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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万米高空降临 第3节

  方皓依旧如实回答:我是做空管的,就是空中交通管制。所以住在大兴机场旁边。
  这是个冷门职业,顾淳显然是没听说过:所以,就类似交警?
  方皓笑了笑,就说:差不多吧。
  把空管比作交警,怎么听起来都有些掉价,指挥飞机是三维的,不但有航向位置,还有速度、高度两方面信息,加上每个航空器的大小和特点,每个空管脑子里都是快速检索的引擎,大量的经验积累使得这个引擎精准而高效地运作着。
  不过,方皓也没想怎样去把这个职业描述的很辉煌,毕竟高压低薪已经是行业常态。指挥完流量大之后的成就感,又一次力挽狂澜之后的庆幸,这些都是大部分人无法理解的,个中苦乐冷暖只有自己清楚。
  他不觉得顾淳会因为自己的职业而放弃约他,果然,一周之后,他的消息就来了。他闭了眼,想了想要不要去。从他家到顾淳他们家,开车得差不多一小时。这其实是个很好的衡量标准,方皓一直告诉自己,愿意开车一小时赴约的才是真正愿意去的。
  但是,也许是感觉到他的犹豫,顾淳的消息很快跟过来:【要不这次我去你家那边吧。】
  过一会儿,又一条:【顺便一起吃个饭?】
  方皓这下没理由拒绝了。
  顾淳有点像他的前任路家伟,都是白领,稳定的生活,稳定的收入,甚至背影都有点像。他和路家伟分手两年了,分的倒是干干净净,因为路家伟出轨了。但是,分手后的谈话却一直缠着他。路家伟宁可铤而走险不断出轨并且在自己有他家钥匙的情况下就带人回家,也不想跟自己坦白提出分手。这一点,一直让方皓很难接受。于情于理,他都不能理解。虽然最开始是路家伟追的他,他也没有对对方一见钟情,但是久而久之方皓也喜欢上了他的陪伴,为这段感情付出了很多。直到他下了两个夜班也要开车一小时多去路家伟家给他一个惊喜,却撞破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大男孩在客厅就滚作一团的场景。
  路家伟是个国际大律所的律师,很能说会道,直到被抓包的那一刻也不见有什么惊慌。之后两个人找了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这时候路家伟显然就有备而来了,跟方皓坦白说:我们的生活太平淡了,我想结束很久了,但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因为每次你的情绪都很负面,事情超出你掌控的话你会崩溃,我不知道你是会怎么反应,所以一直拖着没说。但是,我越来越厌倦这样的自己,也厌倦看到你,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了。所以这几个月一直没想跟你多见面……
  方皓冷冷地想,路家伟这算是在情感操纵他吧,明明百分之二百他做得不对的一件事,反过来又成了自己不好。本来约他出来聊是想给这段感情画个句号,也让自己更容易接收一些,没想到对方的理由那么牵强潦草。那时候,他对路家伟还有感情,所以他难受,又觉得说不出的委屈。
  从头到尾 ,方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或者说做错了什么,让路家伟竟然觉得见到他就烦。但是他一向说不过对方,所以只好匆匆离开了。
  那以后,他竟然就这样单身了两年。之中,他也不刻意猎艳,有去酒吧和朋友放松小聚的时候,遇到看对眼的也会约一下,比如一周前遇到的顾淳。更多的时候,他就在大兴的公寓里面喝点小酒,看看书,制定长跑计划,偶尔给他弟弟方晟杰远程连线看看电影,然后默默重复着机场、家两点一线的生活。也许,他就是挺无聊的一个人吧,路家伟说的总是对的。
  第6章 互相理解
  休息两天后,陈嘉予发现在进近频率迎接他们入京的是熟悉的女声——果然,卢燕回来了。陈嘉予心情不错,在飞机不多的时候,还跟卢燕聊了两句。
  就在他心满意足准点飞完最后一班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时候,他路过咖啡店,突然看到迎面走来的一个人特别面熟。然后,他的大脑还没怎么反应,腿就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等等。”
  方皓急着买杯冷萃黑咖啡,然后赶紧去接卢燕的班,所以没怎么看路,这会儿被挡住也是惊了一下,看着来人两秒钟之后也反映出了对方是谁。陈嘉予太出名了,别说机场了,有时候上个微博都能看见他那张脸。
  陈嘉予则没注意看他脸,而是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进出机场的证件,确认了是进近管制人员,且姓方名皓,果然刚刚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陈嘉予这才叫了他的名字,不紧不慢地说:“方皓。那天的进近管制是你吧?”
