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袁鞘青那瘟神,果真回来了!
殿门轰然洞开,两列闲厩使鱼贯而入,皆单臂扣一副锁子铁甲,停着只着半人高的海东青,雪羽鹤斑,双目湛然如铜丸,显然是凶性未褪的绝品。
“这是臣献给陛下的寿礼,”袁鞘青缓缓道,“这海东青生性桀骜,却是一等一的猛禽,陛下得其为伴,来年围猎,必能力搏猛虎。”
他倒是无礼至极,隔着殿门,便敢同天子朗声说话。
赵株道:“袁将军既然前来祝寿,为何候在殿外?”
袁鞘青大笑起来。
“陛下恕罪,并非微臣无礼,而是这第二份贺礼,颇有殊异,还待陛下和诸位大臣亲自出来一睹。”
“什么东西,还需要瞒瞒藏藏,不敢显露人前?”赵株道,当即疾步走下丹墀,额上珠旒乱晃。
解雪时按剑立在他身侧,被他急匆匆捉住了手腕。
“走,太傅,且去看看袁将军挖空心思,究竟卖的什么药!”
只见门外立着的,赫然是一行通体雪白的巨象!
巨耳如蒲团,一翻一摆间,遮云蔽日,象背上垂着织锦嵌金的厚毯,金丝为络,珠玉相辉。长牙晶莹如雪,说不出的宝相庄严。
象足竟也仿着马蹄铁,包了四朵赤金莲花,仿佛自佛国而来,通身祥瑞之气。
袁鞘青屈着一条腿,坐在象背上,战甲未脱,外罩一袭猩红重裘,猎猎翻飞,衬他猿臂蜂腰,无端悍烈。双目精光熠熠,倒像是封泥刚开的烧刀子,冷冷地浇洗在剑锋上。
那双眼睛,又含着隐约的笑意,攫在解雪时的面上。
“多日不见,解太傅似乎不甚康健,”袁鞘青道,“我遣人送来的麟珠丸,太傅可有用过?”
“承蒙袁将军挂念,不过是旧疾罢了,已经好些了。”解雪时道。
袁鞘青笑道:“太傅可要好生保重,有太傅在一日,陛下便可得一日高枕无忧。”
他话里带了点剔刮不净的刺,既是轻蔑,又含着酸,听得人心头犯堵,透着点冷冷的不痛快。
赵株还没寻着由头发作,袁鞘青已经话锋一转,道:“陛下,这巨象乃是臣自莲目夺来的。他们精于驯象,那一队亲卫象兵着实不凡。臣这象驯了也有一段日子了,不敢说如臂使指,也自有一番默契,陛下可愿一观?”
“准了。”
袁鞘青微微一笑,一击掌,那巨象立时扬起长鼻,团团转圈,温顺如少女一般。偏偏四足粗壮如椽柱,垂着个橐囊般沉甸甸的圆肚皮,强自摇尾摆腹,好不滑稽!
象鼻一翻一卷,也像是异域舞姬白光光的臂膀,柔若无骨地摆动着,鼻上还套了几枚层层叠叠的金钏,叮铃铃作响。
饶是解雪时面色再冷,也被这滑稽戏逗得眉头一松。
“借花献佛!”袁鞘青又击掌道。
话音未落,象鼻闪电般弹出,只留下一道残影,如一股软索般,锁上了解雪时的腰。
那象鼻没什么攻击性,只是像是嘤嘤乞乳的幼儿般,探进他的官服间,摇来摆去,连亵衣的襟口都被蹭湿了一片。
光洁的颈侧,甚至被这恶象蹭出了个红印,狼藉不堪,还沾了些湿莹莹的黏液。
解雪时一手扼住象鼻,在上头轻轻一拍,也没用几分力气。那象鼻立刻受了挫,蔫蔫地,顺着官服滑落下去,转而摄住他的袖口,摇晃起来。
那双棕褐色的眼睛,既温顺,又通明,看起来果然一团天真。
解雪时腰间一轻,挂着的承露袋不知什么时候被它拧在鼻端,献宝似的往头顶一甩,落在了袁鞘青手里。
袁鞘青攥着承露袋,大笑起来。
赵株大怒,忍不住道:“袁将军出手不凡,果然深谙巨象习性,雅擅同牲畜为伍。”
袁鞘青道:“那是自然。这象随我久了,便对太傅一见如故,也是寻常。”
他泰然自若,油盐不进,又有丈把厚的面皮,赵株哪里能奈何他?
这一对君臣,又皮笑肉不笑地寒暄了几句,各自拂袖而去。
第23章
只是赐宴的时候,袁鞘青刚一落座,就见内侍捧来一盅浆黄色的酸米饭,透着股子发酵时特有的闷湿味。
“陛下怕将军久居塞外,一时间吃不惯中原菜色,便遣奴才端来一盏水饭,为将军开胃。”
袁鞘青一口下去,舌尖上酸的甜的苦的麻的,便跟翻了酱缸似的绽开了花,他也没料到这小皇帝偏狭至此,险些喷出一口饭来。
他两手推着案,伏首剧烈咳嗽了一阵,失手把酒盏撞落到了地上。
——砰!
