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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24)

  下山,万不能久留。华夙道。
  容离刚迈出一步,总觉得脸颊还带着痒意,她心下有些别扭,半晌还是弯下腰,把地上那短腿小猫抱了起来,揽进了怀里。
  华夙在她怀中道:切莫回头。
  不回头,不能回头。
  画祟还卡在她的腰带里,身上到处疼得厉害,想来好几处都磕青了。
  待下到山脚,却发觉竟是一条死路,下边连条船也没有,那山壁如削,根本走不过去,想来这石阶是砌来下山打水的。
  容离看傻了眼,紧紧搂着怀里那软绵绵的小黑猫,绣鞋被溅上来的江水给打湿了大半。
  画艘船。华夙道。
  容离把那夹在腰带下的画祟拿了出来,抬手挥画了几笔,墨汁飞洒而出,蓦地荡至江面,一瞬之间便化作了轻舟一只。
  那乌篷船窄若细叶,明明无所倚靠,却在江面上一动不动,水推不得,烈风也奈何不了它。
  容离忙不迭坐上船,又凭空画了几笔,一穿着白衣的船夫顿时站在船尾,手持双桨摇了起来。
  船夫一身白衣像是纸扎,脸上连丁点神情也没有,双目也木讷无神,偏偏双臂强劲有力,将双桨一摇,原浮在江面一动不动的船竟飞快地荡了出去。
  即便是浪潮奔涌,风如虎啸,这船也不该能行这般快。
  容离急喘着气,握在画祟上的手在微微发着颤,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山,不过眨眼之间,已是在数百尺之外。
  你这画技,属实无甚长进。华夙幽幽道。
  容离坐正,伸长了脖颈朝远处看,心里算着时辰,若一直这么快的话,半刻已能行至四里外。
  半刻已能寻到个落脚之处。容离弱着声道。
  华夙轻哂,你倒不担心你那贴身的丫头。
  我并非不担心她,我若顾她,便顾不上你我。容离细眉微皱,心里惴惴不安,那青衫鬼能将和尚蛊惑,想来是个精明的,我不过是个凡人,斗不过她。
  你可知那青衣鬼叫什么名字。华夙从她怀中跃出,轻飘飘地落在了船板上。
  叫什么?容离漫不经心地问,说不在意小芙的生死,那必不可能。
  小芙自八岁起便被买到了容府,别的妇人大多嫌她年纪轻,且气力小,干不得什么活,索性给了她,她可谓是与这丫头相依为命了许久。
  萝瑕。黑猫仰起头,绿瞳眨也不眨地盯她,冰冷森凉,绿萝化鬼,半鬼半妖。
  容离皱着眉,你与她有何仇怨?
  他们想从我身上取走一样东西,可若想将其取走,必得夺我性命。华夙稳步走至船尾,蹲坐在船夫脚边。
  容离垂头看向手中笔,他们想夺的莫非就是画祟?
  非也。华夙只说了寥寥二字。
  容离索性不问,笃定道:所以她是来杀你的。
  华夙轻嗤:不错,万鬼俱在寻我,怕么。
  容离踟蹰了一阵,缓缓吐出一口气,该是怕的,但你这被追着杀的都不怕,我有何好怕。
  我万不会让你惨死在众鬼手中,只要你拿好画祟。华夙回头看她,碧瞳莹莹。
  容离垂着眼,寻思了片刻,你先前去净隐寺时,那青衫鬼不是被旁人重伤了么?
  不错。华夙凉着声意味深长道:她受了伤,故而蛊诱和尚以活人饲鬼,吞了那么多鬼魂,现下她应当是好全了。
  片刻,这原本行得平稳的乌篷船猛地摇晃起来,底下竟渗上了水,近乎要漫上容离的足踝。
  似是被雨打的芭蕉叶,晃得人晕头转向的,就连乘船的船夫也歪了身子,手中的木桨好似折了一般,在扭出了一个明显的折痕。
  船夫本穿着一身白衣,被水打湿后,衣裳里似有墨渗出,缓缓将整件衣裳给染黑了。
  容离心下一惊,眼看着前边有片滩涂,连忙朝那片石头遍布的江滩指去,再快一些!
  站在船夫脚边的垂珠也被江水打湿了,浑身湿漉漉的,柔软的黑毛全贴在了身上,让本就瘦小的猫看起来就比巴掌大那么点儿。
  华夙转过身,一跃跳进了容离怀里,把她那身狐裘给沾湿了,淡声道:此术快要支撑不住。
  快到了。容离着急道,一边朝水下看去,生怕那桨一转眼便化成了墨汁。
  船夫面色不改,双目仍如失神,快速的挥动双臂,船头离滩涂愈来愈近,差上些许就要够着。
  船陡然下沉,船夫顿时歪了身,就连脸面也黑了大片,泡在水里的双足渐渐化出墨来。
  左右两侧的船桨蓦地沉入江中,化作了两道绵长的墨迹,一瞬便被江水冲得连痕迹都不剩了。
  要沉了。华夙竟无半分害怕,平静如斯,且还十分好奇地问:你打算如何?
