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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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孤身一人入帝京四五年,身如浮絮,尝过酸也受过苦,独独没有感知过甜。却不想有朝一日,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比他还要冷心冷情上几分的人,穿破俗世枷锁,向他走来,为他披上一层温热的皮。
  这世间多少躯体朝暮相依,却敌不过两具灵魂惺惺相惜。
  他静静注视着她,宋宜在这样的眼神下溃不成军,忍不住突然汹涌而来的泪意,猛地起了身,带翻了他递过来的杯子,落荒而逃。
  沈度无奈,扶起杯子,命人给她备车马,然后才跟出去送她。
  他刚到门口,就见宋宜提着裙子小跑着折返回来,以为她忘了东西,回头往桌上看了看,却一无所获,只好疑惑地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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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宜就在这一刻,踮起脚,在他颊上轻轻亲了下,旋即面红耳赤地沿着来路逃了去。
  第46章
  夜里宋宜睡得并不安稳,她没有梦到前一晚的事,也没有再回忆起最后那人去而复返时她心底一瞬间涌起的恐惧,与包围浑身的透骨寒凉,甚至没有想起沈度,但她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雪地红梅,半樽碎玉。
  当红梅上的雪粒子再次向她兜头砸下的时候,她如往常一般毫无例外地醒转了过来。这次她没有强迫自己再度睡去,而是起了身,披了件单衣到了院里。灵芝这丫头昨晚一夜没睡,这下累着了,并未觉察到她的动静。护卫远远看着她,见她没有吩咐,也不敢靠近。
  她一人走到院中,打量了一遍院里这些品种珍贵的梅树,又回头注视了一眼飞檐下那盏新换上的绘着海棠的灯笼。她禁不住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梅与玉,是附庸风雅,还是冥冥中受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的影响。毕竟,这些东西,她幼时是不喜欢的。
  初夏时节,夜风仍带着几分凉意,她裹紧了衣服,才仰头去看天际。今夜无月,天际暗无星子,整块天幕是静止的,但虫鸣不绝于耳,墙外更夫的梆子声清脆有力,于万籁俱寂中又添一分热闹。
  她在庭中枯立了许久,提步往宋珏院中走。
  宋嘉平夜里是不喜人打扰的,昨夜又未曾休息,她是不敢这个点去叨扰他的,只得退而求其次。她到宋珏院中时,护卫犹豫了下,并不敢拦这位素来在府中横着走的人,随意盘问了几句,将她放了进去。
  已到后半夜了,院中的灯却并未全部熄灭,但她也不是来找宋珏的,干脆视而不见,悄悄溜进了他的书房。宋珏自幼不肯同宋嘉平学上一招半式,大半数的时间都花在读书上,藏书自然是府上最丰富的。宋宜这次的目标却不是她平素爱偷偷摸摸拿来打发时间的志异,而是径直走向了本朝史册。
  今上登位以来,起居郎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但朝中大事,太史令却并未松懈,翰林院也曾奉命参与编修,是以史料还不算匮乏。但她翻了许久,如何也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好半晌才在角落里找着一本野史,还没来得及翻开确认,书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宋珏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来:“我还以为我这院里进了贼。”
  宋宜被抓了现行也不理亏,冲他一笑:“那不也是爱书贼么,大哥别太小气。”
  夜闯他这儿,倒敢编排起他的不是来,宋珏默默看她一眼,宋宜只觉发梢好似要结冰,干笑了两声,假装嘘寒问暖:“大哥这么晚了还没睡?”
