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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只怕心上留伤痕

  从小生活在孤单和遗弃里的先生,明明那么骄傲,却不能不屈从于那个人心炎凉的外部世界。所有人对他或者是嫌弃,或者是敬畏,却从未有人向他展开过毫无心机的、近乎透明的微笑。唯有他的小姑娘,唯有那个他最开始从不屑,到下意识里每日期待的小姑娘。
  夏佐便点头:“先生您先更衣,属下这就下楼去亲自请小姐上来。”
  “不必了。”
  皇甫华章这才仿佛长舒一口气,也仿佛是自己跟自己的挣扎,终于由夏佐帮他做了一个了断。便欣欣然起身。那姿态,那动作的速度,哪里还是沉稳的35岁男人,而仿佛是轻快无比的20岁大男孩儿。
  “都叫她等了这么久,怎么能叫她还上楼来继续等我更衣呢?还是我换好衣服直接下去。”
  说着便脚步轻快地直接走进衣帽间去,却还是把着门,垂首悄悄问贴身仆人:“今天还是不穿正装的好,否则显得太老气……正装之外,你看我穿点什么好呢?不要太随便,也不能太严肃。”
  这般看去。便是背影都满身轻松和欢喜。
  望着这样的先生,夏佐也只能悄然叹息。
  “叮当……”
  位于一楼客厅门外楼梯间悬垂的一枚铜铃轻轻响了一声,一楼的仆人会意,无声走进客厅立在时年身侧,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嗓音清晰明白地说:“先生五分钟后下楼来,请小姐准备一下。”
  时年忍不住微笑:“我该准备什么?”
  关于这样的铜铃,还是她看英剧的时候看见过,没想到皇甫华章的城堡里,在这个年代了还保存着欧陆贵族的传统习惯。
  时年笑着起身,走到门边跟仆人并立:“我是不是应该站在这里,躬身等候先生下楼来?”
  仆人略有点点尴尬,却还是郑重点头:“不必躬身,只要肃立在楼梯口等候就可以了。”
  时年忍不住伸手掩住口,微笑。真以为时光穿越,她一不小心又成了穿着曳地长裙的中世纪牧羊姑娘,不小心闯进伯爵的城堡,然后仰起头来呆呆望着那宛若天神一般俊美威严的伯爵大人从楼梯上款款步行而下,就这样高贵又霸道地闯进了她的眼,也闯进了她的心……
  她自己都忍不住摇头:太入戏了,得退半步。
  楼梯轻响,皇甫华章穿浅棕色美利奴羊毛的长款西装外套,脖子上系了一条同色系经典格子款的围巾,缓缓走下来。格子间那细细的红色将他的眉眼都映亮。
  脚步轻快地下楼,抬眼就撞见她盯着虚空里不知哪一点在傻笑,他便忍不住用小羊皮的手套轻轻拍了她额头一记。
  “傻笑什么呢?”
  时年连忙回神,红了脸颊:“先生早。打扰您早餐了,胃口还好么?”
  他走下最后几级台阶,与她一同立在平地上。尽管如此却依旧因为身高的优势而居高临下睨着她:“不好。”
  时年便吐了吐舌:“都是我来得太早了,对不起。”
  “不是。”
  他高高地扬起下颌,天然带着倨傲的气质:“不是你来早了,而是今天的早餐实在难以下咽。”
  二楼送到楼梯口的仆人无辜地连连躬身认错。
  时年也微微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心情就这么忽然地重新高昂了起来。他扬眸望过去轻哼了一声:“我忽然改主意了。那份早餐留着吧,我晚上回来热了再吃。不该浪费粮食不是么?”
  几个人步伐如风,出门上车。
  夏佐垂首拨手机,语声严肃地通知:“先生半个小时后到,你们做好准备。”
  气氛便陡然紧张了起来,时年捉紧包带,转头去望皇甫华章:“熊洁有危险么?”
