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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2章 12.为了祖国(十七)

  欲望乃生命之源。
  德基尔对此深信不疑,欲望才是生命最基础的根本,没有欲望存在,生命连延续和维持都无法实现,更不要说创造文明,探求更高境界。
  以此为基调,一切禁欲主义,特别是清教徒、苦行僧、犬儒主义者之类,在德基尔眼里全都是妖言惑众的思想犯罪者,试图从根本上否定生命的邪恶恐怖分子。适合这一类人的去处只有一个——被人民法庭定罪后上绞刑架,用钢琴弦挂在肉钩子上,像牲口一样缓慢而痛苦的死去。
  忠实欲望,顺从欲望,这就是德基尔的全部。
  “所以说,我只是个跑腿的,不打折扣的执行命令,让公主殿下和小少爷目睹那些画面就好,至于效果怎么样,他们会作何反应。这不是我该想的问题,这不在命令指定的范围内。”
  嘴里说着不负责任、毫无干劲的话语,德基尔嘴和手倒是一点都没空下来。在他的身旁,一群战战兢兢地男孩儿穿着高级丝绸面料制成的白色衬衫,外套天鹅绒黑背心,衣裤熨烫的笔挺,皮鞋闪闪发亮。俨然一副少年酒保的模样。
  他们不是酒保,他们是在这里为重要客人提供服务的“娱乐人员”。
  其中一人站在德基尔身旁,小心翼翼的剥着一粒葡萄。
  “如果你们那位独裁官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直面妖艳错乱的画面,露科亚晃动着酒杯,声音不卑不亢。
  “他可不会对渎职者宽容哦。”
  “是啊,那位大人总是严格又正确。”
  不阴不阳地嘿嘿一笑,德基尔张开嘴,一粒剥好的葡萄送进嘴里,只见他动作缓慢的、刻意延长等待时间一般地咀嚼、品味着。。
  “‘没有考虑到执行者的能力、人品、性格,导致计划失败’——这种低等错误是不会出现在永远正确的领导身上的罢。”
  “那么,全知全能者这次又在谋求达成什么目标呢?指望那两位回心转意?”
  “这个嘛……”
  德基尔勾起嘴角,垂下的脸孔埋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似笑非笑的表情蒙上一层阴森。
  “您知道怎样从精神层面毁掉一个理想主义者吗?”
  ——时间回溯至4小时前。
  20世纪南美最著名的医师、作家、游击队队长、军事理论家、国际政治家、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及国父之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头像被无数叛逆青年纹在身上的埃内斯托.拉斐尔.格瓦拉.德.拉.塞尔纳(切.格瓦拉的本名)有一段非常经典,几乎可以用来诠释理想主义者这种存在的格言。
  ——如果说我们是浪漫主义,是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分子,我们想的都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么,我们将一千零一次地回答:是的,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这位职业革命家的一生可谓完美诠释了何谓纯粹的理想主义者,生活、革命、恋爱、死亡皆如是,比起向风车发起冲锋的唐吉可德,这一位更适合充当标本模型,用来解析理想主义者这一物种。
  和切.格瓦拉相比,罗兰性格里少了一点拉丁风格的激情与荷尔蒙,也不拘泥于意识形态。两者在浪漫主义和行事毫无利己动机方面则高度一致。
  由于有着高度相似性,不妨以切.格瓦拉为样板,尝试制定从精神层面击败罗兰的战术。
  那么要如何击败死亡、贫困、恶劣环境都无法压倒的理想主义革命家?很简单,让他活得足够长就行了。
  即便勇者一千次击败魔王,只要不改变社会乃至世界,那么一切都不过是毫无意义的轮回罢了。
  时间是李林的盟友,即便不施展手段,只要耐心等待,他所有的对手都会依循自然定理消逝在时间长河里。等待一个人从少年变成老年,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只是现在他并不打算让时间就这样白白浪费,作为一个“爱的深沉”的养父,李林决定给罗兰来一次足够深刻的震撼教育。
  “英雄是什么?”
