分外讽刺:“这么说,陈稷才是真正智谋无双,傲然群雄的人。”
  “不然呢?”文旌望向赵煦,意味深长道:“他手握一副烂牌,却走得又稳又长远,朝中几度风云变幻,他在旋涡中心却又能独善其身。每每遇险,总能逢凶化吉自圆其说,让人抓不到半分把柄,这样的人,若非他要自投罗网,又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赵煦咂舌:“你这么说,那果然是不可多得的奇谋之人。不过……”他略有些顾忌:“你觉得他真会留着魏太后谋害大皇兄的证据?不管萧寺还是魏鸢,他们可都不是好糊弄的。”
  文旌道:“依照陈稷的处事风格,他会给自己留一招后手的。我们不需要多,只要一点能直指魏太后的证据,就可以以此为刃,撕开一道口子,名正言顺地对付她。”
  他说这话时言语平和,无波无澜,好像静立的雪山,不掺杂一丁点世俗情感。
  赵煦却有些犹豫了,他忖度良久,突然抬头道:“南弦,这事你不要管了,到此为止,朕放你暂离朝半年,等事情结束你再回来。”
  文旌挑了挑眉,没说话。
  赵煦喟叹道:“自从知道了你的身世,朕心里总是过不去这道坎。好像……是朕为了自己的私利在胁迫着你对付你的亲生母亲……”他见文旌要张口反驳,忙道:“朕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可……朕怕你将来想起来会后悔,没到最后一刻,你想象不到剑指自己的亲生母亲是种什么样的感觉,朕……怕你将来会怨恨朕。”
  文旌品咂着他这一番吞吞吐吐的话,心中却想,难道从前义父总是不肯让他参与其中也是因为顾虑这些吗……
  是因为怕他痛苦,怕被他怨恨。
  文旌心里一暖,面上浮掠起清淡的神情,毫不客气道:“我要是走了,你自己能成吗?”
  赵煦道:“你不要觉得离了你朕就不行,朕承认不如你足智多谋,可未必朕就成不了事,不过早晚的问题而已。”
  文旌默然片刻,声音中如染了烟雾般缥缈怅然:“太久了。”
  赵煦忙问:“什么太久了?”
  “拖得太久了,我不想再拖下去。从我成人、入仕,再到成亲,亏欠了太多的情与义,到了该偿还的时候。而且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将来也活在这些恩怨里……”
  文旌抒发了些许感慨,想起什么,抬头望向御座上的赵煦,似笑非笑道:“陛下信臣吗?”
  赵煦翻了个白眼:“朕不信你,朕在这儿跟你啰嗦什么?”他歪头一忖,随即笑开:“至少朕在识人辨人上是要胜过你,也胜过大皇兄的。”他大马金刀地摆摆手:“算了,朕不劝你走了,你将来要怨朕就怨吧,朕堂堂天子还怕你怨?”
  文旌从嗓子眼里溢出几声冷哼。
  赵煦敛却神情,倏然严肃起来:“但魏太后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她把持朝政多年,不是只有掌控着京畿朝臣,与外地藩将也有勾连,若是内外连通起来,只怕干戈再起,不下于逆王作乱,京城恐怕又要乱起来了。”
  文旌笃定道:“陛下放心,有臣在,京城乱不起来。”
  赵煦看他神情自若,料想已有了应对之法,便不再多问,只是提醒:“你的家眷要早做安置。”
  文旌点头:“臣已经安排好了,今日回家便会对家人和盘托出。”
  作者有话要说:  接档文《贵妃总想弄死朕》~~楚毓作为一个大奸臣的女儿,被送进了宫,成为了贵妃,注定是要搅乱朝纲,给她爹铺路的。
  她以为她跟皇帝萧逸之间只有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直到楚毓的爹倒台,萧逸皇权独揽,楚家一朝落魄,她成了罪臣之女,眼见跌落云端,她只得一边计划出逃,一边虚意承欢麻痹萧逸。
  本以为皆会如她所愿,重获自由身,谁知萧逸把她试图偷运出宫装满了银锞子的包袱摔到了她跟前,清清淡淡道:“朕何时说过要放你走?”
  ----
  本以为在戏中,然而戏中人却悄悄动了心。
  萧逸:朕想好了,楚家倒就倒了,朕就不落井下石了,只要你留在宫里,安心当朕的贵妃,过个三年五载朕就让你当皇后。
  楚毓:??我认真跟你斗了三年,你跟我来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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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3章
  文旌本没把此事想得过于轻巧,可到了家,却发现正是彤云密布,山雨欲来。
  因那昔日东宫内官之死,赵延龄的案子陷入了僵局,不得不暂且搁置。任广贤为此郁郁难已,闭门不出月余,近来因为商号的生意不得不重出山,谁知这一出,反倒听来了些了不得的流言蜚语。
  市井中流传,那三公之首的丞相大人近来与魏太后过从甚密,因此各府衙在办理公务时也都开始掂量着,不少魏太后麾下的朝臣听得风声,也开始未雨绸缪,想法设法跟丞相门下官员示好。
  而任家虽是商贾,但因为有文旌这层关系在,自然少不了被优待。
  任广贤不相信有这么多条人命在前,文旌会不管不顾地去跟魏鸢再续母子情缘,他自己养起来的儿子,秉性人品他再清楚不过,不消细想,他便知道文旌想干什么了。
  文旌进门时,任广贤正黑着一张脸等在花厅,周围气氛闷滞冷肃,小厮侍女们都被赶到了门外。
  文旌放缓了脚步,扫了一眼花厅,在那架上及穹顶的绫花木薄绢屏风后找到了两个小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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