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悴
辰时一刻,天色微亮。
雪水洇湿鞋底,地面但余碎冰残霜,宁瑟踩着冰雪走了一路,手心捧了一个滚热的火球。
她的生日就在明天,倘若不能在今日赶回凤凰宫,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每天早起守在营外,守到深夜也不愿走,像一块坚定的望夫石,可她不仅没有等到清岑,甚至收不到他的音讯。
返回凤凰宫的计划一拖再拖,直到今早宁瑟起床,发现两只圆滚滚的山雀,各自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不声不响蹲在她的床边。
两只山雀都不过巴掌大,爪子还冷得打颤,嫩红的鸟喙像是初生的荔沙果,眼见宁瑟从睡梦中转醒,它们原地一蹦跳到了床脚。
刚好被宁瑟一把抓住。
然后塞进了袖子里。
山雀们欢啼了一声,在袖中使劲磨蹭宁瑟的手臂,因它们实在飞了很远,蹭了两下便没劲了,于是本本分分地窝着,变得非常老实。
宁瑟不太清楚她养的这两只山雀怎么知道她不在宫中,又用了什么方法找到了她,更不知道这两只山雀辛辛苦苦飞了多久,才从四季如春的凤凰宫飞到了终年严寒的蛮荒之地。
“你们何必来找我呢?”宁瑟蓦地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前方山头,“我今天就要回凤凰宫了,你们待在宫里等我回来不好吗?”
两只山雀没有应声,从她袖中探出毛绒绒的脑袋,随她一起遥望前方。
为了早点赶回凤凰宫,宁瑟抄了一条近道,她打算横穿蛮荒雪山,沿着天寒江畔御风而行,这日傍晚便能到达北漠边境。
而今她正站在雪山脚下,方圆十里内瞧不见半个人影,当空寒风肆意呼啸,带着若有若无的魔气,她的心弦倏尔绷紧,凝神细听周围的动静。
“在你尚未出生的时候,每年的百鸟朝凤,都是奔着我来的。”
这声音从宁瑟背后传来,隐含了几分嘲弄的笑意。
天外日光清冷,雪地上乍现一道拉长的阴影,宁瑟没有回头,足尖点地一跃而起,手下即刻拔剑出鞘。
这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她的指尖却微微发僵。
“你好歹是我的亲侄女,一句话都不和姑姑说,就要和姑姑动手打架吗?”那人轻笑着道:“我很久没回天外天了,不知道凤凰宫里有没有人想我?”
宁瑟乘风疾行,身后闪过剑影流光,交织成太极两仪之阵,阵中囊括天道诸法万象,猛力压制着蔓延的魔气。
“乖侄女,快转过头来让姑姑看一眼,姑姑的年龄是你的十倍不止,你这等雕虫小技,还是别拿到我面前来卖弄了。”
山峦之顶雪光潋滟,刮过的冷风也格外肆虐,站在山顶向下一望,可见奔腾江流波浪滔天。
宁瑟依然没有说话,更没有回头去看她的姑姑。
然而火光一霎涌现,夹杂着魔气挡在了宁瑟面前,她前进无门,又退无可退,不得已终于转过了身。
“你还记得姑姑的名字么?湘灵二字,可是当今天帝赐的名。”
湘灵手持一把圆面扇,扇子上绣了火凤朝阳的图案,半挡着一张娇艳殊丽的脸,她穿一条玄红素锦长裙,腰间系着流苏缎带,俨然一副天界女仙的打扮,周身却有藏不住的魔气。
早在尚未化形的时候,宁瑟已经听说过湘灵的名字,也知道奕和仙帝有个许久不曾见面的亲妹妹。
他们凤凰王族人丁凋零,九重宫阙总有些空空荡荡,宁瑟从没想过自己还有个姑姑,也曾兴致勃勃追问过湘灵的事迹,但她所认识的老凤凰们,大多选择避而不谈,而天界的其他神仙,甚至不知道湘灵的名号。
再往后,湘灵堕入魔道,她的名字被划出凤凰族,再也不属于天外天。
奕和仙帝偶尔想起她,心头只有家门不幸四个字。
宁瑟并不知道湘灵的来意,更不知道她为何在此地围追堵截,这里距离天兵大营足有十几里地,倘若当真一言不合打起来,宁瑟确信自己不是湘灵的对手,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搬来救兵。
赤焰烈火连成结界,挡住了四面八方的去路,灼热的炽光灿烂耀眼,照得积雪成片消融。
“有话可以好好说,其实用不着架结界。”宁瑟提剑站在原地,眸中倒映着火色天光,她似乎并没有交战的打算,任凭湘灵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如果找我没事,容我先走一步。”
檀木扇柄微倾,在这样天寒地冻的山顶,湘灵尚有闲情逸致摇扇子,她将宁瑟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凝眸锁定她额间的凤尾印记,“第一次见姑姑,你就这么冷淡,到底是向谁学的呢……凤凰宫的人都是怎么说我的?离经叛道,还是不知好歹?”
