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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现在还来得及。”周晋珩伸腿想下车,四肢发软没能站起来,他闭了闭眼睛,扯开嘴角干笑,“看在曾经是朋友的份上,让我缓一会儿,我马上就下去。”
  “赶我是吧?行,我走。”杨成轩见他这副样子,气得真不想管他了,伸手到靠近驾驶座的窗户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手包,转头丢进周晋珩怀里,“那也请你看在曾经是朋友的份上,瞧一眼这东西。我为你千辛万苦弄来的,回头脑子正常了别怪我没在你发疯的时候把你打醒。”
  周晋珩以为包里装的伤药,手伸进去摸到一沓纸,展开第一页的抬头就是硕大的“死亡医学证明”几个黑字,下一行的死者姓名里赫然写着易晖的名。
  一张薄薄的纸,每一栏都带一个“死”字,死亡日期,死亡地点,死亡原因,通篇写的都是让人看不懂的东西。
  周晋珩一目十行地扫过,飞快地翻页,下一张是火化证明,死者姓名栏里同样写着易晖的名字。
  “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周晋珩声音冷静,手却颤得连纸都拿不稳。匆忙把几张纸叠回去时,有一张夹在里面的照片滑落到他膝上,黑白照片,上面的人笑得天真烂漫,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和在灵堂远远看到的一模一样。
  “干什么?用铁一般的事实告诉你人已经死了。”杨成轩说着指不远处的江家小院,又转回来戳了戳照片上的人,嗤笑道,“里面那个到底是谁啊?周晋珩你多大了,不会还相信借尸还魂这么扯的事吧?”
  第四十一章
  这天易晖起得比以往早,下楼时看到江一芒已经在餐桌前坐着了,厨房里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动静,江雪梅在里面做饭。
  江一芒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妈妈现在状态还不错,不妨一试。易晖慢吞吞地挪到厨房门口,又拐了个弯回到餐桌前坐下,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
  江一芒把椅子拖到他身边,凑过来小声说:“别怕,反正总要说的。不说你过得去自己心里这关吗?”
  易晖闷不吭声地摇头。
  “那不就得了,还不如干脆点。”江一芒其实也紧张,做了几个深呼吸,接着劝道,“她是妈妈呀,怎么会看不出来呢?越是假装不知道,心里才越难受吧。”
  易晖不想妈妈难受,心里再慌再没底,还是咬牙进了厨房,鼓足勇气刚要开口,被江雪梅抢了话。
  “你进来干什么?”江雪梅在捏面疙瘩往烧开的锅里下,微笑着说,“出去等着吧,一会儿就能吃了。”
  易晖不走,双手搓着裤缝,一副小孩犯错后的样子:“妈,我……”
  还是没能说完,江雪梅放下手中的盘子推他出去:“走走走,这里热得很,快出去吹风扇。”
  易晖挪了两步,不肯走。勇气来得不容易,再不说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他扭着头道:“妈,我有事要告诉你。”
  江雪梅有点急了:“有什么事不能吃过饭再说?快回去坐着。”
  江一芒站起来帮腔:“妈你就听他说吧。”
  “啧,院子里的衣服是不是还没晾?”江雪梅拗不过兄妹俩,手在围裙上随便擦了几下,抬脚就要出去,“我先去把衣服晾了。”
  “我去晾我去晾,妈你跟哥好好聊。”江一芒说完就飞奔出去。
  活儿被抢了,江雪梅打算回房间:“我昨天从厂里带回来的东西还没整理,我先……”
  “妈!”
  这一声叫得响亮,江雪梅脚步顿住,一时忘了言语。
  易晖走上前,去拉她的胳膊:“妈……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说出来之后,一阵轻松倏忽席卷而上,盖过了心底的忐忑不安。最坏的结果也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锅里冒泡的沸水没了灶火加热,由咕嘟冒泡逐渐转为平静。时间走得很慢,足够让人把从前有意无意忽略的许多事情从记忆深处挖出来,然后摊开在阳光下重新审视。
  易晖想起江雪梅曾不止一次看着他出神,被他发现便笑说自己年纪大了,动不动就走神发呆。想来他每一次吃甜食的时候、因为抄袭风波伤心落泪的时候、主动替家里减轻负担的时候……每次做出所有与从前的江一晖不同的选择的时候,江雪梅的内心都在挣扎。
  知子莫若母,儿子稍有一点变化都逃不过母亲的眼睛,何况是换了个人呢?