  宋珏学她干笑了声,吓得她一哆嗦,才道:“孩子夜里睡不踏实,你大嫂白日里累,晚间我便起来帮着照看些。”
  毕竟是这对年轻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又早产了些时日,凡事不放心下人来做,经常亲自上阵,但又事事不会,闹了不少笑话。宋宜偶尔听丫鬟闲聊时提起过,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她想了想,没想到什么好的措辞,只好随口道了句:“大哥辛苦,早些休息吧。”
  “不辛苦。”宋珏一本正经地道,“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宋宜看了眼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虽还不确定是否有她想知道的东西,但也没舍得放下,讨好地冲宋珏一笑,后者冷冷道:“送你了。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让下面人过来取便是,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宋宜心满意足应下,随他到了院中。她哥讲规矩这点她是清楚的,书房关门闭户,院里有守卫,就算只是随意闲聊几句,毕竟是夜里,他自然也要选后者的。
  宋珏默了很久,问:“你待沈度,是认真的?”
  宋宜一怔,他向来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吏部差事繁忙,他时常忙到连轴转,能分点时间给妻儿已是很不容易,如今竟然得了闲关注到她这点破事上来。好半晌,宋宜才迎上他的目光:“是。”
  多的字她一个不肯多说,但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来她的坚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再度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问:“你常在深闺,也没见过什么好儿郎,别一时见个还过得去的便被迷了眼,你确定你对他当真是……不是欣赏么?”
  宋宜清了清嗓子:“哥,我不傻,你不用多说了。”
  宋珏不说话,她心情低落下来,轻声开口:“大哥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等等,”宋珏在身后唤住她,见她转身,才接道,“你这样的身份,若是嫁他,连下嫁二字都担不起,简直是作践你自己。”
  宋宜听他用词如此难听,低头看了那卷册子一眼,问:“那大哥当日如何看得上大嫂呢?大哥这样的身份,取个郡主县主又有何难?若是向陛下提一提,六公主兴许也不是难事,本朝又没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先例。”
  宋珏听出她话中的挤兑之意来,并不生气,只是很认真地劝道:“你大嫂好歹是梅夫子的千金,家世不算上乘但也不算不入流,家教又好,有何不好的?尚公主,说得好听,叫爹每次见着她也要给她行礼么?”
  他几乎从未说过这般大不敬的话,宋宜微微怔了怔,又听他道:“但沈度不同,不说身份低微,光说来历背景,你当真对他知根知底么?他对你,又当真没有保留么?”
  宋宜没来由地笑了笑:“我不在乎。总之大哥就是不同意?”
  宋珏颔首:“别说哥无情,但我实在不放心你嫁给这么个人。他在兖州,除了乡试,半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入京之后不直接参加会试,反倒莫名其妙到国子监待了大半年;进士及第,好好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开篇,前途大好,却非要自请降职去做个御史,行事实在匪夷所思。虽然查不出东西来,但你若非要说他没有问题,哥不信。”
  他停了好一会子,郑重道:“既然你这么问了,哥就这么说一句,哥不同意。你若当真要嫁,哥也不会认这个妹夫。”
  宋宜自嘲地笑了笑:“那大哥还认这个妹妹么?”
  宋珏看她一眼:“你别故意激我。家里谁不宠着你惯着你,你便要天上的星星,爹怕也第一个去帮你造梯子,宋珩也第一个要爬上去替你摘。”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可是婉婉,人要讲良心,你不能对这些情意都如此心安理得。经了之前那一遭,你还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骄横一辈子吗?”
  宋宜没出声,他也没停,报出了一串冰冷的数字:“晋州府从上至下,凌迟三十七人,腰斩一百七十八人,四百余人魂归乱葬岗,一千余人被发配流放。”
  宋宜默了默,问:“哥想我嫁谁?刘昶么?”
  她这话问得犀利,隐隐含着怒气,宋珏却没避忌,径直点了点头。
  宋宜忽地仰头一笑,声音有些哑,并非她平时那种脆生生的笑声,宋珏微愕,听见她问:“大哥……有件事,我想问你很久了,一直没敢问。既然大哥今夜都这么说了,那敢对我说实话吗?”
