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等到雪椰跌跌撞撞从大厦楼梯间跑出来时，整个人已经狼狈不堪。
  暮春斜缀下来的阳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了暖意。她双手护着臂，凭着本能和微光，一边颤栗一边往前跑着。
  川流不息的车辆在耳边呼啸，她喘着气往前逃。应该是在马路边，雪椰在心里判断着。数也数不清，看也看不见的人们擦肩而过，究竟是谁的肩膀先擦到了谁也无从考证。
  “对不起，对不起。”雪椰每碰到一个肩头就道歉一声。
  “借过啊！”逆行的电瓶车车主叫喊着自人流中穿插而来，每个行人在看到他时都下意识往旁边闪去。雪椰却因为眼神发沉，看不清移动的到底是什么。而接下来事情因为发生的太快，雪椰完全躲闪不及，她被那不规矩的电瓶车瞬间挤到了机动车道下。
  “糟了！”电瓶车车主完全不停顿，反而加大了马力逃窜而去。
  “快躲开！”
  ‘吱——’的一声，在行人的尖叫侧目中，刹车尖戾到让人头皮发麻，地上被拖出了两道极深的刹车印。那是辆行驶在拐弯车道上的黑色商务车，急停下来后因为惯性，车上的人还往前猛耸了一下。
  “谁这么不长眼？”司机小赵暴喝着，开了驾驶车门跳下去。
  雪椰双手紧紧揽住了臂膀，站在原地不动弹。因为目光看不真切，逆光中她微眯起双眸来。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司机小赵神色严厉，但看见是个美人，声音也不由低了下来。“怎么突然就跑到机动车道上来了，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的吗？”
  雪椰一动不动，小赵认为她可能是吓坏了。他往她身边走了走，轻声再次问道：“小姐，没事吧？”车头距离她还有一两步余地。应该是没撞上，但人吓坏了。
  小赵又是询问了一番无果，只好敲开了后车座的窗，轻声交代了来龙去脉。
  “你去协助处理一下。”男人略带低沉的嗓音有着让人陶熏的韵律感。
  “好的。”助手小郭下了车。
  他先是怔忪了一下，莫名觉得女孩眼熟怎么回事？但是没道理啊！长得那么温柔美丽的一张脸，见一次应该不会忘记。小郭没想起来，他和雪椰确实是有过两面之缘。一次在S城红绿灯，一次是在名品店。但这两面他都是侧面，所以算起来正式的面对面，这还是第一次。
  “小姐，需要我们的帮助吗？”小郭从口袋里掏出了面纸递给她。“或者帮你叫救护车？”虽然双方都没有发生什么损失，但出于人道主义还是要口头关怀一下。何况对方还是个美人。
  雪椰没有接，因为她根本看不清对方递过来的东西是什么。
  “小姐？小姐？”小郭小幅度的挥了挥手里面巾，轻声问道。
  司机小赵和他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同时露出‘不对劲’的神情，难道这美女被吓傻了？
  就在这两人无声交流的同时，她开口了。
  “我没事……”雪椰喘着气，声音里却并没有太多的惊惧恐怖，反而带着某种沉静安宁的感觉。
  “小姐，你还好吗？”见对方终于搭理自己，小郭将拿着面巾的手收了回来，又殷切的问道。
  雪椰轻轻‘嗯’了一声，又温声说道：“不好意思，先生。能帮我看看那边的大厦有人追出来吗？”她随便的指了个方向。
  小郭顺着她的纤细手指看去，但那个方向哪里有大厦？“没看见大厦啊！小姐。”他看到她的身子突然不自然的瑟缩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大舒服。
  雪椰猜自己可能是被电瓶车撞得失了方向，她又报了个大厦的名字。