  易晖无法想象眼前的中年女人经历了多少痛苦,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只好轻轻地又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哽咽地唤道:“妈……”
  他有两个妈妈,她们都很爱他,并且倾尽全部,把拥有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
  加起来不长不短的两辈子,他一直在拼尽全力争取所谓的幸福,现在才知道真正的幸福根本不需要去追。拥有双倍的爱的他,哪怕只是曾经拥有,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这回江雪梅主动上前一步,抬臂将易晖揽进怀里。
  “乖,别哭,妈妈在这儿呢。”她轻抚着易晖的头发,说着让他别哭,自己却泪流满面,“没关系,妈妈不难过。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妈妈的好孩子。”
  这天周六,等到正午毒辣的日头西斜,江家小院里支起遮阳棚,一家三口背靠枇杷树纳凉。
  易晖拿起搁置许久的那幅“家和万事兴”图,盘腿坐在藤椅上专心致志地绣,江一芒在捣腾邱婶刚刚送来的一把凤仙花,说要用这个涂指甲。
  “放入适量的盐,和花瓣一起捣碎……”江一芒照着手机上的步骤念完,嘀咕道,“适量是多少啊?”
  她从厨房里挖了一大勺盐,易晖看了心惊肉跳,忙把针插好去抢勺子:“我来放,边捣边放,差不多知道应该放多少了。”
  他用手指捏盐,一点一点往蒜臼子里面加,捣了一会儿江一芒就兴奋地跳起来:“出颜色了出颜色了,红红的好漂亮!”
  捧着几片洗干净的树叶走出来的江雪梅笑她大惊小怪:“我们小时候都用这个当指甲油,不出颜色还得了?”
  纵使易晖喜欢花,也第一次听说花还有这么个用途。见他满脸好奇,江一芒抓住他的手就要给他涂:“我看差不多了,哥快来帮我们试个色!”
  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易晖自是不会拒绝妹妹的要求。他乖乖把手伸平,由着江一芒把刚捣好的敷料往他指甲上抹。
  “手指好长啊。”江一芒边抹边羡慕,“你们画画的手都这么漂亮吗?”
  江一晖的手继承自去世的父亲,白且修长。易晖知道江一芒口中的“你们”包含了上辈子的他,认真地回忆了下,说:“以前我的手很丑,手掌小,手指也挺短的。”
  江一芒撇嘴:“我不信,别逼我去网上查你照片啊。”
  易晖笑了笑:“那会儿我手上有疤,轻易不出门,应该找不到照片的。”
  一不留神提到他的伤心事,江一芒机灵道:“我就是不信。你总是过分谦虚,以前还说自己画画不好,结果随便参加个比赛就拿了金奖。”
  说的是刚来到这里时去首都参加的那次现场绘画比赛。
  易晖道:“真的不好,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趁江雪梅不注意,江一芒附在易晖耳边悄悄问:“那副画……画的是不是他啊?”
  易晖知道“他”指的是周晋珩。既已坦白一切,就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他点点头:“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江一芒扼腕道:“亏了,亏大了。”
  易晖不明所以:“亏什么了?”
  江一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一幅真迹值钱着呢,就白给他画了?”
  “谈不上什么‘真迹’。”易晖道哭笑不得,“也不是故意画他的,严格算起来是我侵犯了他的肖像权。”
  江一芒仍替他忿忿不平,涂了两根手指,给包上树叶,又忸怩地凑过来问:“那你……还喜欢他吗?”
  易晖愣了下,聚在绣布上的目光稍有失焦。
  他没有在心里问过自己,顺着本能回答:“不喜欢了。”
  怎么可能还喜欢?
