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许多年前, 在人族的传闻记载中, 世间共有三族神兽。
一为龙族, 可排山倒海, 翱翔九天；二为凤族, 可御火为灵, 涅槃重生；三为麒麟, 一降则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在那时，制霸玄天大陆的并非人族, 也并非妖族，而是神兽三族。然而不知为何，逐渐的, 三族神兽相继灭亡。到三万年前时, 麒麟族全族消失，就算拥有不死之身的凤族也不见踪影, 唯独龙族还剩下苍若妖尊一人, 如今也只剩下晋离一人。
洛渐清未曾想到, 凤族灭亡, 竟然是被天道惩罚。
他无法明白, 为何明明是他人夺取了这凤女赤昀的修为，自己偷渡成仙, 天道却不惩罚那人，反过头来惩罚赤昀, 甚至连坐凤族。
这些秘事好似重重迷雾, 将洛渐清困在其中，看不见前方，亦看不见退路。
赤昀虽说曾经有过成仙资格，差点就可以登上仙界，但她如今也只是一抹执念，连残魂都算不上。当她将凤族绝世秘法涅槃传授给洛渐清的时候，掀起了熊熊凤火，扑闪着双翼，让这大火将洛渐清包围。
洛渐清刚想抵挡，便听赤昀说道：“不要抵抗，让这火燃烧你的肉身，在你的丹田里留下凤火种子。”
只是犹豫片刻，洛渐清便放弃了抵抗。
凤火乃天下至纯至刚的火，被这样的烈火烧灼，洛渐清能够清晰地听到自己浑身皮肤被烧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奇怪的是，他的皮肤根本没有烧焦溃烂，连头发丝都没有被烧断，可是那种超越了肉|体的痛苦却真切地顺着皮肤，传到了洛渐清的身体里。
火苗在筋脉里流窜，激荡过每一条粗壮宽敞的筋脉，往里探索。
从天灵穴进入，一路向下，直到火苗窜入了无比广阔的丹田之后，竟然忽然停住了。
洛渐清早已疼得满头大汗，神志恍惚，只是勉强用意志坚持地撑着，才没有昏死过去。他自然也没有看到，当赤昀操纵着凤火进入他的丹田后，一看到他那莲花模样的元神，倏地惊然失色，不敢置信地睁大双眼。
“原来……这才是大道修炼的本质吗！”
赤昀的眼中瞬间清明许多，她仿佛看透了什么东西，不由自主地勾起唇角，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她举起右手，在空中虚画着许多奇奇怪怪的符号，每一笔下去，都有金色的符文在空中显现，到最后，她一掌将这些符文拍向了洛渐清。
“灭度，寂灭，无为，不生！”
“我凤族愿受万火炙烤，尝世间百苦，历无尽艰难，只为得涅槃重生。”
“离生死之苦，全静妙之乐，穷极之果德！”
“涅槃，新生！”
滔天大火在洛渐清的丹田里陡然烧起，将他的整个丹田都包裹进去。
洛渐清痛得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好似回到了母亲的怀抱里似的，将自己裹紧，整个人蜷缩起来。可是他这般的行为，却阻止不了体内熊熊燃烧的无边大火。
这火好似成了实物，轰轰烈烈地扫荡过洛渐清丹田里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丹田烧灼成一片漆黑。唯独在面对那小巧的元神时，这凤火稍微犹豫片刻，从一旁路过，谁料那元神竟然主动地纠缠上去。
赤昀脸色一变，赶紧操纵凤火，往旁边逃去。
这元神竟然不依不挠地追赶起来，凭借着在丹田里的优势，很快纠缠上了那凤火，将自己融入进了凤火之中。
“啊！”
元神进入凤火，这等炙烤让洛渐清疼到发出一道痛苦的喊声。元神乃是一个修士最为敏感的地方，如今元神都被烽火烧灼着，那自然已经疼到无法忍受的地步。
若是说当初劈身埋骨的痛是绝望之痛，尚能忍受；那如今元神被凤火炙烤的痛，便有百倍之痛，痛得洛渐清恨不得放弃一切，就此陨落，也好比在这里忍受折磨为好。
洛渐清元神的变化是赤昀完全没有想到的，她自然知道人修的元神不能遭受凤火的炙烤，可是那青莲元神就和狗皮膏药一样，死死地扒拉在这一团凤火之中，不肯离开。
即使它的主人已经口溢鲜血，疼到在地上打滚，这元神也仿似什么都不知道，专心致志地在凤火中旋转。
赤昀双目一眯：“不行，再这样下去，这元神一定会碎，他也一定会死！”
下一刻，赤昀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最终还是手指一捏，准备将凤火收回来。
轰！