  皇甫华章眸光轻转,向她飘落下来:“还活着。”
  时年顿时松了一口气,便识相地不再说话,任凭劳斯莱斯无声地滑行向前去。
  倒是皇甫华章仿佛方才的好心情还没散去,手撑住手掌,偏首来悄然凝望着她:“之前你在走神……是在看那铜铃。”
  时年笑了笑:“嗯。用铜铃做楼上楼下的仆人之间的通讯工具,我还是在英剧里见过的,以为那是电。话发明之前的老玩意儿,没想到您家还有活生生的。”
  他愉快地点头微笑:“那是你还没上二楼,没见过我的早餐桌。在那里你还会看到我二楼的仆人用电熨斗熨烫报纸,将报纸熨得整整齐齐才拿给我看。”
  时年惊讶地张大嘴巴。
  “我就知道当年清宫里慈禧皇太后上厕所用的手纸,都要裁剪得整整齐齐,还要叫宫女用面颊去摸索,确定柔软不割肉之后才能拿给老佛爷用……”
  “嗯哼,”他淡淡应了一声:“贵族的规矩,不管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总要用这样仪式化的规矩,来区分普通人和贵族,以此来标榜自己的血统和身份的高贵。”
  时年听得微微惊讶,转头望向他。
  “在我眼里,先生就是天生的贵族,气质优雅,言行雍容……可是听先生的语气,仿佛也并不喜欢这些贵族家庭的规矩?”
  他哼了一声:“我骨子里的是我自己的,而那个家庭里的都是欧陆传下来的规矩,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时年心下微微一讶。
  不过她还是岔开了话题:“用熨斗熨报纸……是要做什么呀?报纸有必要熨出棱角,那么方方正正的么?”
  他目光便放远:“那只是一方面。更主要是因为从前的报纸都是油墨印刷,而欧陆的贵族是穿着洁白的衬衫,用着珍贵的真丝餐巾,自然不愿被油墨污染到,所以需要仆人提前用熨斗将油墨熨干,这样就不会染到袖口和餐巾上了。”
  时年笑起来:“可是现在的报纸早就不用油墨了。”
  他也耸了耸肩:“是啊,就连报纸人们都看得少了。现在电子终端上的消息更新更快,纸媒的生存越来越困难。”
  时年便眨了眨眼:“是哦,所以我们这些当记者的,生存压力也跟着越来越大。我还算好的,熊洁这不都遭遇了危险。”
  他掌心按住手杖,忽地不做声,转头来认真凝望着她的侧脸。
  时年便转眸迎上去:“先生,怎么了?”
  他轻轻摇头:“你不用担心。我绝不会让你出事,也不会让《深喉》倒闭。”
  时年笑起来:“借您吉言。”
  半个小时后,车子开到了山间别墅区。
  夏佐下车,先没有拉开车门,而是他独自先走进了那所白色的木屋里去。随即几个人影身手敏捷地从时年视野中一晃而过,消失在周遭树影里。
  时年定睛细看,怎奈车子跟房子还有一定距离,且那几个人身法太快。她全然无法看清他们的面容特征,只隐约看见是四个人,里头从身形轮廓判断,还有一个女人。
  “那就是先生手下神秘的团队?”时年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是不是跟神盾局特工一样酷?”
  皇甫华章竟然难得地呵呵笑出声来:“他们没有特异功能。”
  夏佐走回来拉开车门。皇甫华章先走出去,夏佐压低声音跟皇甫华章说了几个字,仿佛是在汇报;皇甫华章短促点头,然后回身亲自伸手屏着车门,接时年下车。
  已是冬日,山林间黄叶如金,可是山间传来的风还是寒气迫人。
  时年急忙拢紧了大衣,有些紧张地望向那小木屋:“熊洁就在里面?”
  夏佐点头,没多说什么。
  时年略有迟疑:“我们是否应该通知警方?”