  于连.索黑尔检察官晃荡着酒杯,迷离的眼睛映出起伏的红酒,文弱清秀的五官平日里总是一副深思好学的神态,此刻却洋溢着怨愤,在自嘲的声音中,那一抹笑容显得有些颓废。
  “英雄在权力面前就是工具。英雄是拗不过权力的。”
  红色玻璃曲面里,青年检察官的脸孔扭曲了,自嘲的笑容看上去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林德霍夫宫用于交际沙龙、宴饮狂欢的房间并未继承原型的名字,用于沙龙的房间被冠以“至高利益”之名,用于跳舞交际的房间称之为“人民的名义”,用来享受致幻剂、兴奋剂、镇静剂的房间唤作“我主沉浮”,各类男女为贵客侍寝的房间是“梦想与疯狂”,于连所在的小包间主要为特定小圈子宴会和商谈服务,其名为“绝对权力”。
  至高利益的沙龙,以人民的名义跳舞,通过药物我主沉浮,男男女女的梦想与疯狂,吃吃喝喝的绝对权力——这是常客们之间流行的俏皮话,却也写实的表达了这些房间都在搞些什么勾当。
  各式各样的肮脏交易。
  一言以蔽之,就是这么回事。
  金钱、情报、权力、肉体、暴力……任何可以想象到的一切都在这里交易,只要出的起价钱,这里能买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包括让一介庶民成为人人敬仰的检查官。
  索黑尔家的当家是个老木匠,女主人早早过世,长男和次男以传承家业为唯一目标,缺乏教养,粗俗不堪。这个家庭算得上千千万万查理曼底层家庭的写照,但有一点和其他人家不同,老索黑尔有一个一点也不像他的小儿子:缺乏体力、瘦弱、鄙视体力劳动、喜欢读书学******的于连。
  如果是几十年前,平民想要出人头地,要么进入军队,参加对抗公国的战争,要么从小寄身神学院,尝试成为一名尊贵的神职人员。两者都是千辛万苦,而且鲜有成功案例。幸运的是之前黎塞留为了平衡贵族和地方实力派,招募聪慧的平民子弟进入官僚阶层,趁着这股风潮,木匠的儿子于连也当上了一个记录员。就此成为无数平民青年眼中的榜样,一个廉洁、勤奋、上进的新生代官员模范。
  对一介庶民来说,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想出人头地,想将过去蔑视他的所有人踩在脚下,想要整个世界对他低头,想得都快发疯的于连怎么可能对此满足,他渴望着更大的成功,为此勤勉努力奋斗着。
  然而,现实是残酷无情的。
  黎塞留确实打开了一条从底层通往更高阶层的通道,可他从未想过要让平民出身的官员彻底取代权贵,彻底打破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本身即出自贵族阶层的黎大主教对这种事情连想都没想过。相反,李林和财团的崛起给黎大主教以启示的同时,也让他心生警惕。有了这一层因素,黎塞留任用平民出身的官员时,实际上是采取了一种“严格限制、有保留的提拔”的态度,非贵族出身的官员也因此不但晋升速度慢,晋升困难,爬到高位的更是寥寥无几。
  看着在权力金字塔底层苦熬的自己和同僚,于连隐约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孤独、寂寞、艰难、毫无希望。他必须从这种未来里逃亡。
  想要逃亡,想要爬上梦寐以求的地位,只有一个办法——和贵族结缘。
  问题在于贵族女儿不是那么好娶的,大部分小姐们都早早订了婚,剩下的纵然有意青睐,其父母对贵贱通婚的态度也是个大问题。挑来选去,最终于连发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德.瑞纳夫人。