一股庞大雄浑的力量突然打断了赤昀的行为，她被这股力量冲击得往后倒退散步，惊愕地看向洛渐清。当发现那团凤火竟然与自己失去了联系，独生生地留在洛渐清的丹田里，不再理会自己的时候，赤昀大惊失色，完全无法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虽说只是一抹执念，但是却也拥有一缕凤火。
这凤火是她最后的一团凤火，也是玄天大陆上，最后的一团凤火。
赤昀原本是想借由这团凤火在洛渐清的身体里留下星点火苗，若以后洛渐清遇到什么致命的危难，可以借机涅槃，获得一次重生的机会。要知道，火苗是一用便无，那洛渐清的机会只有那一次，可是凤火却是源源不断，生生不绝！
“他怎么可能夺走我的凤火？这凤火是我的本命之火，与我相伴整整三万年，他并非凤族，为何能夺走凤火？难道他有我凤族的血脉？！”
赤昀立刻摇首，否定了自己的结论：“三族神兽，水火不容。若他真有我凤族血脉，便不可能成功埋龙骨，定会遭到龙骨的反噬。他没有凤族血脉，却依旧能够夺走我的本命凤火，难道……是因为他的完美元神？！”
一切奥秘都无法得知，赤昀站在这梧桐树枝上，面色复杂地看着洛渐清。
茂密繁盛的树荫下，丰神俊朗的青年已经疼到生死不知的程度。他的口中不断地发出各种呜咽，有的时候在说“疼”，有的时候在说“师父”，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却在喊一个名字——
无音。
这些痛苦的喊声传入赤昀的耳中，让她的目光渐渐柔和。她抬手将昏迷的玄灵子又拉到了梧桐树旁，硕大的巨树便深处几缕枝桠轻轻地搭在了玄灵子的手上，为他疗伤。
无音，无音。
想来这个人便是无音吧？
这个年轻的修士心志坚定，意念极强，能够让他痛到失去意识，可见这凤火对他的折磨有多深。而在这个时候，能让他用脆弱彷徨的声音喊出来的，必然是他最为信任的人。
赤昀的视线在洛渐清和玄灵子的身上打转，她的身形日渐的虚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已经几近透明，好似下一刻就能消失。但她仍旧守在洛渐清的身旁，等待他从那无边凤火的燃烧中醒来。
鲜血从全身的毛孔中渗了出来，让洛渐清成了一个血人。
如今，他已经不再发出痛苦的喊声，因为已经痛到骨髓，想喊也喊不出来了。
赤昀沉默地望他：“今日我也无法操纵凤火，结局如何，便看你的造化了。若你能够撑过这一劫，你便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集龙骨和凤火为一生的人修，你的未来我也无法算出，只是……绝不可限量！所以，你是否能够度过这一劫呢？”
又过了整整百日，当洛渐清睁开双眼时，顿觉双目清明，浑身被雄浑的灵力充盈。
洛渐清立刻用灵识探查自己的全身，很快发现自己的筋脉凝实许多，在受到一番磨练后，更加宽敞结实。而丹田里更是惊人，莲花的中心，一团小小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那火焰远远看着都炙热滚烫，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
原来要修习涅槃，竟然要在身体里留下一团凤火？
洛渐清起身抬步，向梧桐树走去，连连高喊了两声“前辈”，回答他的却是空荡荡的回声。洛渐清蹙了眉头，再次喊了一声，这一次，他终于见到了赤昀的身影，却在见到对方的时候，惊骇得睁大双眼：“前辈，你这是怎么了？”
只见在梧桐枝桠上，红衣凤女此刻已经虚幻到难以察觉的程度。她的身体几乎完全透明，只有微弱的火焰在那一头长发上闪烁，可以吸引他人的注意。
赤昀垂着眸子，望向洛渐清，道：“你已学会涅槃，而且得到了一团凤火。”
洛渐清并不知道这凤火的真实来源，他行了一礼，恭敬道：“多谢前辈传授秘法。”
赤昀也并未想告诉他这凤火的来源，只是淡淡道：“借由这团凤火，只要不被伤到魂飞魄散，你便有涅磐重生的机会。切记，涅槃时，要回到这里，用凤火点燃梧桐的树叶，让那火焰燃烧你的身体。梧桐是玄天大陆上最后一棵凤凰梧桐，若是没有了它，你此生便无法再涅槃。我凤族每人在出生时都会得到一棵梧桐，你眼前的便是属于我的那棵梧桐。”
洛渐清颔首：“一定要回到这里吗？”
赤昀道：“不错，务必回到这里，用梧桐叶点燃凤火。其次，你需要知道，涅槃并不是允许你无限重生。第一次涅槃的时候你所遇到的阻力最小，往后，每一次涅槃你都会越来越危险。在我凤族历史上，只有三只凤凰成功度过了第三次涅槃，只有凤凰之祖度过了第四次涅槃。所以，你并非凤凰，你最多只可涅槃两次，切记不要尝试第三次。”