  “朝宴那晚,他的朝服,是不是你派人放进含元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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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微微闭了眼,复又睁开,看着眼前这个疼她怜她十多年的大哥,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似的:“大嫂说你派人来寻过我,见我和刘昶在一起。我出宫的时候遇见了周谨,他说他亲眼见着沈度将朝服带出了殿。他不会留下这种纰漏,我思来想去,周谨既然那夜出手相助,断没有背后再下黑手的道理。既然不是北衙,那就只可能是哥你的人了,你没有想法子帮我遮掩,反而使了这种阴损招数,是不是以为议亲在前,便是巧合,陛下也会震怒,赐他一死?”
  “但你猜错了陛下的心思,陛下的性子虽阴晴不定,在有些事上也确实也太过冷血,但气量其实不算小。北衙急着要他一死,陛下反倒会觉得这是刘昶小心眼,反倒让他得了一线生机。”
  她忽地有些不忍再问下去,犹疑了好半晌,才问:“是这样吗?大哥。”
  宋珏默了默,点了点头。
  宋宜扭头就走,宋珏喝住她:“站住。我看你就是拎不清,你若是当真嫁了沈度,无论你用的什么理由什么法子,陛下如何看爹?你想再让爹陷入一次两难么?他已经为了这个家舍掉了舅舅,你还要他为了你,再舍掉整个家么?”
  宋珏并不肯放弃这个难得的说教的机会,直直地注视着她,情绪有些失控:“婉婉,大哥也希望你嫁得好,你这样的性子,若是那人不能护你后半生,该如何是好?”
  宋宜心乱如麻,什么都听不进去,固执地往回走,宋珏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就算你当真不为自己考虑,你也不为沈度考虑考虑么?他若娶了你,刘昶如何看他,贵妃如何看他,陛下又如何看他?他便是有些能耐,和这些人对上,又有几成胜算能活命?”
  宋宜脚步顿了顿,在原地停留了许久,回头一望,宋珏仍在原地看着她,慌不择路地回了自己园里。
  灵芝中途醒过来,进里间没见着她人,好在在府上,并不担心会出事,没出去寻,就在屋里候着她,见她回来,忙迎上来。宋宜却好像没看到她似的,脚步有些虚浮,径直走进了里间。
  灵芝一惊,忙跟进去:“县主怎么了?”
  宋宜半天才回过神来,断续道:“我、有点冷。”
  灵芝赶紧为她披了件衣服:“县主接着睡会儿么?还早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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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宜不肯动,也不答话,灵芝扶她在床沿上坐下,不安心地在床边来回踱步,宋宜被她晃得心烦意乱,把手中捏变了形的册子一扔,起身往外走:“备车。”
  灵芝瞬间反应过来她要去哪儿,忙阻道:“县主,有宵禁,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怕什么?走小巷。”她想了想,“罢了,我自己过去。”
  她说完就走,灵芝知她的脾气,知劝不住,赶紧唤了几个护卫跟上,给她备了顶轿子。
  轿子总比马车动静小上很多,灵芝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路,好在后半夜巡防一向要松些,当真无事,轿撵稳稳停于那棵梧桐树前。灵芝命其他人先回去,才上前敲门。
  门房半夜被扰了好梦,骂骂咧咧地来开门,见是白日里那小姑娘,赶紧把脏话咽回了肚子里,忙引了她进来。毕竟白日里她走后,沈度特地来交代过,以后见是她直接放行。
  门房殷勤叫她稍待,他去请沈度,宋宜却阻了他,“不必,让他好生歇会吧。找个地方给我坐坐就行,我等会便是。”
