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节
“快别提了,前儿我还听见她站在门口骂,说什么矫情浪蹄子,她娘馋死了想吃,她又偏偏浪着不吃……”
方兴追问道:“是鸡蛋吗?”
说话的婶子和另外几个人都点头,“可不就是鸡蛋?那几日她又攒了些鸡蛋去卖,路上碰见我们还说来着,哪里就那么娇气,不过是哄着大夫骗人罢了,再没听说鸡蛋这种好东西还能吃死人的。”
方兴再次跟她们确认,“所以说,陈氏知道小孙女不能吃鸡蛋?”
众人点头,“知道啊,怎么不知道?托她的福,我们也都知道了。”
而与此同时,衙役也在凌乱不堪的陈家餐桌上分辨出了小桃的碗。
那碗里只有一些稀粥,下层沉淀着的一点米粒中赫然混杂着许多被刻意打碎了的鸡蛋残渣。
林平难掩怒意道:“刘氏当时还在厨房收拾,那三个大碗是陈氏老两口和陈思茶的,里头全是稠的,上头还有油花;两个小碗是小杏姐妹俩的,清汤寡水,连米粒都没有几颗!”
方兴也是有闺女的人,看后不觉怒火中烧,低声骂了一句,“以往竟没瞧出他是这样的人!”
闺女不是人么?你就放任老娘在你眼皮子底下这般作践!
如此一来,证据确凿,小桃确实是被人故意加害的。
当时餐桌上有三个人不假,但家中做饭的从来都是刘氏,而盛饭的一直都是陈氏【这是怕媳妇偷着捞稠饭】,她既有动机又有机会,毫无疑问便是最大嫌疑人。
本案案情简单,事实清晰,证据明确,不容狡辩。
庞牧将这个结果告诉了刘氏,后者先哭了一场,可稍后回过神来,却又害怕起来。
“大人,民妇只想和离,这……”
听大人的意思,婆婆竟成了杀人凶手,连丈夫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是自己将他们送了?可,可她原本只想和离呀。
看着眼前这个满面泪痕,却又止不住开始恐惧的女人,晏骄叹了口气,认认真真的跟她说:“打从你婆婆下手的那一刻起,整件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如今她触犯的是律法,而非什么伦理世俗,法不容情,非你之过,即便你闷声不吭,官府也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我们现在只想问你,你还要坚持和离吗?”
因为陈思茶即便与本案有关,顶了天就是个纵容包庇之过,罪不至死。而晏骄见过太多女性临阵反悔的案例,又见刘氏如此震惊,实在不得不提前问一问。
若她现在就怕了,就畏缩了,晏骄只能说一句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了。
只是两个孩子无辜,当真可惜了。
晏骄的话让刘氏陷入空前挣扎之中,憋得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晏骄等人仿佛能够清晰的看见她心中的天平不断左右倾斜,摇摆不定。
刘氏代表的正是绝大多数最普通的妇女,安守本份,勤劳吃苦,长期忍受着无数本不该有的委屈和痛苦,别人步步紧逼,她们就步步后退,一直到生活将她们逼到绝境,退无可退。
多年来的顺从一朝颠覆,谈何容易?
她死死抓着衣角想了半日,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这些年她们娘仨过的猪狗不如的日子,耳边也不断回荡着婆婆的叫骂,眼前反复闪现的也是丈夫日渐冷漠的神色……
能忍的,她都忍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可最终她得到了什么呢?
她可怜又可爱的女儿还没能见识一下这世上的美好,就已经先承受了这世上最沉重的恶意!
长久以来的彷徨和恐惧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破釜沉舟的释然,刘氏眼中含泪,咬牙切齿道:
“是,民妇坚持要和离!”
“民妇要还自己和孩子一个公道,让他们为过去几年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第116章
陈氏蓄意谋害亲孙女未果的案件一传开, 顿时引发轩然大波,无数人都在议论纷纷, 唾骂这禽兽不如的老刁婆子。
虎毒尚且不食子, 即便那孙女不讨你喜欢, 可她才几岁?能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罪过,惹恼了骂几句打两把也就完了, 何以引得你痛下杀手?
更有那许多人一针见血的找出幕后元凶,明里暗里将陈思茶骂了个狗血淋头, 直道他才是罪魁祸首。
一个跟你们非亲非故的姑娘肯撇家舍业嫁了进来,为的是谁?能依仗的是谁?不就是丈夫嘛!
