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姬成羽认识长意,但见他带着纪云禾走了出来,震惊得瞪大了双眼:“鲛……鲛人……”
  这陆地上的妖怪太多,但银发蓝眸的鲛人,唯有这一个,天下闻名的一个。
  众军士举着火把,在听到姬成羽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有些军心涣散。火光映衬着大国师府中的火光,将长意的一头白发都要照成红色。长意没有说话,只从袖中丢出了一个物件——
  是一个脏兮兮的,破旧布娃娃。
  布娃娃被丢在姬成羽脚下。
  姬成羽得见此物,更比刚才更加震惊,而震惊之后,却也没将布娃娃捡起来,他沉默许久,方抬头问长意:“我兄长托你带来的?他人呢?他……”
  话音未落,长意不再多做停留,手中光华一起,他带着纪云禾身影如光,霎时便消失在原处。
  蓝色光华如流星一般划过夜空。
  别说朝廷的军士,便是姬成羽也望尘莫及。
  夜幕星空下,长意带着纪云禾穿破薄云,向前而行。
  纪云禾在长意怀中看着许久未见的夜空繁星,一时间,几乎被迷得挪不开眼,但最是令人着迷的,还是自己面前的这张脸。
  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经历多少事,长意的脸,还是让人惊艳不已,虽然他的神色目光已经改变……
  “长意,你要带我去哪儿?”纪云禾问,“是去北境吗?”
  长意并不答她的话。
  纪云禾默了片刻,又问道:
  “你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纪云禾本以为,长意还会沉默,便当她如透明人一般,但没想到,长意却开了口:“不是。”
  话语间,两人落在了一个山头之上,他放开纪云禾,纪云禾站不稳脚步,踉跄后退两步,靠在了后面的大石之上。
  他终于看了纪云禾一眼,宛如他们分别那一晚,但长意的眼神,却是全然不同了,他盯着纪云禾,疏离又冷漠,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穿过纪云禾的耳边,拉住了纪云禾的一缕头发,手指便似利刃,轻轻一动,纪云禾的发丝便纷纷落地。
  他剪断了她一缕头发,告诉她:
  “我是来复仇的。”
  这次,我是来伤害你的。
  纪云禾领悟到了长意的意思,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此时,天已尽鱼肚白,远山之外,一缕阳光倏尔落在这山头大石之上,阳光慢慢向下,落到了长意背上。
  逆光之中,纪云禾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当阳光越往下走,照到了纪云禾的肩头,纪云禾陡觉肩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宛如被人用烧红的针扎了一般,刺骨的疼痛。
  她立即用手扶住自己的肩头,但扶上肩头的手,也霎时有了这样的疼痛,纪云禾一转头,看见自己的手,登时震惊得几乎忘了疼痛。
  而长意的目光此时落落在了她的手掌之上。
  朝阳便撒大地。
  纪云禾大半个身子站在长意的身影之中,而照着太阳的那只手,却被阳光剃去了血肉,仅剩白骨……
  第五十八章 不及你人心可怖
  纪云禾怔愣的看着自己的手,甚至忘了这剧烈的疼痛。
  被阳光剃去血肉的白骨在空中转动了一下,纪云禾将手往长意的身影之外探去……
  于是,接触到阳光的部分,血肉都消失殆尽。从指间到手掌,手腕……直至整个手臂。
  这诡异的场景让纪云禾有些失神,疼痛并未唤醒她的理智。近乎六年的时间,纪云禾都没有见过太阳,此时此刻,她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以白骨探向朝阳,好似就要那阳光剃去她的血肉,以疼痛灼烧那牢狱之气,让她灵魂得以重生……
  她甚至微微往旁边挪动了一步,想让太阳照到身上更多的地方,但迈出这一步前,她另一只手忽然被人猛地拽住,纪云禾再次被拉回长意那宽大的身影之中。
  长意身体制造的阴影几乎将纪云禾埋葬,逆光之中,他那一双蓝色的眼睛尤为透亮,好似在眼眸中藏着来自深海的幽光。
  他一把拽住纪云禾的下巴,强迫纪云禾仰头看着他。动作间,丝毫不复当年驭妖谷的克己守礼。
  “你在做什么?”他问纪云禾,语气不善,微带怒气,“你想杀了自己?”
