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寒冬腊月,屋外大雪纷飞,门窗被寒风吹得呜呜作响,仿佛女子幽怨哭声一般。
  李画盈已经烧了好几天,躺在床上神智昏昏沉沉,感觉不到任何冷意。
  “殿下,殿下……”
  她听到有人似乎在喊她,那声音遥远而熟悉,有点像她记忆中弦月的声音。
  李画盈其实记得不太清了。尽管她年少时最爱听弦月唱曲,可十多年前,在她进萧王府的第二天,弦月就代她受过,被萧王妃下令喂了火炭,那夜莺般的嗓音,从此沙哑如六十老妪。
  她也很久没听过别人喊她殿下了,毕竟覃国早就亡了。
  她的父皇母后,皇兄皇姐,所有宗亲,早在十多年前漠国大军攻破宫门时,就被当场斩杀。只有她,因着曾被名震天下的东晋战神霍丛爱慕,而萧王又在霍丛手下从未赢过,便将她留了下来,还大张旗鼓地带回了漠国萧王府,然后肆意糟蹋。
  “殿下,该喝药了……”
  “弦月,皇儿今天还没醒过吗?”
  那如夜莺一般的声音之外,李画盈还听见了另一把低沉温厚的男声,让她双目立马就一热。
  她脑中开始清明了一些,心想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因为她竟然听见了父皇的声音。
  都说人之将死,会回光返照,生平之事如走马灯重现。
  她是大覃庆元帝最疼爱的永宁公主,哪怕她一向骄纵无度,所有人也要众星捧月地绕着她转。
  十四岁那年,各国来使觐见,庆元帝设宴招待,她一曲惊鸿舞名动天下,夺去了北寒萧王妃天下第一美人的名号。
  十五岁时,东晋皇帝来访,向庆元帝提出联姻,为东晋武安将军求娶永宁公主。
  北寒、南夏、西漠、东晋都是大覃的附属国。然而,她父皇在位的时候,大覃其实已经不太能唤得动附属国,却仍然自持天下共主的身份。
  可彼时的李画盈不懂政事,只知道想高攀的覃贵族能绕整个广城一圈,个个都是青年才俊,何时轮得上一个附属国的武夫?可当时庆元帝竟没有马上拒绝,她当场就被气出急病来。
  不过庆元帝终究还是疼她的,一看她病了,就马上回绝了东晋皇帝。
  一年后,除去东晋之外,其他附属国纷纷自立门户,北寒改成寒国,西漠改成漠国,南夏改成夏国。寒国与漠国结盟攻打大覃,大覃要求东晋勤王,但大覃还没等到东晋的救兵,就被攻破了。
  覃皇宫被敌军占领的那一天里,带兵的萧王强迫她看着她的至亲,在她眼前一个个被残杀,那一声又一声的哀嚎,成了往后萦绕她一生的噩梦。从此覃国被灭,她也被萧王掳回寒国萧王府,受尽折辱。
  夏国有瘴气作为天然屏障,安然独处,从不参合战事。东晋一直没有更改国号,并且以勤王的名义,开始与寒国、漠国对战。东晋与寒国、漠国隔江相望,有天然优势,更有名将霍丛坐镇,未尝败绩。
  萧王每战败一次,回府就会加倍地折腾李画盈。最后一回的时候,她听说寒、漠共三十万大军,企图趁着白水江结冰,强渡而攻,却被霍丛出奇制胜,将两国盟军尽数埋葬在白水江。
  两国战败,与东晋议和。萧王谈判归来后,连沐浴更衣都不曾,就直接进了她房里。他扯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扬起脸,在她身上气喘吁吁,贴到她耳边,道:“盈儿,你知道么?东晋除去要求两国割地赔钱以外,还让我交出永宁公主。”
  李画盈眼神冰冷,咬着牙不说话。
  萧王侧了侧头,看到她这般模样,恶意地笑了笑:“你说那霍丛莫不是傻了?我府里哪有什么永宁公主?那永宁公主当年连正眼都不看我一下,又怎会在我身下婉转承欢呢?”
  李画盈早就习惯了他的污言秽语,只是当下知道寒、漠两国从此再无反击之力,也忍不住心下一阵快意。她看了他半晌,缓缓地笑了笑,主动揽住他的脖子:“那别理他就是了。”
  萧王最后一次看到她笑,还是当年庆元帝宴请各国的时候。后来为了磨去她那股子傲气,他使了多少法子,最后面对的依然是一张冷冰冰的脸。眼下她这一笑,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神。
  然后,他就听见她语气轻快地说:“只是没想到,我还能在有生之年报得这灭国之恨。”
  萧王回过神,脸色阴沉地看着她。
  李画盈毫无惧色,仍是笑靥如花。她被他压着,回视他的目光,却一如当年她扫过台下众外使那般漫不经心,仿佛她仍是那不可一世的大覃公主:“你国要亡了,萧王殿下。”
  她神色决绝,萧王脸色一变,瞬间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这个无数次企图想要杀他、却也无数次失败的俘虏,在听得他说东晋要他交出自己时,当即就决定要用自己的死,给东晋彻底灭掉寒国的理由。
  东晋一直不更换国号,始终以大覃附属国自居。东晋皇帝称永宁公主是大覃唯一的骨血,当年东晋没来得及援救元庆帝,他心里有愧,定是要救出永宁公主。
  东晋人一直就是这么装模作样,想要天下,却也想要得名正言顺,出师有名。漠国已经自身难保,若是寒国不交出李画盈,东晋就能以此为借口,继续攻打寒国。
  萧王眼神凶狠,用几乎能捏碎骨头的力道,猛地捏住李画盈的下巴。
  李画盈吃痛,不由得皱了皱眉。
  “李画盈,你以为你能逃?我告诉你,”萧王动作愈发粗暴,神色几近疯狂,“你这辈子都别想!”
