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下一次就未必如此好运了。”沈度慢条斯理地将帕子叠好,又替宋宜布了点菜,“县主勿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沈大人。”宋宜的声音尚且有些抖,她这两日失态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有时她连自己都察觉不出来了。
  沈度没看她,目光落在锅中沸腾的汤上,肉片翻滚,油珠子随着汤的沸腾而忽隐忽现。他望了眼紧闭的大门,忽而笑了笑,“定阳王府也是个传奇,三代武将威名赫赫,到这一代,世子不习武跑去地方做了个盐官,幼子学了点花拳绣腿便自视甚高,独女更是自幼当做娇女养,到头来却能杀身边人不眨眼。说来,最有令尊风范的,竟然是县主一介女儿身。”
  宋宜尝了片羊肉,却辨不出滋味,只得向沈度笑了笑,“谢大人夸奖。”
  “下官可没有夸奖的意思。”沈度起了身,“从县主不留贴身丫鬟那一刻起,下官便知县主内里也不过是个凉薄人。只是,文嘉县主这样的人,本不该活成这样。”
  宋宜抬头看了沈度一眼,将他的碗接过,重新替他盛了碗滚烫的热汤,“既是大人非要文嘉前来,断没有大人先走一步的道理,大人不会如此不知礼数吧?”
  沈度听她如此说,又重新坐了下来,从善如流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碗,道过谢才继续道:“常州战乱,明日需改道自宁州经青州入京,绕远路且地荒凉,县主多进些食,条件艰苦不比府上。”
  宋宜点头算是同意,话题重新接上,“大人可知,文嘉县主这般人物,生来便在权力漩涡的边缘地带,家父掌举国军权,替今上平十乱收三属国,战功赫赫,却有无数人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如何让宋家跌至泥泞之中。”
  “大人您瞧,眼下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宋宜低头,“大人觉得,文嘉县主这样的人,该是怎样呢?”
  沈度笑了笑,不置可否,“令尊其实将县主保护得足够好了,县主大可不必自蹚浑水。王爷和世子都不是旁人可以随意扳倒的人物,县主只需赴花宴赏华服即可。这些腌臜事,县主勿要自陷污淖中。”
  “谢过大人。”宋宜苦笑了声,“只是,若是大人在我这般境地,会不出手么?家人有难,便是搭上性命也在所不辞,更何况只是些入不得眼的肮脏手段,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碗中的汤又已凉透了,锅中的暖汤却仍不知疲倦地沸着。沈度看得出神,半晌才点点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罢了,若是下官,也定不择手段也要护亲人周全,县主倒比下官通透。”
  “大人今夜告诫的目的已达到了,文嘉谨记在心,不敢再犯。”宋宜拿手帕擦了擦手,再度看向他,“只是此事,凡牵涉进来的人断无中立之理,可大人的态度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宋宜斗胆,敢问大人一句,大人到底是希望看到宋家就此万劫不复,还是希望看到宋家全身而退?”
  第12章 程咬金
  宋宜以同一个姿势倚在马车上已经许久,连续行了七八日,入了青州地界,已隐隐可以听到清江的水声滔滔。
  这几日天放晴,脚程快上许多,北衙也增调了人手,一路行来没遇见什么大事,宋宜心里倒是渐渐平静了下来。管事的事不知沈度用的什么法子压了下来,也不见北衙的人过来问罪,她倒也乐得轻松,除了偶尔关照一下宋珩的伤势,其余时间大多在马车里发呆。
  手里的瓶子已被她掌心的温度捂得温热,她翻来覆去反复摩挲了好几遍,右手食指绕着瓶身上的纹路画了好几圈。
  这瓶子是沈度送的伤药,药效出奇,用不过两日,那日额上的伤和脖颈上的淤痕尽数消除,加上她掩饰得好,宋嘉平好似也没发现异样,也不曾问起凭空少掉的那个人。
  她看了瓶身几遍,最终还是想起那晚她问他是想见宋家万劫不复还是全身而退,她也不明白当时为何鬼迷心窍非要逼问沈度这个问题,纵她对他的态度实在好奇,这样的追问也是以前的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的。
  那晚沈度沉默了许久,才回答她:“有时恨不得整个定阳王府永不超生,有时又心有不忍。”
  她再问他便不肯再吐露一个字了,她虽不知他那恨意到底从何而来,但到底印证了他对宋家确有不快。那夜之后沈度便刻意躲着她,至今再没同她单独说过一句话。