  方皓心里大概猜到了他来哪出,但脸上仍然淡定:“哪天?”
  陈嘉予觉得他肯定是故意的:“上周五晚上入场的时候。”
  方皓当然没打算骗他,敢做就敢当,直接说:“啊,是啊。国航1332?”他记忆力很好,仍然清楚记得陈嘉予他们当时的班机号,还有当时发生的一连串事情。
  陈嘉予看他这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口气,本来在心头平复了一礼拜的火星好像又有点窜起来了。他说:“当时虽然没燃油告急但是也算是有情况,前面机长都发话让我了,你为什么要那样处理……看我们很不顺眼嘛。”他的语气有点像开玩笑似的,但表情又挺严肃。
  方皓一时间摸不清他想法,两道利落的剑眉也皱起来了:“当时……17左跑道有个爆轮胎的,出了两辆消防车,紧急降落又占一条跑道,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当时不知道后面也知道了吧,哪有机会顾得上猜谁是谁,先来后到是老规矩了,真不是针对你。”他嘴上这么说,但是心里骂了陈嘉予一通,所以知道他是谁就得让着他吗?搞什么特权主义。
  陈嘉予看他没有想要让步的意思,也觉出来自己这样是费力不讨好,所以语气也就没那么冲了:“好吧,怎么说你也算是我师弟呢,以后工作大家互相理解吧。”算是打了个感情牌,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方皓苦笑,他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捏,他早过了那个阶段了。于是他逮住机会就找补了一句:“陈机长,您要是真理解我,就不会看着地面忙成那样还在那儿一分钟提八个请求了。”这个台阶,他就不让陈嘉予下了。
  他哪里提过八个请求,有这么夸张吗?陈嘉予脸上十分难看。但是,他在飞行里面即使资历再高,名气再大,手再长,也伸不到空管这边。只要坐进了驾驶舱,就得任方皓他们处置,说走就得走,说停就得停。这是基本规矩。陈嘉予大概琢磨到了他在方皓这儿占不着便宜,所以就让步了:“行吧。怎么说都是你对,还好你不值白班。”
  方皓看他不继续跟自己口舌之争,心里有点快感,所以又很损地追加一句:“哦,这个啊,我马上要轮白班了。”
  陈嘉予这下彻底无语了:“那好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也后悔了刚才看见方皓就一心一意上来要堵他,这不是自讨没趣吗。早知道方皓是这么刀枪不入,他就换个策略,找机会送礼物塞红包了——虽然,群里别的机长也说过,他送礼都搞不定。
  方皓手上拿着刚买的咖啡,低头看了看表,好像在赶时间的样子,又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那,我先走了。”他也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尴尬,毕竟都是一个圈子里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陈嘉予点点头,盯着方皓穿过机场熙熙攘攘的人海。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方皓好像跟大学的时候不太一样了。他在学校对他的隐约印象就是,瘦高个子皮肤黑黑的体育生。现在发现对方也出落得人模人样的,还是瘦瘦高高,还是很短的头发,但是长的还挺帅的,而且眉宇间气质不一样了。
  不过,对方显然不把他们大学师兄弟的交情放在眼里,眼下他还是得解决问题。所以,他又求助于卢燕。
  陈嘉予给他发了个微信:【燕儿啊,你怎么不值白班了,方浩这是要搞我的样子。】
  卢燕差点笑出声,她知道自己猜的果然没错,肯定上周五陈嘉予在方皓这儿吃亏了。具体发生什么了她没从方皓那儿问出来,方皓一向嘴巴很严,他不想说的事情谁也问不出来,所以她约摸着不是什么大事。她随便猜了一下,无非是流控,安排飞机等待时间太长了,或者谁先谁后这种问题。陈嘉予当机长舒服惯了,偶尔被管一下,不习惯也是正常,不过这种小事情也犯得着微信找自己?卢燕有点诧异。当然,她是不知道陈嘉予在波道里面吃了一次亏,然后在真人前面又吃了一次亏。