  我打算如何?容离被这船晃得头昏耳鸣,面色煞白,胃里一阵翻滚,差些就吐了出来。
  难受。她搂紧了怀里的猫,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想汲取些暖意,可这湿了水的猫却凉飕飕的。
  华夙附身的黑猫仰着头,兽瞳森冷,看不出神情。眼看着容离一个仰身,一双眼迷离通红,她才张开嘴,吐出了一口气。
  那墨黑的鬼气钻入容离的眉心,阴冷寒凉,冻得她灵台清明。
  容离急急喘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浑身气力挖空凿净,猛地跃了出去,滚落在江滩上。江面的水猛冲而去,撞得她滚了数圈。
  身上本该雪白的狐裘当真脏得快看不出原样了,头发湿淋淋地贴上脸侧和脖颈,耳后有几道细小的血口,似是被石子划伤的。
  容离躺着半天不能动,连说话都挤不出气力,搂着猫的却未松开,五指颤颤巍巍。
  华夙从她怀里钻了出来,在她耳后嗅了嗅,嗅见了一股血腥味。
  容离半晌才睁了眼,鞋也不知被江水卷到哪儿去了,一只袜子已褪到足尖,素白的足踝露了出来,和这滩涂一比,白得像雪。
  她轻咳了几声,微微眯着眼,一动不动地看天,弱声道:我
  华夙蹲在她脸侧,俯身将垂珠湿凉的鼻头抵上她的额头。
  顿时,又一股寒凉的鬼气灌了进去,冻得容离浑身一个激灵,原本疲乏的四肢顿时有了气力,回光返照般清醒了许多。
  华夙直起身,莫怕,我万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
  容离坐起身,捂着胸口急急喘气,肺腑如烧,尚应不得声。那灌入她眉心的寒凉缓缓下沉,化入了她的肺腑中,顿时那辣如火燎之感平缓了下来。
  那灌入我眉心的,究竟是什么?她抬手朝眉心摸去,却摸不到半分凉意。
  华夙朝岸上踱步,脚步一顿,回头道:灵气。
  灵气?容离慢腾腾站起身,索性将湿透的袜子脱了,素白如玉的趾头微微蜷起,踩着遍地湿泥和碎石跟了过去。
  鬼之灵气,亦可为鬼气,虽可一时间化去你之疲乏,但亦在耗去你的阳寿。华夙淡声道。
  阳寿。容离在心底默念,心道她的阳寿早在上辈子就耗尽了,这重活的一世,也不知是从何处捡来的。
  这般柔弱的身子,即便是阳寿再长,万也不能长命百岁,她只想趁尚有余力,报去前世之仇。
  无妨。她唇一动,轻声道。
  容离回头朝来时的方向望去,早不知化乌山在哪儿了,那青衫鬼还会追来么?
  应当不会。华夙走了一阵,终于踏上了干燥的泥地,但我们该早些找到容长亭,切莫让那凡女被劫走,我还有话要问她。
  容离微微颔首,那青衫鬼认得我,我在容府时见过她一次,在净隐寺时也见过她一次,她定已起疑心,她若知道我未坠崖身亡,我此番回容府,怕是会将她引去。
  待见到那凡女,带上画祟跟我走。华夙不咸不淡道。
  容离走得慢,地上的石子硌得她脚疼。她垂着头,脚步忽地一顿,竟然摇了头,尚还走不得,我得回容府,还有些事要做。
  华夙在容府待了一段时日,怎会猜不出她在想什么,你这么想让她死,何不直接取她性命。
  容离眼帘慢抬,眸光盈盈润润,她害我至此,若只是一死,如何解我
  心头恨。她轻着声一个字一个字道。
  华夙用那双绿瞳定定看她,不紧不慢的又踏出了一步,那便早些回容府。
  容离眼睫一颤,唇角微扬,蜷着趾头吃力地走着,唇齿间挤处了点儿微弱的声音道:脚疼。
  华夙又看了她一阵,从那张猫脸上也琢磨不出什么神情。半晌,华夙才道:画辆马车。
  容离握起画祟,半晌未落笔,心里想着画了马车不是还得画马,有了马还得画个马夫,这在官道上走的,不免会遇到人,若是像方才那船夫一样,怕是一眼就叫人看出破绽了。她虽也学过画,可何曾画过这么精细的。
  站在远处的猫忽然塌了身,四肢一软就跌在了地上,一股浓黑的鬼气朝她浮近,在她的背后缓缓凝成了人形。
  熟悉的黑绸布迎风扬起,一截细韧的手腕从袍中探出。
  容离抓笔的手冷不丁被握了个正着,华夙纤细修长的五指覆于其上,牵着她挥起了画祟。
  漆黑的墨汁自笔头毛料流泻而出,马车和坐在前边拴着缰绳的马车被勾勒了出来,马夫头上带着斗笠,遮了大半张脸,前边一匹白驹前足高抬。