  中午休息时,她在马车里没下车,听到沈度在外边吩咐说晚间在青州城内整顿一晚,明日一早跨过清江,再赶两日路就入京了。
  她心底终于有了种再避不过的疲惫与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一整个下午依然一动不动地倚在榻上,听着江水奔涌的声音消耗时日。
  这声音竟有股魔力,节奏感极强,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江岸,她竟和着这江水声眠过去了。
  她再醒时,是被窗外的打斗声惊醒的,她从窗户往外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两方人马纠缠在一起。
  该来的终还是会来,一旦跨过清江,离帝京和北衙大队人马就越发近了,若真要半路出什么岔子,此地确是最好的选择,毗邻的常州战乱纷争不断,青州大部分兵力都调了过去,如今在青州行事,一时半会儿北衙找不到合适的援军,正是动手的最佳地。
  她掩在窗后看形势,这次对方来势汹汹,虽北衙亦增调了人手,但隐有不敌之势。她心里竟有阵窃喜,如今的帝京无异于龙潭虎穴,她竟隐隐希望再不回去。
  她还在走神,马车已经蹿出去老远,她回过神来,以为又是上次的招数,掀开前边的帘子,这次却看到了沈度的背影。他依然不搭理她,宋宜只好乖乖坐回原位,再回望方才马车所停之地,已是一片乱箭。
  马车不知道疾驰出去多远,沈度仍旧没有放慢速度,宋宜再往后看,身后有北衙的人追上来,但也有另一方的人马,后方两队人马时不时交战几下子,但都不恋战,都是冲着他们这边来。
  宋宜心下隐隐不安,再探头去看沈度,他驾车冲得极快,眼看就要将后方人马甩掉,却听马一声长嘶,宋宜整个人就被摔到了地上,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溅上了她的脸,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只觉浑身骨头都似寸寸碎裂了,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马儿前蹄被齐齐截断,正声声长嘶,马车整个栽倒,下方露出沈度的衣角。
  她用尽全力试图往那边挪两步,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群合围过来的人。
  为首那人残暴至极,被马的嘶鸣声吵到,手起刀落直接取了烈马性命。马车再度滚了下,宋宜这才看清沈度并未被马车压住,只是方才被挡住了,她还未及庆幸,那人刀已再度举了起来,这次却是冲着沈度去的。
  宋宜情急之下喝了声“住手”,那人竟还乖乖停了手看她,她艰难地回头看北衙追兵是否到了,却见后方惨烈战势,想来对方早有埋伏,北衙的部队几乎死伤完毕,她定了定心神,问为首那人:“你们是谁派来的?”
  没人答她话,还有几人已经抱拳准备看戏了。
  为首那人再度举刀,宋宜身后却传来一阵铁蹄声,想来是这群人的同党料理完了北衙的人追上来了,为首这人乖乖向后方行了个礼,指了指宋宜。
  那人到了宋宜身前,伸手捏住宋宜的下巴迫她抬头,宋宜在看清来人那刻瞬间怔愣,好半晌才艰难地叫了句:“福叔。”
  “多年未见,表姑娘一点没变。”福叔松了手,宋宜重新跌坐回去。
  晋王旧部,她母亲与兄长素来亲厚,彼时两家人都在帝京,母亲时常带她到晋王府做客,晋王心腹至今仍认得她并不奇怪。
  宋宜来不及去想晋王到底想做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伸手拽住了福叔的衣角,有人拔刀怕她欲行不轨,福叔伸手示意不必,顺她的心意告诉她想知道的事:“宋珩落单后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爹应该和北衙几个残兵败将跑了,都是命大的人,别担心了。”
  他弯腰向她伸手,“表姑娘,来,跟福叔回去。”
  宋宜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福叔眼神瞬间变冷,“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表姑娘,听话,晋王爷派了一千人来接您回家,您可别辜负了王爷的心意。”
  宋宜的心彻底凉了下去,难怪北衙这次几乎全军覆没,纵北衙定比晋王府兵精锐,但一千人之众,如何能敌?宋宜怔了一会子,试探问:“福叔不把我爹和弟弟一并接回去么?”