  皇甫华章便目光一冷,清高地立在冬日的风里,周身也随之扬起凉意。
  夏佐望过来,也森冷地眯了眯眼睛:“有人报过警么?如果没有的话,为什么要通知警方来?难道小街是想将咱们的劳动果实拱手让给警员,让他们兵不血刃地给自己请上一功么?”
  时年也有些歉意:“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个社会终归有规则,惩治罪恶是警方的职责。通知他们的话,可以让他们帮忙追查是谁将熊洁带到这个地方。”
  “先看看人再说吧。”皇甫华章裹紧长外套,眯眼望过来:“总归熊洁才是当事人,她比我们更有决定的权利。”
  说罢,皇甫华章迈开长腿,率先走向房子去。
  “先生说得对,还是看熊洁自己的意思。”时年便也赶紧追上去。
  三人一同走进房门,迎面坐着的那个女人变霍然撞入时年眼帘。
  时年猛地怔住。
  那个窝在沙发里,两眼深陷、头发蓬乱、浑身慌乱地颤抖的女人……还是她从前认得的熊洁么?
  从前的熊洁永远是明艳犀利,跑新闻也都穿修身剪裁的职业套裙,踩十寸高的高跟鞋。
  当年时年刚入行的时候就见识过,在一宗突发新闻现场,有警员当街追嫌犯。她带着的摄像师腿脚有些慢,被挡在人群后头。熊洁急了,伸手一把夺过摄像机,将大块头的摄像机扛上她有些瘦弱的肩头,然后将一步裙的裙摆左右撕开,踩着十寸高的高跟鞋就冲了上去……
  曾经在深喉入职竞争,以及后来的职场竞争里,她虽说吃过熊洁的不少苦头。可若是单纯从同行的角度,她还是很佩服熊洁的职业精神的。
  却哪里想到,她竟然变成了眼前这副样子……
  时年忍不住轻轻哽咽一声,便冲上前去,蹲在了熊洁的膝边。
  “熊洁?你还好么?是我,我来了。”
  几日不见,熊洁仿佛老去了十岁。目光干枯无光,只机械地闻声转过来,垂首望着时年。
  “你……是谁呀?”
  时年惊得一把捉住熊洁的手:“你怎么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是时年,我是你的对头时年啊!你不是最不待见我,最喜欢骂我的么?你看看我,哪怕你再骂我一声也行啊!”
  熊洁却麻木地望着她,然后摇摇头:“十年?十年很长的。我在这里过了十年了吗?”
  时年吓着了,急忙翻看熊洁身上。
  熊洁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只有手腕脚踝处留有绑缚过的痕迹。因为挣扎过,所以绳子跟皮肤摩擦而破了皮,流了血,却也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分明还是好好的啊,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了?
  时年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她想起了妈,想起了妈在听说爸再也走不出手术室时,突然就也变成了宛如熊洁一般的模样!
  妈再不认得她,还笑笑地拉着她的手,说叫他给爸打个电。话,说今晚蒸一点糖梨膏好不好,说爸这些日子办案抽烟抽得好凶,一直在咳……
  眼前熊洁和母亲的影像交。叠在了一起,时年忍不住扳住熊洁的肩头,用力摇晃:“熊洁你醒醒,醒醒啊!我是时年,你最讨厌的时年。你醒过来继续跟我吵架,继续写文章骂我啊……你醒醒,只要你醒来我就原谅你,再也不恨你了,好不好?”
  可是熊洁没有回应,依旧木愣愣地抬头望着时年,仿佛反倒是她看不明白时年怎么突然变成这个模样。
  这一刻她们两个人应当是在两个世界里吧,各自看着对方,都觉不明白。
  做一个不算恰当的比喻,就像是人在动物园里看动物。人觉得是自己看观赏动物,是动物娱乐了自己;可是从动物的视角看过来,何尝不也是一群傻乎乎的人类跑来主动请它观赏?人类还做出各种自以为聪明的可笑动作来,娱乐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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