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攻毒 8
又交代了善保几句, 才命他离开, 善保前脚刚出了坤宁宫, 后面便有人来报, 说是太监小禄子求见。
容嬷嬷说道:“娘娘,小禄子终于来了, 只不知道他心底到底打算哪样。”
我说道:“他怎么打算的不重要, 最重要他知道后果。”
片刻小禄子进殿行礼, 跪在地上, 说道:“娘娘, 今日乌雅答应来见奴才。”
我望着他,缓缓露出笑容:“所以呢?”
小禄子说道:“乌雅答应在奴才面前,对娘娘口出不逊。”
我一顿:“她都说什么了?”
小禄子说道:“娘娘见问,奴才也只有实话实说,乌雅答应起初对奴才愤愤不平,说皇上前夜歇在坤宁宫内,只是皇上一时因为十二阿哥的事而临时起意,皇上并不喜欢留在坤宁宫,她也本来不怎么介意, 但是昨晚上皇上传召乌雅答应侍寝,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她的主意。”
“小禄子,”我慢慢说道, “你应该知道, 就算乌雅来找你, 也逃不出本宫的耳目, 唯一自以为得计的不过是乌雅自己而已,你若是想在本宫面前替她掩饰,本宫想让你知道,那样无疑于正急着自寻死路,不仅仅是你的……”
小禄子半垂着脸,从我的角度看来,他的脸色丝毫未变,小禄子说道:“回娘娘的话,奴才经过一夜反复思量,早已经想明白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谁,又是奴才要全心全意对待的主子,奴才先前歪了心思,现如今已经想通。”
“你能这么想就好,”我微微一笑,“你是个聪明之人,若是真个儿尽心尽意的为本宫效忠,本宫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
小禄子磕头:“奴才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在这深宫内谈论一个‘情’字,无疑于飞蛾扑火,苏拉的事情前车之鉴,她本也是个聪明的人,却因此而转错了念头,亦枉送了性命。小禄子你在延禧宫,自应该没有人比你更清楚那件事的来龙去脉了,如今你迷途知返,本宫也觉得欣慰。”
小禄子说道:“全靠娘娘给奴才机会,奴才才能够悬崖勒马。”
“那也要你自己知机。”
“谢娘娘赞赏,”小禄子说道:“奴才便继续说了,事关机密……”说着,抬起头来,看了看我周围的宫女太监。
我点点头,说道:“容嬷嬷,让他们都退下。”
周围之人迅速退出,小禄子才说道:“多谢娘娘,乌雅答应说,那夜皇上召她侍寝,然而在床第之间唤出的却是娘娘的名讳……”
我皱了皱眉,而后平静问道:“然后呢?”
小禄子说道:“乌雅答应因此而恼怒,她觉得皇上不该如此对她……”
“笑话,”容嬷嬷在一边嘲讽说道,“皇上抱着的虽然是她,心底挂着的却是咱们娘娘,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答应,跟苍蝇一般的人,也敢吃娘娘的醋?”
我制止了容嬷嬷,说道:“皇上的喜好又怎能是旁人所能干涉左右的?乌雅因此而不忿,又能如何?”
小禄子说道:“奴才实在是无法替她遮掩,因为她实在过于愚蠢,居然想要利用奴才对娘娘不利。”
“是吗?”
“她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可以跟令妃娘娘一较高下,所以也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她对奴才说,十二阿哥病倒正是时候,娘娘必定因此而心神不宁,若是趁机下手,娘娘必定没有防备。”
容嬷嬷又惊又怒,说道:“这个奴才居然敢计划谋害娘娘?”