  萧王将她折腾得昏死过去,然后她便高烧不止。
  原本萧王怕她自尽,便卸了她的下巴,屋内所有尖锐物件都被收了起来,还令侍女一刻不停地看着她,可李画盈其实已经连喝水都没什么力气了。
  她整日昏昏沉沉,总是梦见小时候。然而即使在梦里,隔着十多年,那梦里的父皇母后,也只是两张模糊的脸。
  “父皇……”李画盈泪流不止,梦呓般呢喃,“永宁错了……”
  十多年前,她不该任性,不该拒绝霍丛。她是大覃的罪人,如有再生,她定然不会任性,她愿意和亲远嫁,保大覃平安……
  “娇娇我儿,母后在,别怕啊。”
  是母后的声音……
  李画盈听见自己的乳名,眼泪流得更凶了。
  她终是解脱了吗?父皇母后来接她了……
  “欸欸,娇娇别哭啊,父皇也在的……”
  “都怪陛下,娇娇乃大覃公主,莫说那霍丛,便是东晋皇帝,也是配不上娇娇的!娇娇生气,娇娇不说,您便由着那东晋皇帝继续舔着脸来胡言乱语吗!”
  “对对,皇后说得极是,是朕不好。可是,皇后你听朕解释,那霍丛确实是一表人才,他……”
  “难不成大覃还缺一表人才的男子吗?!”
  争吵之声越发清晰,李画盈努力地睁开眼,通明的灯火,榻下跪了两排宫女,金灿灿的摆饰,晃得她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
  她这是又做梦了吗?
  李画盈想起方才几步之外那清晰的人影,连忙又睁开了眼,贪婪地看着那争吵中的二人。
  那是她的父皇和母后,时隔多年,她终是在临死前,想起了他们的面容。
  庆元帝试图去搂皇后,“皇后别生气,等娇娇醒了,朕马上就去回绝了那东晋帝,好不好?”
  “娇娇何时病得这么久过?”皇后一把拍开庆元帝的手,嘤嘤嘤地哭道,“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不要活了!”
  “这……”庆元帝最怕皇后的眼泪,此时简直又头疼又无奈,“皇后啊,她只是感染了风寒……”
  皇后哭得更凶了,庆元帝当即闭了嘴。
  李画盈痴痴地看着他们,泪中带笑:“父皇,母后……”
  榻下为首的侍女听得头上的动静,悄悄抬起头,就看到昏迷了两天的公主殿下睁开了眼,不由得惊呼:“殿下,您可算醒啦!”
  李画盈垂下眼,看到那一脸惊喜的宫女。那宫女与记忆中那扑在她身上,挡住萧王妃命人落下的棍棒时的少女,面容渐渐重叠。
  那即使在她沦为萧王玩物时,也以命相护的少女,就近在眼前,李画盈愣愣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朝她伸出了手:“弦月,你也来接我了吗?”
  公主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让弦月吓得不轻,当即膝行过去握住公主的手,焦急道:“殿下,奴婢在的,您感觉怎么样了?”
  弦月说着,又把手放到李画盈额上试探。
  庆元帝和富佳皇后此时也回过头,看到自己皇儿总算醒了,当下也顾不得争吵,快步走了过来。富佳皇后直接扑到李画盈身上,心疼地握气李画盈的手,一边用手帕拭泪一边激动道:“娇娇,娇娇!苍天有眼,我儿总算醒了!”
  富佳皇后爱儿心切,手上一时没了轻重,李画盈呆呆地看着自己那被母后抓得出了红痕的手,眼里透出几分迷茫:“疼的……”
  不是说,做梦的时候,是不会有痛觉的吗?
  富佳皇后顺着她的目光,知道是自己一时不察,将皇儿抓疼了,当下又是自责又是心疼:“是母后不好,母后弄疼娇娇了。娇娇乖,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弦月马上扶起李画盈,少女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抵在她腰后,是实实在在的触感。李画盈渐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就看着另一个小宫女从温鼎里捧出一只玉碗,小心翼翼捧到榻边。
  玉碗里盛着黑乎乎的药汁,冒着热气。
  李画盈鬼使神差一般,伸手撩了撩那袅袅升起的白烟,皮肤上立时传来一阵湿热的触感。
  如有再生……
  李画盈回忆起方才所想,心中涌起一股狂喜,呼吸急促,凭着记忆四处看了看,很快就看到了那张镜台。她的手脚突然有了力气,不顾一切地跳下踏,赤脚冲到铜镜面前。
  “殿下!”
  “娇娇!娇娇!”
  “娇娇你这是怎么了?御医!快传御医!”
  李画盈这一下可吓坏了所有人,她身后一片人仰马翻,可她看着铜镜内那人,一时间就听不进其他声音了。
  那是她十五岁的模样。
  十五岁的永宁公主,哪怕病了,也是眉目如画的。
  “娇娇,你怎么了?不要吓母后呀!”
  李画盈猛地回过神,扑到富佳皇后怀里,十多年来的隐忍委屈和痛苦自责,在这瞬间全部爆发,让她失声痛哭:“母后——”
  重生了!
  她竟然真的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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