  独居的寡妇很快就在年轻小鲜肉的热烈追求下动了心,在夫人的财富和人脉网络支援下,拼命工作的于连很快就成为了检察官。历数自己一路走过来的道路,于连充满自豪,也充满凄凉。人前光鲜的背后,则是婚姻生活的一片荒芜,怎么说德.瑞纳夫人都是大他24岁的中年妇女,脸孔和肌肤保养得再好,终究抵挡不了自然规律。面对床上那松弛的皮肉,于连只有依靠药物才能振作精神……时间一长,药物也不管用了,德.瑞纳夫人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于连也越来越焦躁不安。
  说到底,他得到的一切都依托于德.瑞纳夫人,来的容易,要失去也很容易。如果无法同时从感情和肉体上满足这位开始迈入更年期的夫人,他很有可能被打回原形,甚至更惨——毕竟人类是乐于见到同类比自己更加不幸的物种,而且还有不少人热衷对落水狗再补上几块板砖。
  最终为于连解决这一烦恼的是财团,他们在这方面的先进程度甚至超过了军备方面对各国的领先幅度。在要求每个家庭增产报国,最好家家户户生出一支足球队的亚尔夫海姆,如何促进伴侣间房事的质量和数量一直是医学技术的重点攻关项目,优先程度甚至超过生化武器。经过众多医学工作者的潜心研究,针对男士们“不行”或“不能”的蓝色小药丸早已问世。“一秒钟,让你重新做男人”再也不是遥不可及的梦想,无数男士重拾身为男人的尊严,于连先生的婚姻得到了挽救,老妻少夫重新和谐的生活在一起,重振雄风的于连先生还在财团协助下找到了生命的另一半,过上了家里家外互不耽误的幸福生活。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在财团提供的美女、别墅、财富的滋润下,于连几近干涸的生命之花再度绽放,不合法、不道德的爱情有着药物无法比拟的刺激性,更甚致幻剂的错觉连带着让犯罪都成了获得快感、充实自己的路径。成功和欲望促使他心甘情愿的接受财团赠予的一切,满足财团提出的任何要求,不管那有多么荒唐和疯狂。
  “您说的没错。”
  德基尔轻扣桌面,一旁的侍从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箱子摆到桌上,面向检察官打开,码放的整整齐齐的金条在水晶大吊灯的照射下,闪烁着让人眩晕的光芒。
  “英雄在权力面前是工具,而权力在金钱面前则是商品,对吧。”
  “权力可不是拿来任性的。”
  手指抚过金砖表面,平稳的动作早已没了第一次受贿时的战战兢兢。
  “是的,是的。像你我这样的人,没有背景,没有资本,哪敢任性啊……有权不能任性,不敢任性,但谋私……没什么吧。”
  德基尔的笑容无可挑剔,标准的商业用微笑,公式化之余还带着一点亲切,丝毫让人无法察觉这是在怂恿犯罪。
  表现得体的教唆犯继续用多年老友般的亲切口吻说到:
  “这个世界上,谁不想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但我们不行,我们没有那种有权有势的老子,拼不了爹,拼不了家谱,我们得靠自己。所以个性这种东西……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奢侈品,真的玩不起。”
  于连默默点点头,呷了一口红酒,慢慢诉说到:
  “小时候,我受尽别人的白眼。穿哥哥们的旧衣服,吃最粗劣的食物,还被哥哥们抢走一份。那时候,我拼命读书学习,不放过哪怕一点的机会汲取知识,就是希望能用知识改变命运。然而,改变我命运的不是知识,而是权力。”
  猛灌了一大口红酒,布满血丝的双眼迷离的眺望远方,幽怨和愤懑决堤一般喷涌而出。
  “当我跪下向那个老女人跪下求婚的时候,我知道在那一刻,我的背后充满了鄙视和不屑,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我也不在乎用什么手段,哪怕搭上我自己的性命,我也要出人头地。我要把那些鄙视我的人统统踩在脚下,让那些把我当玩物的人成为我的玩物。”
  “也幸亏我们还有点价值,要是不好好利用,不是白白浪费了?”