  “哦！”小郭往那座离得不远的大厦望去，确定了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没有哦，没有看见有人出来。”
  “谢谢，我没事了。”雪椰朝着小郭缓缓展开个宛若蝶翼般沉寂的笑容。
  ‘扑通！扑通！’这疯狗一般的心脏狂跳怎么回事？小郭突然有点想摸自己胸口。
  小郭和司机小赵目送着雪椰缓缓转身，双手环臂往前走了。明明已经是暮春的天气，为什么对方给人的感觉那么冷？
  助理小郭上了车。司机小赵也脚抬离合，点了火。速度十几迈起步打算重新汇入车流。
  “没有撞上那位小姐。”小郭对欧邵峰简单汇报了下。“哦，您看。就是那位小姐，穿着蓝绿色裙子的那个。”小赵现在刚刚起步，速度还没提上来，可以很容易看见离车身不过几十步远的人行道。
  欧邵峰随意瞥去了一眼，某种不安的阴影却迅速掠过了眉睫。
  车速已经渐快了起来，他看见车窗后那独自行走，头发散乱的女人，不是雪椰又是哪个？她脸色很差，衣服也穿的不是很整齐。双手环着臂，虽然狼狈却走得极端正。
  欧邵峰双眸微沉，声音却比思考先一步做出反应。“停下来。”
  “快停车！”小郭拍了拍驾驶舱，车辆果然并到了旁边安全岛。
  雪椰继续往前走着，她凭记忆力准备去过来时的地铁入口。但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巨大的黑影挡住了自己。
  她微微仰起脸，视线却怎么也对不上焦。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欧邵峰面容冷凝，声音要从牙缝里挤出来说道。
  “啊？”她微微笑了。“欧先生。”
  “伤风败俗！你知道自己现在什么样子吗？”随着这句话落，一件带着余温的外套落在了她头上。
  小苍兰气息瞬间笼罩了她的嗅觉，紧跟而来的是檀香清冽中调，但转眼又凋谢成龙脑香那方烈的寒意。这是欧邵峰惯用的男香，分明纤细得好像风一吹就散，偏又带着那样毋庸置疑的霸道。
  “好巧啊。”她不正面答复他问题，笑着回答的声音里带着安然镇定。
  “跟我上车。”他冷冷看着她笑，眉头紧蹙着。
  “上车去哪儿？”她仰着头疑惑问道。
  “还能去哪，当然是医院。”欧邵峰阴恻恻的回答道。
  雪椰视力依旧发沉看不清，也明明狼狈的要命，神色却诡异的安静沉着。“不用去医院，我又没有哪里不舒服。还是，你刚才看见我差点出车祸了？其实没碰到，嘿嘿……”话到结尾还带了两声不合时宜的轻笑。
  “你是不是神志不清？”欧邵峰拧眉。
  “没有啊，我很清醒。”她轻声说道。
  欧邵峰阴沉的眸子在雪椰脸上巡视而过，让人不寒而栗。接着他的大手在她眼前挥过。“这是几？”
  “是五。”她轻笑。其实雪椰现在依然看不清，但手在面前晃的样子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你打算去哪。”他沉静了一下，开口问道。
  “地铁口，会展中心西那个。”雪椰继续笑着，不等人开口她又继续自顾自往下说去：“欧先生，那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再……”她转身，却被欧邵峰一把攥住了纤细的手臂。
  “我送你回去。”他淡声说道。
  “不用了吧……”她的尾音在风中被掐断，欧邵峰已经把她带上了车。
  小郭眼珠子快从眼眶里掉了出来，不敢置信。自家BOSS那紧攥着人家小胳膊的大手是怎么回事？居然一路从人行道拉扯上了车？
  “坐进去！”欧邵峰阴声说道。
  她被他塞到了后车座，因为用得劲过大还倒卧了下去。“我真没事。”雪椰露出个欲哭无泪的笑容。