  卢燕发了个捂嘴笑的表情:【陈大少,你就折腾吧,自食其果】
  陈嘉予:【……】
  过了一会儿,他显然不想就此结束这个话题,所以主动问道:【要不我给他道个歉得了。】
  卢燕发了个大拇指的表情。他知道陈嘉予不是真的想道歉,只是搞好关系对他有好处,免得以后吃不了兜着走。
  陈嘉予:【他微信名片发我一个。】
  卢燕把方皓的名片发了过去。陈嘉予一看,是个侧脸,背景是山山水水的,从头像看不太清楚长这么样。名字是个方块的图形。
  他谢过了卢燕。
  本以为这事情就结束了,卢燕突然说:【对了,嘉予,跟你说个事儿。】
  卢燕很少用这么严重的语气,陈嘉予心里一沉:【嗯,怎么了?】
  卢燕:【我要去上海浦东了。大概一个月之后走。】
  陈嘉予猜了一下:【因为磊哥的事?】
  卢燕的男朋友赵鑫磊是做轮胎的公司老板,两个人认识交往三年多了,差不多也该稳定下来了。之前他在席间也偶尔听到卢燕说赵鑫磊的公司在上海发展了挺多生意,所以听到她要陪他去上海,陈嘉予没有太意外。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
  卢燕说:【是啊,我不想异地。】
  陈嘉予叹了口气,干民航的,无论是飞行还是管制,都是没个准点儿的,如果再加上异地,那真的就聚少离多了。这也是很现实的事。
  他从大学到现在,跟卢燕也是在一个城市生活了快十年,对方是他最亲近朋友圈里的人,所以失落也是真。
  陈嘉予想了想,发了一句:【唉,舍不得你啊,但是为你和磊哥高兴。】
  卢燕发了个小桃心,然后说:【同事我都没告诉呢,你也先别跟别人说。】
  陈嘉予当然懂,说:【没问题。过两周去聚湘缘给你送个行吧?】
  卢燕爽快道:【那必须的,我组局。】
  第7章 盲降
  次日晚上,陈嘉予飞到了广州,休息一会儿后继续从广州飞回来。这次,他搭班的是个比较年轻的飞行,飞737总共才200多小时,所以要陈嘉予带带。带新人总是比老人要累,和徐桁川这种比较有经验的副机长飞,他们俩可以除了执行检查单以外一句话不说,但是和新人就要多带带,有意去教他们特殊情况怎么处理。这次的新人叫杨维安,特别热情的一个小伙子,正好年前陈嘉予去他们飞行学院做了讲座,所以杨维安拉着他左问右问。
  陈嘉予在香港迫降的英雄事迹传遍全国之后,领导有意想让他多承担带后辈的责任,光去飞行员训练基地培训做讲座安排见面这种事情,过去一年就整了不下三四次了,而且不止他自己公司内部的,他爸原来的老战友在其他民航公司的靠着关系也想请他。可他爸问他的事情,他嘴里说不出个不字,所以也得去。
  他一直争取的就是做人面面俱到,所以别人的请求他能办到的就办,很少拒绝。但是,他主观上并不愿意一直提两年前那件事。一个是因为他和常滨都只是按规章做对了每一件事,包括让全体乘客先下飞机之后他们才能下,都是作为飞行员天经地义的,并没有所谓宣传的“牺牲自己救大家”的壮举。另外一个则是心理上的原因。每讲一遍这件事,他都要重新经历一遍那几十分钟的空中惊魂。
  可是,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问题。面对如同杨维安这样的一腔热情和热忱,他也只有交付,解答他所有的问题,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起飞前,杨维安把飞行单给他签字,然后又加了一句:“对了,嘉哥,我怕落地以后忘了,我能加你个微信嘛。”他说着拿出了手机。
  陈嘉予低头在飞行单上用电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一停顿导致杨维安以为对方就要拒绝了:“那个,不方便也没关系的……”
  陈嘉予抬头看他,也掏出了手机:“加吧,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杨维安扫了他的码,然后特别开心地笑了笑:“回去我要跟我女朋友报告一下,她天天问我有没有跟你飞过,我之前一直说我刚刚毕业哪有机会呀,况且你也不飞国内线嘛,没想到竟然这样轮也轮到了,……”
  杨维安是个话痨,不过陈嘉予倒不觉得烦,他清净惯了,一直有个人在耳边那叨叨也挺热闹的。