我听了却不怒反笑,只看着小禄子,慢悠悠说道:“小禄子,她这是想让你送死呀。”
小禄子深深地磕了个头,说道:“娘娘圣明,乌雅自然是这么想的,奴才没有死在内务府的大牢,她颇为遗憾,然而又想要利用奴才,故而和颜悦色的接近奴才,好让奴才替她办事,为她效命。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奴才的主子,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也许以前奴才有鬼迷心窍的时候,但是看清楚这个女人的真面目,奴才也只好为自己考虑。”
我深深地看着小禄子,忽然心底觉得一点悲凉。
后宫之内,谈“情”这个字,实在奢侈。
起先害得苏拉丧命的,不过是个寡廉鲜耻的下等侍卫。甚至宫外,让新月格格迷了心智的,也不过是个始乱终弃的努达海,当小禄子为了乌雅而不惜在内务府大牢内自戕的时候,我的确是一边在笑着他的愚蠢,然而在心底,未尝不也赞叹他的那一点“真心”。
未曾想到,这许久不见的“真心”,竟是在一个小太监身上看到。
真真是一种讽刺。
然而现在,小禄子清醒过来,从此再对乌雅无情,再相见,只是仇人。
倘若小禄子死在内务府的大牢之中,那么他那一点真心,可以保存永远,或者在乌雅的生命之中,偶尔想到那个可怜的,为了她而死的小禄子,在得意之余,会有一点点可怜。
但是现在,若是乌雅知道,小禄子将她今日对他所说的机密全都对我和盘托出,再提起小禄子的时候,她大概会有很精彩的脸色。
天长地久,海誓山盟这种事情,我从来都不信。
小禄子这件事,大抵就跟新月一样。就如本宫先前所说,倘若本宫真的下令杀了新月跟努达海,那么,努达海就绝对没有机会再恋上别的女子,而在新月的心中,努达海也将是她此生此世完美的唯一,对努达海来说,亦然。
他们的“真心”没有来得及受到考验,所以显得完美,然而一经摆布,原形毕露。
再坚贞的感情,也抵不过时间跟造化的安排,开得再美,最后还不是一塌糊涂,凋落成泥碾成尘?
我收敛自己的感慨,毕竟小禄子自此之后为我所用,却又是喜事一桩。
我的身边只一个容嬷嬷,正也缺少一个能干跑腿的小太监。
小禄子说道:“奴才愿意为皇后娘娘效忠,请娘娘不计前嫌,容奴才为娘娘鞍前马后。”
我露出笑容:“你体谅本宫爱才之心,本宫自然也惜你这样的人才,只要你尽心在坤宁宫效力,本宫必抬举你,让你不悔今日之选择。”
小禄子伏身磕头,慢慢说道:“娘娘的宽容恩典,对奴才的点拨如救奴才再生,奴才万死不悔。”
我叫人带小禄子下去换一身服色,从此他便跟容嬷嬷一般在我近身,自也不用再穿那些三等太监的杂役服色。
这边人来带了小禄子去,门口一道熟悉人影很快的闪过,我一眼看到,心头疑惑:他不是早走了么?难道已经回来?
心念一转,刚要开口问,却听有人叫道:“皇上驾到!”
我按下心底那一点怀疑,起身接驾。
皇帝迈进坤宁宫的大殿,一双眼睛望向我:“皇后,身体怎么样?好些了吗?”
我说道:“劳皇上相问,臣妾没事。”
皇帝落了座,先说道:“朕方才又去探望了小十二,他的情况还算是平稳,想必不日就会痊愈。”
我心头一阵阵发寒,似乎有一汪苦水正在聚集,永璂到现在没有醒来,居然还是个“平稳”!皇帝这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试图欺骗我?我望着皇帝,却平静地微笑回答说道:“皇上说的是,永璂他托天之福,定会痊愈的。”
满嗓子的苦水,全部咽下如腹内。
皇帝望着我,微笑说道:“皇后既然这么想就好了……”说着,双手伸了一伸,感叹说道,“好累啊,木兰秋狝就在眼下,朕最近正忙于准备各色事务,真是脚不沾地的,这不,一得了空闲,就来看皇后你了。”说着,很有深意的盯着我看。
我笑着说:“臣妾倒是忘记了,的确秋围是要到了,皇上可要往承德避暑山庄去,一路必然是会劳累的。”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皇后,朕这一次秋围,本来想同皇后一起去的。”