  纪云禾望着长意,她感觉到他动怒了,但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动怒。纪云禾没有挣脱长意的禁锢,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唇边甚至还带着几分微笑。
  “为什么生气?”她声音虚弱,但字字清晰,“你说,要来找我复仇,是对我当年刺向你的那一剑,还怀恨在心吧。既然如此,我自寻死路,你该高兴才是。”她看着他,不徐不疾的问,“为什么生气?”
  长意沉默的看着纪云禾,听着她好似漫不经心的声音,看着她眼角疏懒的弧度,感受着她的不在意,不上心。长意的手,划过纪云禾的下颚,转而掐住了她的脖子。他贴近纪云禾的耳畔,告诉她:
  “纪云禾,以前你的命是驭妖谷的,今日之前,你的命是国师府的,而后,你的命,是我的。”长意声色冷漠,“我要你死,你方可死。”
  纪云禾闻言,笑了出来:“长意,你真是霸道了不少呢。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这样,敢欺负他,能欺负他的人,应该没几个了吧。
  纪云禾抬起手,撑住长意的胸膛,手掌用力,她将他推远了一些,接着道:“但是我还得纠正你,我的命,是自己的。以前是,以后也是,即便是你,也不能说这样的话。”
  “你可以这么想。”长意道,“而我不会给你选择的权利。”
  言罢,长意一挥手,宽大的黑色衣裳瞬间将纪云禾裹入其中。将阳光在她周身隔绝。甚至抬手间还在纪云禾的衣领上做了一个法印,让纪云禾脱不下这件衣裳,只给她留了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纪云禾觉得有些好笑:“我在牢里呆了快六年了,第一次晒到太阳,你为何就断言我能被晒死了去?哪个人还能被太阳晒死?”
  长意淡淡的斜睨她一眼:“你能。”
  这两个字,让纪云禾仿佛又看到了当年的长意,诚实,真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她忽然间有些想告诉长意当年的真相,她想和长意说,当年,其实我并没有背叛你,遗弃你,也并不是想杀你。你可以恨我,可以讨厌我为你做决定,但我从没有想要真正的伤害你……
  纪云禾试图从衣裳里伸出手来,去触碰长意,但这被法印封住的衣裳像是绳索一样,将她紧紧绑在其中,让她手臂动弹不得。
  纪云禾无奈:“长意,晒太阳不会杀了我,虽然会痛,但……”
  话音未落,宛如要给纪云禾一个教训一般,纪云禾瞳孔猛地一缩,霎时间,身体里所有的力量被夺去,心脏宛如被一只手紧紧擒住,让她痛苦不已,几乎直不起身子,她眼前一花,一口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
  纪云禾看着地上的血迹,感受着慌乱的心跳,方才承认,她确实可能会被太阳晒死……
  甚至,或许下一刻……她便会死……
  纪云禾靠着巨石,在长意的身影笼罩之中喘了许久的气,她仰头望长意,还是逆光之中,她眼神模糊,并不能看清他的神情,但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长意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丝毫没有挪开。
  “长意……”她道,“或许,我们都错了……我这条命呐,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自己。我这条命,是属于老天爷的……”
  又行到这生死边缘,纪云禾对死亡,已然没有了恐惧。她并不害怕,她只觉得荒唐,不为死,只为生。
  她这一生,从头到尾,好像都是老天爷兴起而做的一个皮影,皮影背后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操持着,让她跳,让她笑,让她生,让她活……也让她走向荒芜的死亡。
  每当她觉得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人生时,老天爷给她重重的一记耳光,让她清醒清醒,让她看看,她想要的那些自由,希望,是那么的近,可就让她碰不到。
  在这茫茫人世,她是如此渺小,如浮萍一般,在时局之中,在命运之下,飘摇动荡。难以自已……
  那已经到嘴边的“真相”,便又咽下。
  纪云禾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经过这六年的折磨之后,已经动了根本,先前与顺德公主那一战,可能已经是她所有力量的回光返照。
  她的生命,再往前走,就是尽头。
  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告诉了长意真相,又能如何呢?