  酒杯碰撞在一起,箱子阖上推到了一旁。
  “那么,关于我们被查封的那批原材料……”
  “法律的解释权在我这边,你们说怎么判,我就怎么判。”
  “那就辛苦检察官了。”
  酒杯再次碰出清响,德基尔德眼角余光投向天花板的一角,繁复的石膏雕饰中,一个不起眼的小孔,正对着觥筹交错的检察官和亲卫队军官。
  史塔西从事偷窥、偷摄活动的历史可谓悠久,吕德斯著名的外交俱乐部“小猫沙龙”就是史塔西的产业,直到如今还在源源不断地为亚尔夫海姆提供外交情报。像这样收集查理曼高官的犯罪证据,拉人下水或是栽赃陷害,对史塔西来说更是驾轻就熟。
  只是这一次,监控室里除了专业摄影师之外,还多了两位涉世未深、对人性抱有美好想法的客人——
  时间拉回到现在。
  “腐败是不可挽救的,这个国家已经彻底没救了——你们是想让他们正视这一点吗?”
  把玩着酒杯,露科亚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这种程度的现实他们还能承受的起,真正难以跨越,足以摧毁纯粹理想主义者的,是更加本质,更加无法改变的东西。也就是‘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伴随着狞笑,德基尔再次张开口,一粒熟透的樱桃递了过来,潮湿的视线微微上漂,一张羞涩中混杂着一丝惊恐的童颜映入眼帘。
  一瞬间,露科亚产生了强烈的想要反驳斥责的念头,下一刻,她却发现自己不知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的雄辩在一句“不会改变”面前统统显得苍白无力。
  “战争、和平、变革——历史就像一部永无止尽的三部曲华尔兹,最初的革命者都是带着对现世的不满,对新时代的憧憬,在自身激情的驱使下投身变革世界的行动。为此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做出过激行为也在所不惜。革命一旦胜利,开始筹整组织时,革命的理想就会被官僚体制和大众私欲所吞食,在漫长的和平中逐渐腐败堕落,酝酿和积累着新的不满,直到爆发新的革命,再次开始新的循环。无论体制和意识形态如何演变,这个循环本身没有任何改变。”
  笃定的语气和自己漫长生命周期亲眼目睹的历史进程面前,就算是露科亚也失去了继续交谈的余力。
  “只要人类还是人类,这个仿佛生命衰败过程一般的循环就不会停止,这不是体制、官员出身成分、意识形态的问题,只要是孕育自人类自身的社会必然面临这个无解的死循环。任何理想主义者一旦被迫面对这个事实,他之前相信的那些东西都会崩塌,接下来他们就会明白,除非建立出一套全新的、由人类之外更高等的存在所主导的体系,将所有智慧种约束在这个框架内,问题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解决。”
  “也就是你们所谓的‘新秩序’吗?”
  “嘛,不论喜欢不喜欢,恐怕这才是唯一标准的解答了,不管怎么说,客观上这也是保护了人类。”
  “保护?”
  露科亚扬起的微笑绝不仅仅是苦笑,面对那个近似苦笑的嘲讽,德基尔泰然自若的回答。
  “这就好像捕捉即将灭亡的珍稀动物,名为‘人类’的濒危动物置之不理的话太过危险,甚至危险到了总有一天会毁灭自己和世界的程度。为了它的安全,那位大人准备了笼子,而且为了不让猛兽因为囚禁的压力引发身心不适,还尽可能的调整环境。”
  换句话说,整个世界就是那个笼子,各种政策、措施以及暴力机关就是有形无形的铁栅栏,通过驯化来保护人类这头猛兽。
  “该怎么说呢?真不知你们是亲切还是傲慢。”
  “是啊。”
  “可如果罗兰连这个都跨越了呢?”
  露科亚探出身子问到。
  “如果他真的成功跨过了这道障碍,那我会十二万分快乐地回应他。”
  露齿一笑,德基尔在一众男孩的簇拥下,起身走向特意用来犒赏他的奢华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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