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先生。”
  这一声,却是朱成钧到现在才开口了。
  他立在朱成钶旁边,没对比还好,一比朱成钶的白裘衣,他只穿着普通的棉布袍子,话又少,叫完这一声就没了,脸还木,眼皮没睡醒似地垂着,只像个毫不知情识趣的小木桩子,干巴巴往那一戳。
  作者有话要说:
  朱小九:我心狂野,等着。
  第12章
  展见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代王出事那一日虽然情形混乱,但她出于一种无用的幼稚的记仇冲动,将代王府那些人的相貌都记下来了,她认得这个九郎朱成钧,清晰记得他还伸手抢过她家摊位上一个馒头。
  当时他可不是这一副木桩子样——不,也不对,后来过堂,他被罗知府问话时,和现在的模样就差不多。
  “来,你们互相见一见吧,这是展见星和许异,等过了年,就陪你们一起读书了。”楚翰林和气的声音响起来。
  展见星忙收回了思绪,和许异一起,向两位朱氏王孙行礼。
  罗知府此前派人问询过楚翰林,知道他应该只教朱成钧一个,所以就选了两个伴读来,以为凑合够用了——他也是尽力了,好人家的诗书子弟,谁不埋头苦读,以备科举?哪有空闲来和王孙们闲耍,如今可不是开国那时候了,藩王们伸向军政的手早已被先帝斩断,将他们奉承得再好,也不抵自己正正经经考个出身。
  不想,此时忽然多出一个朱成钶来,这一分,一个王孙只得一个伴读,未免就寒素些了。
  好在王孙们也不甚介意这一点,朱成钶笑眯眯问了一句:“这是罗知府奉皇伯父的旨意给我们挑的伴读吗?”
  罗知府答一声是,他就好似早已想好般,胸有成竹地伸手向展见星一指:“那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是个肯定句,没有要和谁商量的意思。
  罗知府和楚翰林都不说话,默契地皆不打算管王孙们之间的事。
  朱成钧倒很省事,他没吭声,只是看了堂兄挑剩给他的面露茫然的许异一眼,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上,算是默认了。
  “先生,左右无事,我和九弟领他们在府里走走吧。提前熟悉一下地方,我们也认识认识。”朱成钶又很有主意地道。
  楚翰林点头:“也好,你们去吧。”
  朱成钶就微笑着转身拉起展见星的手,展见星有点不习惯,但不好挣开,只得僵着手指随他去了。
  朱成钶并没有长久拉着她的打算,出了门后,就松开了,绯红的薄唇轻启:“帕子。”
  候在门外跟上来的内侍立刻奉上一方洁白的手帕,朱成钶接过来,把自己才拉过展见星的右手仔仔细细擦过,然后就将仍旧洁白的手帕丢到了地上。
  目睹全程的展见星:“……”
  有毛病?
  朱成钶挑剔又嫌恶的目光从她面上刮过:“庶民,你胆子很大,害死了祖父,还敢踏进代王府里。”
  少年的变脸毫无预兆,恶意更毫无收敛,展见星收起了一切表情——她原来也不大有表情,语声平静地道:“小民家是无辜的,皇上已经还了小民家清白。”
  “你无辜?”朱成钶嗤笑了一声,“若不是你家那铺子不长眼地开在那里,我祖父怎会那般薨逝?遭天下人笑话!”
  见识过朱逊烁的蛮横狠毒,展见星对这种程度的倒打一耙已不放在心上,并且觉得无可回应,便只抿唇不语。
  朱成钶还有话说:“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但你既然来了,那就老老实实的,若还敢捣什么鬼,哼,别以为代王府真的拿你没有办法,让你无声无息消失在这世上的法子,多得是。”
  展见星面无表情。
  许异扭脸悄悄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有担忧之意。
  朱成钶放完狠话就要走,跟他的内侍追了一句:“七爷,咱们就这么走了,先生要是问起——”
  朱成钶脚步顿了一下,语气不耐地向旁边的朱成钧道:“我没空,你跟他们随便逛逛去。回来先生要是问我,你就说父亲半途召了我去,听见没有?”