我急忙说道:“皇上一片好意,臣妾心领了,只不过臣妾要管理后宫,外加上永璂的事情,恐怕要辜负皇上一片美意了。”
皇帝皱着眉,叹一口气说道:“朕也是这么想的,你挂心小十二的事情,必然不会放心离宫。”
“皇上,偏偏令妃妹妹也有身孕,不然的话,倒可以陪皇上去。”我顿了顿,做思索状说道,“幸亏最近还有乌雅答应颇得皇上的欢心,虽然臣妾不能去,不过皇上倒可以让乌雅答应相陪。”
皇帝望着我,目光深深,说道:“这个……朕再考虑……”他转过头看窗外,说道,“景娴,朕今晚打算歇在坤宁宫。”
我呆若木鸡。
他这一句话,已经不是商量。
而相当于命令。
我心头苦涩翻滚,永璂他还病着,就因为一场木兰秋围,他便无瑕分身相顾,又借口我不能随行,事到如今,还要我侍寝。
就算是侍寝,也要等永璂好了再说。
可是我怎么出口拒绝?前一夜,我已经借口将他拒绝,假如这一次再说不可,伴君如伴虎,恐怕立刻就会翻脸,这冷宫的日子,遥遥可待。
脸上还要做出微笑的样子,含情脉脉说道:“既然如此,臣妾今晚上就等候皇上了。”
皇帝说出那一句的时候,双目炯炯地盯着我不转开,一直等我回答了,才蓦地绽放笑容:“如此甚好,那朕先去忙碌,晚上再来。”
我微笑着恭送皇帝,一如平常。皇帝心情似乎极为欢畅,面上带笑昂首阔步走出坤宁宫。
殿内空,容嬷嬷说道:“娘娘,皇上真的要歇在坤宁宫,这下可要好好地准备一下。”
我伸手,“啪”地一声,用力拍在桌子上,浑身发抖。
容嬷嬷没注意,被吓了一跳,见我如此急忙转身过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娘娘……怎么动这么大气?”
“让本宫侍寝?永璂生死未卜,他居然有这个心情……”我心头大怒,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咬牙切齿说出这一句来。
容嬷嬷吓得脸色大变,急忙伸手捂住我的嘴:“娘娘,这种话不能说的,娘娘……您忍一忍……”
我自然要忍,已经极力要忍,但是终究是没有忍住,才说出这一句半句,但是如此,已经是大逆不道,若是传出去,恐怕不知要掀起什么波澜,但是我实在……心底难受的很。
我为永璂的事忧心,恨不得一天两天都守在他身边,又怕惊动众人,所以暗地里调查究竟,用尽心机。但是皇帝也是永璂的阿玛啊,他就那么自信永璂会好转?还是说根本是一点也不关心……
实在……太凉薄了。
低头望着自己拍在桌子上的手,因为太大力的缘故,护甲竟被震了下来,跌出老远去,斜斜地在一边如零落之状,我望着望着,眼中竟然掉下泪来。
“娘娘……您别伤心,娘娘……”容嬷嬷匆匆忙忙,掏出帕子替我擦泪,又替我抚摸后背,劝我坐下。
我忍着泪,咬着唇,慢慢地坐回去,咽一口泪,说道:“嬷嬷,去替本宫倒杯茶来。”
容嬷嬷终究是不放心,转身站定了,对周围的宫女厉声低沉说道:“你们都听清楚了,方才娘娘说什么谁也不准透露半个字儿出去,不然的话,你们可都知道我的手段!”
宫女们吓得急忙跪倒,容嬷嬷才说道:“还不快去倒茶给娘娘?”
自有宫女匆匆去了,容嬷嬷才回头过来,低声劝道:“我的娘娘,奴才也知道你心里苦,可是……可是再苦不也得忍着?幸亏你方才答应了皇上,半点儿都没透露出来,不然若是给皇上知道了您不愿意,他会怎么想?别说娘娘会吃亏,对十二阿哥也没什么好处啊。”
我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才说道:“嬷嬷你说的对,本宫知道了。”
说着,宫女跪着上茶来,容嬷嬷接过茶杯,说道:“娘娘喝一口定定神。”
我伸手接过来,手指头兀自在颤抖,宫女因为怕而来回的急,新泡的茶水太热,茶杯滚烫,我却死死抓在手中,借着手指头那一些辣辣的刺痛,才觉得心底的苦痛好了些。
将近傍晚时分,善保终于带了消息回来:“娘娘,那个人果然出现了。”
我精神一振,然而心却缓缓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