  早就不喜欢了。
  江家母子三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消磨了整整一天半的时间。
  周末下午约好了要去见刘医生,出门前江一芒拿出口罩给易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不妥,把压箱底的墨镜找了出来,踮脚往他脸上戴。
  易晖觉得她紧张过头了,摘下墨镜放到玄关的桌子上:“这个就不用啦,戴了看不清路。”
  他的本意是不想家人为他担心,谁知出门一抬眼,就把某个人连同他脸上结痂后依旧狰狞的伤口瞧了个真切分明。
  强忍住掉头躲回家里的冲动,易晖目不斜视地绕过周晋珩,径直往路边停着的面包车走去。
  刚走两步,就被一只手拽住。
  “我有话要说,给我一点时间。”周晋珩道,“五分钟就好。”
  易晖深吸一口气,扭头示意江一芒和江雪梅不要掺和,让他自己处理,随后把胳膊从周晋珩手中抽出来,转身面向他:“说吧。”
  周晋珩的手还维持着握住手腕时的姿势,现下握到的只有一团空气。他捏紧了另一只手心里的戒指,也转动身体,和易晖正面相对。
  易晖注意到他还穿着前天的衬衫,下摆松垮地塞了一半在裤腰里,引着人去看他不到两天就瘦了一圈的身躯,加上面容憔悴唇色发白,像是生病了。
  他低低开口道:“用其他身份接近你,是我的错。”或许是因为病了,他的气势比平时削弱不少,那些咄咄逼人的锋芒好像都收了起来,“我……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两天两夜,周晋珩又把这大半年的经历重新回顾了一遍。不管从理智的角度还是感性的范畴,哪怕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还是会这么做。
  他的小傻子不让他靠近,他只能这么做。
  周晋珩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如果你能接受他,不讨厌他,就把我当成他,好不好?把我当成他,一辈子也没关系。”
  易晖从未想过“一辈子”这个词会从周晋珩口中说出来。可这假设太荒谬,比周晋珩为了一点渺茫的希望死死缠着他还要荒谬。
  他不知道自己藏在口罩后面的表情是什么样子,有可能在笑,也有可能麻木不仁。他说:“你不是他。”
  被易晖当成朋友的哆啦哼哼不是被他亲手杀死的,而是从未存在过。
  就算哆啦哼哼还在,也该知道他多么痛恨欺骗,尤其是像这样用他最渴望的东西诱惑他,又在他毫无防备之时残忍撕开真相。
  上辈子他被那未曾品尝过的甜香诱惑,心甘情愿地走进牢笼,匍匐在地被踩进泥里,直到生命的尽头才知道这甜蜜的牢笼根本不存在,一切都是谎言堆砌的幻象。
  但凡稍微了解他,就该知道他能忍受寂寞,能忍受疼痛,唯独不能忍受欺骗。
  周晋珩的脸色又灰败了几分,好似被掐灭了最后一抹生机。
  易晖说完便要走,周晋珩像走进死胡同的人,把最后一点希望寄托在曾经的一句承诺上,急道:“你说过会跟我回家,你答应我的。”
  随口的一句假设,哪里算得上承诺。易晖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台风夜,在黑暗中那段隐秘的交心,当时心里有多柔软,现在就有多冷硬。
  “可是,我不是他。”易晖抬手掀开口罩,让整张面孔暴露在空气中,迎着周晋珩锋利得能将人刺穿的目光,木着脸,事不关己地质问道,“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刚入圈那会儿,为了磨练演技,周晋珩一个人做过许多无实物表演练习。
  面包车开已经开走很远,掀起的尘嚣都尽数落定,他才忽而发觉刚才自己就是在做一个无实物表演练习,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情绪充沛,将怀揣希望到心如死灰这个过程表演得淋漓尽致。
  然而没有得到回应,他面对的是堪比空气的毫无感情的人。
  那个人用冷漠的声音念着不属于剧本上的台词,像个不愿配合的旁观者。
  旁观者……这个比喻让周晋珩没来由地慌乱。
  如果那人是旁观者,那么本该和他待在故事中的另一个主角呢?
  他的小傻子呢?那个会为他哭为他笑,说想一辈子和他在一起的小傻子呢?
  s市的家里空荡荡,本该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还在他手心,他的小傻子去哪儿了?
  茫然环顾四周,周晋珩好像陷入一个幽深梦魇,又好像终于醒了。
  都说人在面对足以威胁生命的困境时,会激发出前所未知的能力。周晋珩想,原来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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