  杨维安一提微信加好友的事情,倒是提醒了陈嘉予,他还没跟方皓“赔礼道歉”呢。他赶紧点开之前卢燕发过来的名片,发了个好友申请过去,不过到起飞的时候那边都没有通过。可能他今天值班吧,陈嘉予默默算了一下,小夜班正好是现在。
  两小时之后,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陈嘉予在甚高频说:“北京进近,晚上好,国航8182,高度5000,听你指挥了。”
  片刻后,就是那个熟悉的带京腔的听起来懒洋洋的声音:“国航8182,北京,雷达识别。aw点03号进场,跑道……17右,下标压4000保持。”
  陈嘉予复诵:“aw点03号,跑道17右,下4000,国航8182。”
  他在频道里等了等,无人说话。看来今天晚上挺安静的。
  “今天挺闲啊?”他打开无线电,向着无垠夜空说了一句。
  身边的副飞杨维安以为是问他的,他在这边翻出落地前检查单正精神紧张,哪来的闲?
  这时候,竟然是甚高频里传来了那个管制的声音:“小夜一般都这样,就两个人盯着。你今天飞晚班?”
  陈嘉予看他回了,而且看出来自己飞的航班和原来不一样,还是有些诧异的。他回道:“嗯,周二飞的比较晚。”
  方皓没再回他,过了一会儿,看陈嘉予他们的高度下来了,又发了个指令:“国航8182,继续下2200保持,左转航向290,修正海压1008。”
  陈嘉予:“下2200保持,左转航向290,修正海压1008。国航8182。”
  然后,大段的沉默夹杂着少数的指令,陈嘉予随着方皓的指令将飞机对准跑道,慢慢地将速度,高度都降下来。风声、仪器操纵声和无线电的刺啦啦形成了一种默契的节奏。
  进近管制半径数十海里,虽然现代民航客机都有先进的ils也就是仪表着陆系统,但是也必须在飞机降到一定程度后才可以使用。有人说过,在这么大的一个范围内,将小小的飞机对准细窄的跑道,无异于射箭对准靶心,这个过程中没有管制员的引导,降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方皓:“国航8182,下2500保持,调速280。”
  陈嘉予:“调速280,下2500保持。国航8182。”
  方皓:“国航8182,调速220,保持到接地点10海里。”
  陈嘉予:“220保持到10海里。国航8182。”
  方皓:“国航8182,保持1200,建立下滑道。盲降进近17r,航道报。”
  陈嘉予:“保持1200,盲降17r。国航8182。”
  陈嘉予:“航向290,17r盲降,航道报。国航8182。”
  杨维安在旁边看着这一问一答,配合程度如同标准地空通话的教科书。
  直到方皓说出最后一句:“国航8182,跑道17r,地面风330,4米/秒,可以落地。”
  陈嘉予操纵着飞机稳稳着陆:“国航8182,落地了。”
  方皓:“国航8182,前方b2道口脱离,联系地面124.2,再见。”
  陈嘉予颇为轻松地说:“好了,再见,”之后又补了一句:“回去别忘了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啊。”
  杨维安一脸惊讶,转过头看着陈嘉予,心想这个也是能说的么!
  陈嘉予看了他一眼,一边滑行一边教他:“啊,对,跟管制人员搞好关系,这点也很重要。”
  杨维安:“……”
  这一班飞得实在是太晚了,陈嘉予有些困,从24小时便利贩售机里面买瓶零度可乐提神。还好凌晨的北京不堵车,50多分钟就到了双井那边的首都丽景。他打算先去他爸妈家看一眼,到家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
  陈嘉予轻手轻脚地推开家门,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客厅内灯还亮着,满屋的烟味。他再仔细一看,桌上还有喝了一半的酒。陈嘉予能感觉到自己脑仁突突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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