  “行了,表姑娘,我也懒得和你装了。”福叔把手收了回去,刀出鞘一半,“王爷的命令是能带走一个活口即可,你爹自会乖乖听话,除非一个都带不走,那么就一个都不留。”
  “表姑娘,你可想清楚了,你若是现在乖乖跟我走,我便饶你弟弟一命。”他目光锁定在宋宜双眉之间,“若是表姑娘还要执迷不悟,瞧方才的样子,宋珩身上是有伤还没好全吧,又只学了点花架子,我若此刻带兵回去搜,结局如何不用我说吧。王爷的命令是只留一个活口即可,剩下的表姑娘自己考虑。”
  宋宜回看了一眼来路上的红,咬了咬唇,“好,我跟你走。”
  福叔满意地冲她伸手,宋宜借了他的力站起身来,见方才那人还要动手,指了指沈度,“我不许你伤他。”
  福叔愣了一下,没动。宋宜闭了闭眼,艰难启齿:“这次到舅舅府上,还得他亲自向舅舅递请帖。”
  宋宜这话说得不露骨但也不算隐晦,福叔回想起方才是沈度驾的马车,信了几分,招呼人将沈度架起来扔上马车,“既如此,恭喜表姑娘,王爷见到姑爷定会高兴至极。”
  马车一路行得极快,沈度尚未醒过来,宋宜过去将他扶起来靠在榻上,好让他能稍微舒服些,这才发现他左臂受了伤,无力地耷拉着,应是被方才马车倾倒那一下砸的,头亦受了些伤,在昏迷中眉头亦锁紧了,想来是疼得不轻。
  宋宜拿手帕替他擦了擦血,掀开帘子唤福叔。
  福叔的马就同他们并排前行,宋宜定了定神,缓缓开口:“福叔,进青州城,找郎中。”
  福叔盯她一眼,“表姑娘恕罪,王爷在常州府等您,表姑娘多坚持一会儿,明日夜里便能到了。”
  宋宜突地往后退了一步,头上的簪子已稳稳抵在了咽喉处,“福叔,进青州城,否则你这会子再回头去找宋珩也来不及了,若一个活口没带回去,我爹又还活着,福叔你要怎么交差?”
  “你爹是跟着北衙的人走的,”福叔冷哼了一声,“北衙最近能搬救兵的地方只有青州,你要让我去青州城内感受一下全城戒严出不来被北衙挨个盘查的滋味么?”
  宋宜冷静了下,知他必不会答应,遂退而求其次,“我可以不进城,福叔你派人进去请个郎中出来也可。”
  簪子离咽喉处贴得极近,宋宜没半点要松口的意思,对峙半晌,福叔啐了口,“表姑娘好个痴情人”,随后下令人马分两队,少的这队去青州城墙下,多的那队在两府边界处等着会合。
  宋宜这才松了口气,退回马车中。
  她浑身骨头似要碎掉一样,仅这简单的几个动作已经用尽了她全身力气,门帘甫一放下,她便无力地跌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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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车停在青州城外许久,等开始入夜,宋宜才见着晋王的人从城中请了郎中出来。果不其然,青州城门已经开始严加盘查,但好在他们这队人马只留了十来人,停在城门外不远处倒也未引起城门守卫的注意。
  福叔让人把马车驶远了些,这才命人停下,让郎中上马车替沈度诊治,宋宜刚凑上前去问郎中情况,猝不及防被身后一人直接拉下了马车,她还未及反应过来,手已被人反剪捆了起来,直接将她扔上了马背。
  白日里那一摔的痛感尚且未缓过来,眼下这一遭几乎又让之前好不容易压下去几分的痛死灰复燃,她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寸寸碎裂,全身脱了力,眼睁睁地看着福叔上了马坐到她身后,策马向常州地界去。
  待跑出去几里地,宋宜这才缓过来几分,开始不停地咳嗽,福叔语气狠厉,“表姑娘,你知道我的,最讨厌有人在我眼皮底下耍小把戏,得罪了。”
  只可惜宋宜哪还有力气听他示威,仍旧咳嗽个不停,直至——
  福叔的马被拦停。
  第13章 黄雀
  宋宜没有力气去看清对方是什么人,只见为首那人一身劲装,想和福叔说上几句话,福叔却二话不说直接动上手了。
  那边打得酣畅淋漓,她却只觉得实在难受得紧,想要翻身下马,却又没有多余的力气。她只得深深吐了口气,再去看来人——并不是北衙的人,她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两方酣战,福叔方才留的人马少,眼见落了下风,他猛地回到马背上来,就要丢下众人带宋宜离开,那人不多时便追了上来,和福叔再度酣战起来。
  福叔带晋王府兵多年,论实战他技艺高超,单论武艺却不是那人对手,末了还是他落了下风被扫落下马,那人跃到宋宜这匹马上来,先一步策马离开。
  宋宜又被颠了一路,那人也不同她说话,径直疾驰了一路将她带入了一方小院落。
  院子清净,那人助她下马,却也未为她解开绳索,她亦不知对方来路,只得留了心去看四周环境,见着方才沈度所乘的那辆马车也在此地,她才隐隐放下心来。
  花厅出来一位女子,束发着劲装,耳边却缀着翡翠耳珰,实在是有些不和谐,宋宜看她实在是看得有点久,她才点头示意:“解开。”
  那人还有几分犹疑,见她目光坚定,乖乖照做了。
  宋宜垂首看了眼手腕,有些痕迹却也不深,她犹豫了半晌,试探唤道:“沁瑶。”
  那人笑了笑,同她打了个招呼:“数年不见,文嘉,别来无恙?”