这婆媳相处本就微妙,若男人得用,肯从中周旋调节, 即便有天大的仇怨也能化解了;可若是他偏要做出那一副死人样儿, 嫁过来的媳妇儿肯定没好日子过。
此事陈思茶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就是铁板钉钉的帮凶。
好些人家也都有不受重视的女孩儿, 都想着,若是此案闹到这般田地还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日后长辈虐待起来岂不越发有恃无恐肆无忌惮了?
所以这起案子表面上似乎只是普通伤害案, 但实际上却将无数处境如刘氏、小桃一般无二的媳妇和女孩儿们推上烤火架:进一步,她们日后就有了活路;退一步, 便是万劫不复!
一时间,城中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的竟全是本案,诸多大姑娘小媳妇儿的相互间见了也必要问一句“你听说了吗?”
董夫人是有女儿的, 虽然廖无言的母亲待她甚好,可将心比心,只要一想到若是有人对女儿下手,她就心疼的睡不着觉。
怎么舍得,那些人怎么舍得啊!
就连岳夫人听闻此事,也数次在饭桌上大骂,又叫庞牧不许继续叫这样的人做衙役。
“他今日能眼睁睁看着亲生女儿被毒杀,可见是个没有天理人伦的,谁知来日又能做出什么腌臜事来!”
又拉着晏骄保证,叫她安心,“咱们都是女人,最知晓女人不易,你放心,咱家里男孩儿女孩儿都是一样的。若有人敢说什么,看我不老鞋底抽他!”
说完,又别有深意的瞪了儿子一眼。
庞牧:“……娘您看我干嘛?我可冤枉死了,来日就算骄骄生个蛋出来,我也疼得很啊疼疼疼。”
晏骄来不及感动就被他气死了,也顾不上岳夫人在跟前,上去一把拧著他的耳朵,咬牙切齿道:“你才生蛋呢!”
岳夫人恨铁不成钢的往他身上狠狠拍了几把,“你这张破嘴哦,要了命了!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三人闹了一阵,庞牧才讨了饶,一边揉着耳朵给这娘儿俩剥核桃,一边说了自己的打算。
用晏骄的说法就是:古往今来的案子里头,九成以上是熟人作案,而亲人更是占了相当大的分量。
故而他有意借此机会树立典型,将本案与之前飞虎堂彭彪夫妻互殴一案一起,作为家庭案例的反面教材,好叫百姓们知晓,所谓的亲属关系并不是可以逃避律法制裁的工具。
晏骄点头赞同,“这个法子不错,就是该叫他们知道厉害。自从那次彭彪夫妻蹲了大狱之后,世人都知道你不是开玩笑,如今夫妻打架的都少了好些呢。”
很多事情不是治不了,而是罚的轻了,犯罪分子觉得根本不必付出代价,自然越发放肆。
岳夫人看向儿子的视线也柔和许多,又非常不解的叹道:“也不知那些人怎么想的,人能活着本来就是一种福气,和和美美过日子不好么?非弄那些打打杀杀的做什么!有那把子力气,倒是打仗去呀……”
她曾在边关目睹和经历了多少回家破人亡,恨不得将活下来的每个人视为珍宝,实在无法理解这些太平盛世还不安稳度日的人的心思。
两日后,本案宣判,罪犯陈氏蓄意谋杀未遂,被判流放五百里,徒七年。陈思茶有失察之过,夺去其公人身份,此生永不录用,仗三十。
另外,伤者小桃的医药费由陈家人支付,发还刘氏嫁妆,并赔付连同两个孩子日后抚养、医治费用在内共计纹银二百五十两。
因陈思茶一次性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便先打了一百九十两的欠条,衙门作证,抵赖不得。
银子倒还罢了,陈思茶虽不能再入公门,可他到底有多年正经经验,又年青,不愁没有大户聘了去当供奉,虽然累些,但赚的或许比在衙门还多些,倒不怕付不起。
只是陈氏自己一听要被流放到边苦之地,更要去做那些苦活儿,整个人都懵了,当堂哭嚎不已,就连陈思茶也磕头连连,求庞牧对母亲网开一面。
庞牧皱了皱眉,语气中满是失望,“若你不开口,本官尚且觉得你有救。本官且问你,若是一陌生人对你家人下此毒手,你可会为她求情?”
陈思茶哑然无语。
“亲娘是人,亲闺女就不是了?”庞牧一脸厌恶道,“你可知前朝若遇杀人未遂者,该当何罪?”
陈思茶茫然抬头看过来,就听庞牧冷冰冰的丢出来几个字,“已伤者,绞!”