  容离看愣了,未料到华夙竟能画成这般,她手背被严丝缝合地覆着,紧贴其上的不像活人的手,却也柔软细腻,好似脂玉。
  要这样画。华夙在她身后淡声道。
  那声音近在耳后,微凉的气息沾在容离耳畔,轻飘飘的,不如男子浑厚,但也并不单薄细弱。
  好似一杯鸩酒,蓦地灌喉而入,烧得喉头心尖俱热。
  华夙半个身抵在她的后背,近得其间连一张薄纸也塞不下了。
  最后一笔落下,华夙松开了她的手,慢腾腾地退开了半步,画成。
  容离蓦地回神,只见滩涂上落下了一辆马车,车夫和马俱活了起来。那白驹嘶叫了一声,缓缓放下了抬起的前足,在原地踏了几步。
  真,太真了。
  起先她还怀疑这笔的原主是不是华夙,如今看了这一幕已是万分确定,此笔若是落在他人手上,可谓是暴殄天物。
  你怎画得这么好。容离讷讷道。
  多学着些,日后我还得常借你的手。华夙在她耳边轻声说话,神色如常地往后看了一眼,眉心微微一蹙,身形消散如烟,又归入了垂珠的躯壳里。
  地上软趴趴的猫复而又站起身,连叫也未叫一声,一双绿瞳冰冷如斯。
  容离不自然地把手背蹭在了湿淋淋的狐裘上,湿了水的狐裘一片冰冷,手背却好似发烫,让她一时忘了身子的不适。
  不是脚疼么,还愣着做什么,上车。黑猫一跃便上了车,蹲在车舆里敷衍地晃了晃尾巴。
  容离垫着脚,不疾不徐地爬了上去,坐在车舆里朝这戴着斗笠的车夫看了一眼,可惜那斗笠遮了车夫的脸,叫她看不见这画出来的人长什么模样。
  走。华夙忽道。
  话音方落,白驹嘚嘚跑起,飞快地踏上了官道,沿着这泥路绝尘而去。
  容离猛地一晃,险些撞在了车舆上,幸而抬手扶稳了,她周身衣裳俱湿,沉甸甸地坠着,寒风自外边狂灌,吹得她面色惨白。
  这车也只能走半刻?她皱眉问道。
  不错。华夙应了一声。
  半刻,尚走不了多远。容离头有些晕,也不知是不是这马车晃得太厉害了些。
  这马车若是撑不住了,再画一辆便是。华夙气定神闲,并不半点担忧。
  容离抬手揉起眉心,朝窗外看了一眼,可惜了,秋寿庙里的和尚都不见了,本还想抓住蒙芫的把柄,如今连她身上那辟邪之物是谁给的还不知道。
  秋寿庙定还有和尚活着,不然这庙里的香是谁续的。华夙伏身趴下,隐约有些适应这猫儿的躯壳了,也得有个领头的出来说话,否则让祁安的道士和尚知晓化乌山被厉鬼占了,那还得了,非得杀过去不可。
  容离将狐裘的系带解了,这狐裘披在身上,就跟裹了冰一样,还不如将它脱了去。
  狐裘一脱,她那鹅黄的秋裙紧紧贴在身上,肩线如削,瘦得厉害,身后两片蝴蝶骨微微颤着。
  如若那青衣鬼不怕那些和尚道士呢?容离踟蹰道。
  华夙转身,将她搁在腿边的画祟叼了起来,塞入她手中,轻嗤了一声,我还不懂她么。
  容离握起画祟,不解其意。
  画个帘子,把风遮一遮。华夙淡声道:若是冻病了,我治不了你。
  容离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握起笔,画了片遮风的竹帘。
  半刻后,马车近要化作墨烟,奔驰的白驹陡然一顿。
  华夙蓦地站起身,默不作声地盯向面前竹帘。
  容离看了一阵,才抬手揭开了垂帘一角,只见一个不怕死的和尚站在白驹前,白驹高抬的马蹄正要朝他的胸膛踏下。
  作者有话要说:=3=
  节日快乐
  第32章
  和尚?容离讶异。
  这和尚看着眼生,面色甚是平静,没有半点要被马蹄践踏的慌张。
  容离本就鲜少出府,别说和尚了,就连祁安城中的人都未见过几个,这和尚什么来头,她还真看不出来。
  她倒是不怕这和尚被白驹踹上一脚,是他站在马车前一动不动,总不能去怪一只连灵智都没有的马。
  算着时刻,这画出的车夫和骏马就要消失了,就连这马车也要在顷刻间烟消雾散,寻常人若是瞧见,定会被吓着,这一世都未必忘得了,想必还会走到哪说到哪。
  停。说话的不是容离,而是华夙。
  华夙未从车舆里跃出,而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面前的和尚,尚不足岁的黑猫身上带着不该有的疏远冷傲,绿瞳里投出审视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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