  这么粗暴的？是绑架吗？还是强取豪夺？欧邵峰不知道只是短短几步路，助理小郭已经脑内了好几本霸道总裁配上娇柔女主的戏码。
  “BOSS？”司机小赵询问欧邵峰的意见。因为他也同样一脸惊掉下巴的看着那个女孩被BOSS扯上了车，接下来该怎么办？去哪里？“我们还去原定的地方吗？还是……”
  “先去御龙湾吧。”他冷声答道。
  “去御龙湾干什么？”她奇异的问道。
  “难不成你打算这个样子直接回家？我那里近，先去处理一下。”他毋庸置疑的说道。
  雪椰这时才想起自己现在这样子不大好，回去恐怕会吓到娟姨。搞不好还要惊动江岚，他要是知道自己因为听了他的话跑来这里，却遭遇了这种事，恐怕得要内疚死。
  想通关节后，她二话不说由着他。此时雪椰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欧邵峰瞥了一眼，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江岚】。他冷冷笑了一下：“男朋友打来的。”
  雪椰不搭理他的阴阳怪气，将那电话接了起来。
  “怎么样啊？”江岚的声音很爽朗，听声就会在眼前浮起他乱七八糟坐在沙发上打电话的模样。
  “不行。”雪椰轻叹了口气。
  “哦？哦？……东方不亮西方亮，没事没事！”江岚微微楞了一下，因为他以为雪椰应该会留在那边才是。“那你现在还在那边吗？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打车。”雪椰轻声说道。
  “好吧，晚上见。”江岚也不强求。
  “晚上见。”她挂掉了电话，却朦胧中看见欧邵峰双手环胸，正面露讥诮望着她。“打车？说谎成性。”
  “随你怎么说吧。”雪椰微叹了口气说道。“况且不是你说，我这个样子不适合直接回家吗。”
  “是啊，正好给了你借口。”他冷笑，又取下了眼睛上的金丝眼镜，用车上置物篮里的棉布擦了擦再戴上，更显眼神犀利狠厉。
  两人同时都不说话了，然后车里就陷入死寂。小郭一言不发，恨不得自己丝毫没有存在感才好。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怎么都没法让人觉得正常啊！
  就在这有些微妙的气氛里，车辆行驶了十几分钟后停了。
  御龙湾是欧邵峰在H城新近一手打造的休闲别墅区。因为顾飞琼很喜欢，闹着非要留一套做婚房，他给自己也在这里留了一套。
  “能自己走？”欧邵峰阴声问道。
  雪椰点点头，休息了这么久，她现在已经好多了。说话间车门被司机从外面拉开了，阳光泄了一地。她下车发现自己就站在别墅门前，原来这小区可以直接将私家车开到家门口。
  院子里种了很多植物，丰盈色泽在嫰翠和浓绿的过渡间。但是没到花季，所以看不出具体种的什么花。别墅墙体白红二色，半掩在其中。北欧风格，目测小三层。
  “跟上来。”直到欧邵峰有些不耐的声音传来，雪椰才停止了打量，进了门。
  进了玄关可以将内部结构看的一清二楚。一二层是环形设计，房间在四周。中间部分整体镂空，站在客厅可以直接望到三楼穹顶。吊在头顶的是盏巨大的水晶灯，垂下了无数琉璃流苏。淡雅的蔷薇暗纹墙纸遍布别墅，绮罗家具软装充盈着捻金莲花。整体装修风格偏女性和奢侈化，应该是顾飞琼的品味。
  雪椰被带到了二楼一间客房，欧邵峰出去又回来，手里还拿了条女士裙子。
  “等下上好药穿这个。”他面无表情，淡声说道。
  “好的。”雪椰点点头答道，接着又问。“你不打算出去吗？”
  “你背后伤口能自己上药？”欧邵峰走到她身边坐下，冷冽的男香在雪椰鼻尖悠悠浮动。她看见他猿臂一伸，从床头柜揽过来个药箱，里面碘酒药品一概俱全。
  “不合适吧……”雪椰轻声说道。