赵株停了箸,皱眉问道:“是谁殿前失仪?好生不成体统。”
当下里诸位大臣噤了声,四下里一瞟。
赵株正在气头上,双目湛黑,毫不客气地扫视下去,这一看,倒看出了些意外端倪。
“刑部诸位爱卿呢?怎的少了这许多?”
解雪时微微一怔,果然不见阎翡踪迹。
以阎翡古板守礼的性子,怎么可能不告而辞?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竟然掠过一缕不详感。
这隐晦的不安很快到达了极致。
内侍捧上来的菜,乃是一品炙鹿肉,最是筋道,那些年迈的老臣牙口不便,便有内侍配了薄如蝉翼的银匕,为他们剖划。
解雪时素来不爱沾这些荤腥,但见这银匕制式精巧,锋芒内敛,仿佛名家手笔,便信手取来把玩。
谁知道那银匕光滑如鉴,锋刃又奇薄,他心神不宁,竟是指腹一痛,被割出了一条细狭的口子。
自他剑术大成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受剑刃之伤,着实不可思议。
红珊瑚珠似的血,立刻滴坠到了银盘上。
啪嗒。
与此同时,殿门再一次被撞开了,五六个禁卫,竟然压制不住一个浑身浴血的妇人,任由她跌跌撞撞,号哭着冲入殿中!
那妇人云鬓蓬乱,满面血污,被泪水冲出两道白光光的泪痕,这才得以略窥其本来面貌。
解雪时一见之下,终于色变!
第24章
妇人怀中鼓鼓囊囊的,还裹了个直挺挺的小儿,两条腿上还套着纨裤,那张脸却歪靠在母亲怀里,猩红一片,分不清是妇人腮上淌下的血泪,还是他口中咳出的血水,二者难舍难分,直如一股血泉。
妇人挣扎着膝行了数步,赫然留下了两条赤红的血路。
这妇人正是阎翡的夫人,阎刘氏!
解雪时霍然起身,正要传来太医,问个究竟。
那妇人一双被血污浸透的黑眼珠却猛地凝在他面上,像一柄淬了毒的铜剑那样,直要往他眼里拧。
她喉底嘶嘶作响,突然暴起,一口咬在了解雪时的手臂上,妇人的满口银牙,竟在这一瞬间锋利如成排短匕,解雪时的官服瞬间被鲜血浸透。
“都是你!都是你招来的恶鬼!”妇人厉声号哭道,“若不是你当初毒杀太子,先皇后怎么会来索春儿的命!”
解雪时霎时间面色雪白。
阎春乃是阎翡独子,如今尸身却已僵冷。
“你解雪时得了权,哄了个趁心的傀儡上去,只手遮天,为什么报应却到了春儿身上?”
解雪时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只是闪电般伸出手,在她下颌处轻轻一扣。那妇人这才松开两排浸了血的银牙,凄厉地惨笑起来。
没有人知道,那双冷定如铁的手,在微不可见地发抖。
“阎翡呢?”
“他死了!就在刚刚,被刺死在了案桌上,解雪时,你好狠的心,是知道了他手里的衣带书,想夺到手里吗?”
“什么……衣带诏?”
“一派胡言!”赵株拍案道,“哪里来的疯妇人,密谋行刺,还不压下去!”
那妇人又癫狂地尖笑起来:“你这个蠢物,不过是解雪时捏在手里的玩意儿罢了!你哥哥被他一杯鸩酒毒死了,你还敢信他?”
她哆哆嗦嗦地,从小儿贴身的汗巾里,扯出了一幅残破的衣带来,竟是往半空中一抛。
那衣带被点点血污浸染,只能看出上头潦草的血字,大概是情急之下,咬破指腹写出来的。
那衣带落到了沈梁甫手上,几个老臣聚起来一看,面色便是大变。
“父皇属意于孤……已承大统……奸佞……解……阴谋篡位……鸩杀于孤……哀哉……孤永难瞑目!”
是废太子的字迹。
“我家大人得到这封衣带的时候,本是深信你解太傅为人,秘而不宣,这才能把这段阴私藏了这许久,想不到你解太傅终究要赶尽杀绝!”妇人道,“那日在宫中发生了什么,怕是只有你解雪时清楚了!可怜我的春儿,春儿……倒是被豺狼掏了心,叼了命去!”
赵株道:“你佯造血书,好大的胆子!将这妇人押进诏狱,朕要亲审。”
他话里话外,回护的意思,已经到了一叶障目的地步。
沈梁甫当即捧着衣带,长跪在地上,道:“陛下,这妇人神情癫狂,不似作伪,解太傅同此事脱不了干系,臣恳请陛下,也将解太傅羁押,待审出个清白是非,再做定论!”
“朕的太傅,怎可受此无妄之灾?简直荒唐!”
“兹体事大,不可徇私!”
沈梁甫一开口,身后的一排老臣便也跪倒在地,齐呼起来:“陛下,不可徇私啊!”
“朕不准!”
“那臣等今日便死谏于此,也定要铲除这祸乱君心的佞臣!”
沈梁甫竟是直呼佞臣了。赵株面色铁青,额角直跳:“你们这是诚心不让朕过这个寿辰了?”
“陛下当以国事为重!”
“你简直……”
赵株羽翼未丰,朝政又是解雪时一手操持,民怨一起,哪里弹压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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