  夏日里天亮得早,东方已隐隐露了些鱼肚白,沈度又惯来起得早,门房想着也等不了太久,如此也好,便引她往院中走。宋宜目光无意中落到白日里那丛潇湘竹所在,她最后虽开口让他留下,但不过几个时辰,就只剩了几根残桩。但她白日里躺过的太师椅还在原地,她看了好一会,道:“我就在庭中即可,你先去歇着吧。”
  门房犹豫了下,将灯笼递给了灵芝,自己退下了。
  宋宜在院中枯坐了小半个时辰,微微觉得有些冷,想找间屋子避避风,不自觉地推开了书房的门。不想里头竟然一地狼藉,全然不复白日里的整洁。
  她有些无奈地蹲下身,准备替他收拾这一地繁杂,可刚伸手去触到第一本小册子,她便失了神。纸页泛黄,看得出来是陈年旧物,仿佛轻轻一触便会化为碎屑灰飞烟灭。摊开盖在地上的那页上被人划出数道凌乱的线来,那是指甲生生划了无数道才能划出来的标注,其上的文字是——定阳王呈罪证,沈氏定罪,夷三族。
  她猛地翻至扉页——《燕史·延和十三年》。
  第47章
  灵芝见她不动,将灯笼往地上一放,蹲下来要帮忙,宋宜这才回过神来,忙阻了她,将东西放回原处,带了灵芝撤回院中。
  她心中千般思绪涌过,想要立即回府,又怕沈度醒来得知她来过未见他就走生疑,于是心神不宁地回了太师椅上坐下,灵芝不敢扰她,只得安静候在一旁。
  宋宜闭了眼,微微仰躺,那用指甲用力划出的标记,她能确定是出自沈度之手。因为页角上留下了他那枚玉扳指的痕迹,其上刻着一把小小的匕首,那夜太液池边的密林里灯光虽幽暗,但她却没遗漏这点不同寻常的痕迹。
  她想起宋珏那句“他当真对你没有保留么”,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闭上眼睛装作睡去。
  沈度醒来时见她在此处,微微怔了怔,先看了眼书房,见门还紧闭着,这才稍稍安了心。延和十三年的史书是前日大理寺整理复核旧档时无意发现的,他偶然得知了这个消息,花了好些功夫才拿到。
  延和十三年的印迹,似乎被整个抹去了,所有史料灰飞烟灭,能得这一本小册子,花了他好些年。
  他这两日心情一直不见好,昨日夜里又在书房胡乱发了一通气,也没有心思收拾,他的书房又不许下人乱进,自然还是原样。
  他静静看向宋宜,想要出声,灵芝冲他做了噤声的手势,走到他跟前轻声回禀:“县主后半夜没睡,连夜过来的,让她再歇会吧。”
  晨风寒凉,沈度犹疑了下,进书房取了毯子回来替她盖上,见她仍未醒,才返身回了书房,将书房草草收拾干净了。
  他倚在门口静静看了会宋宜,她靠在椅背上眠着,脖子向后弯出一道弧度,露出半截光洁白皙的脖颈。
  他吩咐下人去替宋宜做些清淡的吃食,这才安静候在她旁边等她醒来。
  宋宜心内千回百转,理不清头绪,史书上那个“沈氏”指代的是他的氏族么?除了母亲,他确实从未提起过他的任何亲人。寒食那日,乱葬岗上的偶遇,她当初未曾想过要去深究,如今想来,他可能并非是为抓她现行而去,也不是什么巧合,倒极有可能是去祭奠亲人。
  宋宜猛地一个激灵,睫毛不自觉地颤了颤,只好缓缓睁开眼。沈度低头看向她:“怎不吩咐人带你进去睡?脖子难受么?”
  他站至她身后,轻轻替她揉了揉,那股酸疼感确实减了许多,可她心里的疑问越来越大,她悄悄向书房望了一眼,见他已无声地收拾好了,按捺下小心思,微微笑了笑:“主人家没发话,我哪敢?”
  沈度看她一眼:“又来。在我这儿,不必拘礼。”
  她这笑有些苍白与疲惫,他柔声问:“没睡醒?再去屋里睡会儿?”
  “不了。”宋宜起身,“半夜跑过来已经够不像话了,哪有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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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好,”沈度自然而然扣住她手,引她往后院去,“叫人做了点吃的,你填填肚子。”
  宋宜到底没忍住,开了口:“你最近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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