  “哪里不合适，或者你要司机还是我助理帮你？这里就我们三个可以选择，你自己挑。”他翘着二郎腿，好整以暇的淡声说道。
  雪椰忽然侧脸看了眼欧邵峰，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叹息。然后缓缓将自己裙子的侧拉链拉开，这个动作她做的很慢很自然，就像是一副慢帧的油彩画。
  她的小脸逆着光，衣服半褪在胸前。神色安静，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雪白，同时却又有好几道青青紫紫的伤痕煞风景。
  他莫名有些烦躁，于是借着拿碘酒的动作遮掩。“怎么伤痕这个样，你在楼梯间打滚玩呢？”他讥诮问道，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猜中真相。
  “当然不是。”她轻声回答道。
  “那怎么弄成这样了。”欧邵峰凝着冷眸，攒着碘酒的棉棒在她青紫间游离。
  “就是跌了一跤而已。”雪椰答道。其实碘酒擦在伤口上挺刺激，但她却没有丝毫反应，就像那个有青紫的人不是她。
  “不想说算了。”他嗤笑了一下，也没兴趣听她敷衍说谎。突然，他的视线被她背后的一点黄色凝光吸引了。因为房间里光线不是很足，他又凑过去了一点，才发现她背部靠左中间的那个位置，是朵指甲盖大小的花朵纹身。花蕊浅黄微凸，还有着四裂般的纹理。
  联想到她胸前左肋那里也有一朵，她怎么会在这样的奇怪位置纹两个完全一样的纹身呢？似乎是在走神，他按药酒的手势按得重了些。雪椰轻颤了一下，但也只是那么一下，然后瞬间忍住。
  “弄疼你了？”欧邵峰温声问道，又联想到自己的态度似乎太过软化，于是又冷哼了一声：“快好了。”
  她点点头不语。
  等到欧邵峰擦完背上的伤痕，雪椰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继续下去了。
  “谁还稀得帮你？脏死了。”欧邵峰蹙眉丢下药箱就甩门出去了，也不管雪椰突然变得雪白的小脸。
  等到雪椰换好衣服擦好药出来时，先是听见男人冷声在说着什么。再往下看，瞧见的果然是欧邵峰坐在一楼沙发上，正脸色阴沉的接着通电话。
  她也不敢作声打搅，只敛了声息下楼梯。
  望着雪椰手扶楼梯款款而来，助手小郭毫不掩饰自己惊艳目光。
  欧邵峰给她拿的是件全新的小洋装，裙子很短，堪堪包裹住了她的圆嫩翘臀。也因此完全展露雪椰的修长美腿，好身材一览无遗。
  那裙子纯白底色，上面布满深夏芭蕉叶的图案。白绿二色印得她皎洁容颜宛若天边明月，而柔柔的内扣棕色短发被一只银色小花夹别在耳后，行动间熠熠生辉。
  其实在房门打开时欧邵峰就听到了动静，但他正在接电话，没空抬头。可身边小郭倒吸气的样子实在太碍眼，他没好气的卷起眼睫，却也怔忪了一下。
  随手拿的衣服，却没想到出乎意料适合她。
  雪椰走了下来，见几人都盯着自己。她偏了偏头，清丽的韵致就像竹叶缓缓流过溪水。“衣服等我洗干净了，再送回来可以吗。”知道他在打电话，所以这轻声是对小郭说的。
  但小郭还来不及回答她，欧邵峰已经起了身，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俾睨着她，整个人显得高挑纤长，英挺不凡。“不用了，她不喜欢穿二手货。”他已经结束了通话。
  雪椰脸色维持着一贯的惨白，她点点头，勉强露出个微笑说道：“知道了，那谢谢欧先生顾小姐送我衣服。”她又变得客气谦卑起来。
  “走吧。”欧邵峰也不理会她，长腿一迈出了门。小郭和雪椰也跟了上去，几人的影子就这样摇摇曳曳印在暮春阳光中，好像即刻就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