洛渐清一一应下。
赤昀又嘱咐了一些注意要点，最终，洛渐清忍不住地问道：“前辈，你的身体……”
赤昀目光平静地说道：“我早已说过，在五万年前，我便已陨落，如今只不过是回到该有的结局罢了。”
洛渐清噤了声，不再多问。
赤昀转首看向身旁的梧桐，她将手轻轻地放在了这壮实粗糙的梧桐树干上，温柔地摩挲着。仿佛在回应她，庞大无比的梧桐树开始微微摇晃起来，树叶摩擦，发出婆娑的声音，好似在唱一手温馨柔和的摇篮曲。
展开双臂，赤昀拥住了这棵梧桐。
这一凤一树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梧桐也分了一些树枝，将赤昀轻柔地抱在怀里，好似母亲一样，抚过她的头发。
许久后，赤昀声音低哑地说道：“梧桐，我先走了，你便在这里……好好活着。”
树叶摇摆出声，仿佛在回答。
赤昀笑了笑，道：“你要替我看着，世间能否再出现凤凰。若能出现，你便成为他的梧桐吧，带着我凤族的荣耀，重现玄天大陆。”
梧桐温柔地抚摸着赤昀的头发。
做完道别后，赤昀再转首看向洛渐清，坦白道：“其实只要你运转了涅槃，那就有千分之一的机会，能在熊熊燃烧的凤火中，诞生一只凤凰。此事我并未提前告诉你，也因为你使用涅槃的机会最多两次，能诞生凤凰的几率实在太低。我只有一个愿望，若你一生并未使用涅槃，或者在涅槃时，没有凤凰诞生，那无论你是离世陨落还是飞升成仙，我恳求你，将我凤族的凤火传给下一个人，传授他涅槃。”
洛渐清心中感到一丝惊讶，但是他还是点头同意：“好，前辈，晚辈知道。”顿了顿，洛渐清又道：“若是晚辈在涅槃之时令凤凰诞生，那晚辈必当抚养这只凤凰长大，将他带到这里。”
赤昀摆摆手，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洛渐清能够令凤凰诞生的机会太小，或许等个千年万年，也不会有一只凤凰诞生。
在生命的尽头，赤昀坐在梧桐的树枝上，遥望远方。她的身形越来越淡，梧桐用树叶在她的身后编织了一个柔软的摇篮，她轻轻地往后躺去，便靠在这摇篮上，唱起了一首歌。
这首歌的语言洛渐清从未听过，却觉得婉转动人，好似百鸟齐鸣，清脆柔亮。
看着赤昀已经快要消散的身影，洛渐清忍不住地开口问道：“前辈，你曾经说过，有一个人使用你教会他的秘法转生，夺走了你的五成力量，飞升成仙。你可否告诉晚辈他的名字，哪一日若是在仙界遇上，晚辈定会为前辈报仇雪恨！”
闻言，赤昀的身子一顿，她低首看向洛渐清。
这一刻，赤昀美丽高贵的脸庞上只有迷茫与童真，一点没有曾经那冰冷无情的姿态，好似一个纯真的小女孩，茫然地望着洛渐清。
洛渐清微微怔住，又重复了一遍，这才见赤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他叫炤枫，若你见了他，定要为我告诉他，我真的十分爱慕于他，此情不悔，万年不坠。”
洛渐清惊讶道：“前辈？”
然而下一刻，却见赤昀脸上的笑意倏地消失，眼神好似啐了毒的刀子，滔天杀气拔地而起。“你再告诉他，本尊魂飞魄散前，为他留下了一个礼物。以我凤凰之名，愿他生生世世，千刀万剐，万鬼噬心，永不超生！”
凶狠决绝的声音落下后，轰然一声，那抹火红色的身影化为万千光点，消失在了这梧桐树上。洛渐清睁大眼睛，看着赤昀彻底消散的场景，最后长叹一声，转身向昏迷的玄灵子走去。
这得是如何的感情，才能爱慕到如此地步？
这又得是如何的痛恨，才能以魂飞魄散之名，诅咒对方永不超生？
洛渐清拉起了玄灵子的手，将自己的灵力传输过去。此刻他已然达到渡劫中期大圆满的修为，再往前一步，便是渡劫后期，在梧桐的帮助下，能够更好地为玄灵子疗伤。
一阵微风吹过，梧桐唦唦作响。
洛渐清抬首看向这如盖的巨树，喃喃道：“赤昀前辈，已然恨到极致。她未曾遇见一个良人，你也不必为她太过伤心，我定然会完成她的遗愿。我会努力让凤族再现人世，我亦会努力，在成仙之后，一剑将那负心人碎尸万段。”
梧桐轻轻摇摆，好似在赞同洛渐清的话。无数的树叶从它的身上落下，仿佛在为赤昀的消失而哭泣，但是身为一棵树，它却只能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情绪。
洛渐清一边为玄灵子疗伤，一边慢慢地躺在他的怀中。感受着那温热的温度，洛渐清低声自语道：“赤昀前辈一生孤苦，师父，我们能相会于此，便是莫大的幸运。你什么时候能够醒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