  这个单纯的鲛人,因为她的“背叛”,而心性大变,在他终于可以惩罚她这个“罪人”的时候,罪人告诉他,不是的,当年我是有缘由的,我都是为了你好。说罢,便撒手人寰,这又要长意,如何自处?
  她的余生,应该很短了,那就短暂的,做点怀揣善意的事情吧……
  纪云禾佝偻着腰,看着地上乌青的血迹,沙哑开口:“长意,我现在的模样,应该很丑陋可怕吧……”
  长意沉默片刻,声音中,也是低沉的喑哑:“不及你人心可怖。”
  纪云禾垂着头,在黑衣裳的遮挡下,微微勾起了唇角。
  如果处罚她,能让长意获得内心的平衡与愉悦。
  那么……
  便来吧。
  第五十九章 我不许
  远山埋入了夜色,今夜又是一个无月之夜。
  屋里的炭盆燃烧着,木炭灼烧的细微声音,惊醒了沉溺在回忆之中的纪云禾。
  便如远山消失在黑暗中一般,过往画面,也尽数消失在纪云禾黑色的瞳孔之中。
  此时,在纪云禾眼前的,是一方木桌,三两热菜,小半碗米饭被她自己捧在手中,方桌对面,坐着一个黑衣银发面色不善的男子,纪云禾抬头,望向坐在桌子对面的长意。
  他抱着手,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坐着,蓝色的眼瞳一瞬也不曾转开,便这般直勾勾的盯着她,或者说……监视。
  “吃完。”见纪云禾长久的不动筷子,长意开口命令。
  “我吃不下了。”纪云禾无奈,也有些讨饶的说着,“没有胃口。你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我吃完了就行。”
  “不要和我讨价还价。”
  与他初相见,已经过了六年了,而今,纪云禾觉着,这个鲛人,比一开始的时候,真是蛮横霸道了无数倍。
  但……
  这也怎能怪他……
  纪云禾一声叹息,只得认命的又端起了碗,夹了两三粒米,喂进自己嘴里。
  她开始吃饭,长意便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不在乎她吃饭的快慢,他只是想让她吃饭,而且他还要监视她吃饭,一日三餐,外加蔬果茶水,一点都不能少。只是别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纪云禾偏偏是太阳下山了才起床开始吃饭。
  通常,侍奉她的婢女拿来饭菜之后,便会锁门离开,直到下一饭送来的时候,她们才会用钥匙打开房门,给她送来饭食,顺带拿走上一顿用过的餐盘。
  所以,没有任何人知道,在侍女送来食物之后,这个彻底锁死的房间里,那个做主了整个北境的鲛人,会悄无声息的来到这个房间里。坐在纪云禾的对面,看着她,也是逼迫这她,把侍女送来的食物都全部吞进肚子里。
  如果不是这次正巧碰上了侍女犯错,长意直接将人从她房间窗户里扔了出去,怕是还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纪云禾几乎一粒一粒的扒拉着米饭,眼看着小半碗米饭终于要扒拉完了,对面那尊“神”又一脸不开心的将一盘菜推到纪云禾面前。
  “菜。”
  没有废话,只有命令。
  纪云禾是真的不想吃东西,自打被长意带来北境,关在这湖心岛的院中后,她每日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比前一天更加虚弱。她不想吃东西,甚至觉得咀嚼这个动作也很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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