  朱成钧张了下嘴:“哦。”
  朱成钶抬脚走了,内侍跟上去,皂靴毫无留恋地踩过被弃在路上的手帕。留下一个鲜明脚印。
  “可真会糟蹋东西。”
  许异咋舌了一句,又觉失言,忙捂了嘴,看向朱成钧。
  朱成钧没什么特别反应,只问:“你们想逛哪里?”
  口气平平常常的。
  他看上去比那个朱成钶正常多了,许异松了口气,道:“依您的意思吧?”
  他们两个平民小伴读,哪敢真指定在尊贵的王府里如何逛荡呢。
  朱成钧没应声,只是转身走了,他也有个小内侍跟着,小内侍叨咕道:“这大冷的天,风刮到人骨头缝里,可逛什么呢。七爷的主意,自己不干,到头来又是九爷受罪,真是的。”
  许异有些讪讪,想说什么,又不好说,只得往展见星身边靠近了点,道:“唉。”
  小内侍明着是抱怨朱成钶,可这么当着面说,又何尝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展见星面色仍旧平静,非是她格外能沉住气,而是眼下这情况,其实倒比她预想中的要好一点。
  不管怎样,总是能留下来,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而且因为见到了楚翰林,她现在心中有了一个新的、或者说更确定了的想法。
  她不能一直指望利用代王府去对抗宗族,那是饮鸩止渴,她必须要自己强大起来。
  如何才能强大呢。
  她无权可使无势可仗无钱可用,本来是很难、很难的,可是——
  展见星的嘴角往上轻轻翘了一下,将心中震荡着的激越情绪压了下去。
  可是,她将要有一位翰林做先生了。
  **
  在代王府中的游玩过程乏善可陈,不是王府景致不好,而是经过了朱成钶那一出,谁还有心情看什么景。
  朱成钧在前面走,两个伴读就老实在后面跟着,许异试探着搭了两回话,朱成钧的态度有点爱理不理,但不知道是不是朱成钶离开了的缘故,他的脸色不再那么呆板死沉。
  许异此时才发现他并不是个灰扑扑的人,他皮肤其实很白,五官比朱成钶生得浓烈,眉毛尤其乌黑浓密,像分寸拿捏极佳的丹青大家一笔勾落在雪白的面孔上,锋利又矜持,天生一种贵气。
  这种气质在他把眉眼嘴角都耷拉下来的时候是隐藏起来了的,此时显露出来,他那种爱理不理都变得理所当然,好像他就该是这样的人,这个态度。
  因此许异被他敷衍了答话,竟也不觉得受怠慢。
  展见星一直沉默着,她跟代王府有那段过节在,如今虽然被逼急了不得不跑到这老虎嘴里来,也不想多和这些王孙们打交道。
  朱成钧也没主动和她说什么话,几个人就这么闷头闷脑又莫名其妙地在代王府里走了大约一刻钟,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因为朱成钧全不介绍,展见星与许异便也都不清楚。
  至于朱成钶先前所谓“认识认识”之语,自然是一点都没有达成,如果说朱成钶对他们是明的蔑视,那朱成钶就是暗的无视,总之,都没拿他们两个伴读当回事儿。
  一刻钟后,几人没滋没味地回到了纪善所。
  许异忍不住嘀咕道:“……其实说得也没错,这么逛一圈,是挺傻的。”
  少年们年纪都不大,滋生出的微妙气氛没掩盖,楚翰林看出来了,但他没问,甚至连朱成钶的去向也没管,只笑着就便问了问展见星和许异的功课进度。
  许异先答:“我学到lt;孟子gt;了。”
  楚翰林问:“哪一章?还是全学完了?”