本朝律法已是宽容,知足吧!
陈家母子颓然跌坐在地。
晏骄等人狠狠松了口气。
刘氏没有来听判,晏骄亲自过去告诉她知晓,刘氏听后,沉默许久,“多谢大人。”
炕上两个小姑娘手拉手睡了,也不知她们明不明白接下来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有什么打算吗?”晏骄小声问道。
“总不好一直赖在衙门里,这几日我先出去看房子,好歹寻个落脚的地方,”刘氏抿了抿嘴,试探着说:“以前大家都说我做的胡麻烤饼和猪油发糕味儿还不坏,我想等重新安顿下来之后,用担子走街串巷挑着卖,也能省些本钱……”
如今她手头虽然有了六十两银子,但除去租房,小桃的身子调理更是个长久的营生,还要应付娘儿仨开销,必须精打细算省着点花。
人这一辈子,遇到困难不可怕,可怕的是就此绝了向上的念头。见刘氏并不一味消沉,晏骄也替她高兴,“这主意不错,但凡有人的地方就要吃饭,做吃食买卖不会错的。”
“大人也这么觉得?”见晏骄也说好,刘氏原本忐忑的心突然沉淀下来,胸中多了几分陌生的雀跃,又有些紧张的往衣服上擦了擦手,“只是我怕这些东西不大上得了台面。”
晏骄笑道:“哪里的话,越是实在的东西越好卖呢,毕竟大部分人不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么,便是经济实惠才要得。”
刘氏松了口气,眼睛里亮闪闪的,隐约有了一点对未来生活的期盼。
“娘。”正说话间,刘氏的大女儿小杏醒了,小姑娘揉着眼睛往四下看了看,见屋子里多了个陌生的漂亮姐姐,便有些拘束。
刘氏伸手将她和也跟着醒过来的小女儿一并揽在怀中,又指着晏骄道:“这是晏大人,来,给大人请安。”
两个小姑娘还有些困倦,却还是很乖巧的爬下炕,懵懵懂懂的给晏骄行礼。
晏骄忙一手一个拉起来,笑着摸了摸小脸,“真乖,长得真好,像你。”
刘氏连忙摆手,“当不起夸。”顿了顿,又憨笑道,“倒是大人跟知府大人生的都龙凤一般,日后生的儿女必然也是仙童似的。”
“还早呢,”晏骄失笑,倒也不扭捏,又拽下腰间盛着果脯和肉干的两个荷包,对两个小姑娘道,“不好白受了你们的礼,拿着解馋吧。”
刘氏见那荷包上头纹金绣银,乃是平生仅见的精致,光是这荷包说不得就要几两银子了,更别提里头的东西,便慌忙道:“使不得使不得!”
晏骄也突然想起来,小桃伤了嗓子和肺腑,只怕几个月里都只能喝粥,便也顺势收了,想着等会儿叫小金送几尺细棉布来,既不打眼又实用,倒是比这些过分烹饪的吃食合适多了。
庞牧在前头处理公务,晏骄一时半会儿无事可做,便逗着小杏和小桃玩,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教她们认字。
两个小姑娘见她温柔美丽没有架子,倒也渐渐放开来,时不时还被逗得笑出声。
小桃到底伤着了,嗓子里总是嘶嘶出声,偶尔还会咳出血沫,听得晏骄和刘氏都心疼不已。
“大夫说少说也得细细调理三两年,”刘氏飞快抹了抹眼角,强笑道:“若是来日她们两个能比得上大人您一零儿,我就是死了也甘愿了。”
“你还年轻呢,说什么死不死的话。”晏骄啼笑皆非道。
“都二十五了,”刘氏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有些粗糙的脸,再瞅瞅晏骄,本能流露出艳羡,“还是年轻好。”
晏骄微怔,突然就笑了,“咱俩同岁啊。”
刘氏愣了下才慢慢回过味儿来,整个人都呆了,“可,可瞧着大人也不过二十岁上下年纪……”
打从见晏骄的第一面起,刘氏就觉得这可真是个极好看的姑娘,她的眼睛是那样鲜活灵动,里面仿佛放着一种自己说不清道不明,但本能向往的光。
她举止洒脱,言行肆意,像男人,不,甚至比男人更能干,就这么大大方方迎着所有人的眼光站在大堂上,被那许多男人们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晏大人”。
都是女人,但这位晏大人活的,好像比任何人都自由且自信。
刘氏不是什么有城府的人,心思基本上都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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