  宋宜脸色白了些,此人乃端王嫡女长平郡主刘盈,也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女,这位郡主虽得了个娇滴滴的名,但别的一概不喜,独独好武,端王宠溺,虽她学艺不算精,但也随着她的性子来,久而久之倒是当成男儿养了,在帝京之中也颇有名气。
  刘盈幼年时时常缠着宋嘉平斗法,同她也算亲近,如今她仍照旧例唤她一声沁瑶,她却只肯回她一句封号了,宋宜于是敛了敛裙裾,向她见了个大礼,“谢郡主出手相救。”
  “那位御史在屋内,事情我都知道了。”刘盈走至她身侧,在她耳边补上一句,“今年皇叔让大家都入京吃个团年饭,常州还在打仗,只好从青州入京,正巧白日里瞧见晋王的人出现在此地,青州城又在严加盘查,怀疑他们有诡计便跟了一路,晚间见他们人马分散才动的手,有些晚了,见谅。”
  “长平,”宋宜唤她一声,见她停住,还是解释了一句,“你的人亲眼所见,我并非自愿同晋王部下一道,我爹也尚在北衙手中。”
  “嗯。”刘盈已连方才那分假笑都不愿有了,声音亦冷如冰霜,“城门关了,我明日一早送你们入城和北衙会和。此处有我府上的府兵精锐驻守,人数不少,又在青州城外,晋王余党不敢造次,放心。”
  宋宜默了会儿,今上可谓心狠手辣,为上位除尽一干兄弟,当年的“七王案”至今仍是扎在皇族心中的一根刺,却独独留下了端王这位异母的弟弟,待端王一家更是数十年来如一日,素来天恩厚泽,刘盈站在她的对立面是自然,再解释也无益,也就目送她出了院门,没再出声。
  宋宜到屋内瞧了瞧沈度,他已醒了过来,郎中也已瞧过,替他包扎了手臂。见她进来,沈度欲要行礼,宋宜阻了他,问:“大人如何了?”
  沈度目光垂下看了眼手臂,“无碍,皮肉伤养养便好,谢县主关心。”
  宋宜心下担忧,但也不好追问,只得转身出门,却被沈度叫住:“说来还要多谢县主今日救命之恩。”
  原来福叔到的时候他还有意识,宋宜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你听到了?”
  沈度点头,“无意冒犯县主,多谢县主相救。”
  宋宜摇头,身上的痛感仍在蔓延,一点一点地演变为一种麻木的钝痛,她停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必,我是救我自己。我爹既无反心,若我半途走失,这罪名我爹便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即便日后我自投罗网,但同行御史身首异处,亦是同样的结果。”
  沈度还想说什么,已被宋宜抢了先,“大人知我是个凉薄人,便知我不会如此好心,不必言谢。大人若在我的境地亦会相救不是?否则大人亦无法交差。”
  宋宜这话说得郑重,无半分打趣的意味,沈度突地笑了笑,带点自嘲的意味,“县主说得是。下官与县主,内里本是同一种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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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盈心下不舒服,一人生着闷气,不想让人跟着,只沿着小道踢石子儿解闷,走着走着竟不觉走远了,夜色已深,她正准备往回走,身后有剑声破空而来,她虽反应快,但右耳耳珰竟也应声而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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