  许异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先生,我家祖上原是牧民,先帝爷时下令建屯堡守备,征集民夫,我家才得了恩典迁进来的,因家里没有学问上的渊源,我进学得晚,现在才开始学lt;孟子gt;,只念到了梁惠王这一节。”
  这是才开头了。楚翰林点点头,又问展见星:“你呢?”
  展见星躬身道:“只将四书囫囵念过了。因学生鲁钝,许多地方不求甚解,需请先生多加教诲。”
  一般学童开蒙,最重要的便是四书,堪称是一切学问之本,展见星在这个年纪能把四书念完,资质就至少不至于鲁钝,所以会“不求甚解”,恐怕问题不在他身上,而在他从前的先生身上。
  贫家孩童想找个学问精纯的先生有多难,楚翰林心里是有数的,而展见星不说先生不能教他,只说自己鲁钝,这是尊师重道之举。楚翰林心里喜欢,微笑道:“以你的年纪,能如此就算不易了。”
  罗知府从旁笑道:“你们虽是为王孙们伴读而来,但能得潜德这样的翰林为师,是真正难得的造化,望你们抓住良机,不要自误才是。”
  展见星与许异一齐躬身应是,领了罗知府的教诲。
  之后,楚翰林告诉他们年后初十前来开课,今天这趟差便算走完了,罗知府被楚翰林相邀留下来用饭,两个小伴读没这个脸面,告退后,就出门回家。
  **
  一出了王府大门,许异就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憋了许久一般。
  “以后可怎么办哪。”不等展见星问,许异就主动抱怨,“我爹娘以为王孙们年纪和我差不多,就坏也坏不到哪去,才送我来想搏个前程。现在依我看,他们可够难伺候的。”
  展见星礼貌地安慰了他一句:“许兄,你的运气总比我好些。”
  总是没有被人指着鼻子威胁放话。
  许异摇头道:“哎,见星,我给九爷做伴读,九爷看上去是挺正常的,可他不得宠啊,你看那个七爷指使他的模样,哪像跟兄弟说话,就跟指使个下人似的,七爷连九爷都照样欺负,以后我们一处读书,他要是瞧我不顺眼了,想欺负我,九爷自己都难保,哪里还管得了我,我不只好干受着?”
  他看着大咧咧的,倒是粗中有细,这番道理说得并不错。
  展见星也无话了,只好道:“有先生在,先生总是能做一做主。实在不成,就忍一忍,我们只安心跟着先生念书便是。”
  许异道:“也只能如此了。”
  他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工夫,两人走到岔道口,他就又好了,笑嘻嘻地邀请展见星得空去他家玩。
  展见星谢过了,跟他分了手,各回各家。
  第13章
  且说徐氏在家中翘首已久,终于见到展见星回来,忙把她拉到身前,从头到尾每一分都仔细打量过,唯恐她少了一根头发。
  展见星笑道:“娘,我没事。”
  徐氏哪里肯信,又细细问她在代王府中的遭遇,展见星怕全然瞒着,徐氏倒要更担心,就吐露了一点:“王孙的脾气有点古怪。不过没什么,我顺着他,不招惹他就是了。”
  徐氏听了忧愁:“唉,总是娘不中用,叫你去看别人的脸色。”
  “我不委屈,娘,我告诉你,代王府的先生可好了,是个翰林呢。我要是呆在家里,怎么找得到这样学问的先生?能去跟他读几年书,就是看些脸色也值得。”
  展见星说着话,眼睛里闪着光亮,嘴角翘起来,颊边梨涡都若隐若现地跑了出来。她脸颊上这个小涡生得不明显,微笑时都藏着,漾弯唇边眼角,笑意拂过整张脸的时候,才会显现。
  这一份真切的开心很难伪装得出来,徐氏因此心里终于松快了些,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道:“是吗?”
  又微微蹙了眉头:“只是,将来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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