宁瑟今日出门没有戴易容面.具,她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后悔,也许扮成糙汉的模样,就不会被湘灵追踪发现。
“在天外天凤凰宫,提起你的人不多,我曾经问过老一辈的凤凰……”
宁瑟的话说到这里,手下陡然捏出一个法诀,剑光异彩极快晃过,破开猛火围成的结界,她的身形倏尔一闪,快如移形换影般蓦地消失在湘灵的眼前。
烈焰火光在天边延伸,转眼染红了半个苍穹,湘灵缓慢阖上双眼,挥袖援引凤族威压,近处的雪山竟然逐一崩塌。
刚好截断了宁瑟想去的路。
湘灵挑唇而笑,微眯着眼遥望宁瑟,忽而又说:“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辰,可惜没有百鸟朝凤,也没有天宫乐师的祝祷长歌。”
言罢她又伸手指向自己的额头,尖利的指甲微微嵌入几分,刮出一道不轻不重的血痕,“在你没有出生之前,这里也有一道凤尾印记,不过你出生之后,就抢走了我的风头。”
天外火势愈演愈烈,她悠然上前一步,双眼紧盯着宁瑟,语调婉转温和道:“可你生得这般貌美,那凤尾印记倒是和你更配,你若是有心来魔城侍奉姑姑,姑姑必定不会亏待你。”
宁瑟袖中的山雀忽然伸出脑袋来,不明就里地啼叫了一声。
这叫声仿佛一举激怒了湘灵。
她微拧双眉,眸底浮出厉色,掌心顿时凝聚黑光,话中笑怒参半道:“我是在和谁说话,怎么一只小小的山雀也敢插嘴?”
宁瑟飞快闪身,一把将山雀塞回袖子里,耳畔疾风飒飒作响,她边跑边想这个姑姑脑子好像不太正常,但好像正常的神仙也不会堕入魔道,更不会怂恿自己的侄女入住魔城。
遮天席地的烈火朝她涌来,浪涛凶猛远胜天寒江水。
火中光影交错激越,仿佛蕴含魔道混沌乾坤,宁瑟没有反抗的能力,只能一个劲地往前跑。
一刻钟之后,宁瑟终于明白,湘灵从未打算对她动手,从始至终,她都是在引宁瑟去一个地方。
一座新建的魔城。
城墙尚未修缮完毕,护城河引来了天寒江水,河畔立着若干人影,清一色的魔族长袍,看得人心头发憷。
宁瑟觉得,她可能进入了一个死局。
近一个月以来,她没有一晚上休息得好,今天赶早出门,似乎还带着低烧,或许是出于这些原因,她觉得当下的自己不仅愚蠢而且无能,从遇到湘灵开始,就没有想出办法一举脱困。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
湘灵手执扇柄摇了摇,缓慢站到宁瑟身后,她说话的语气十分和缓,倒真像一个疼爱侄女的姑姑,“你到底是我的亲侄女,也是我们凤凰族的小公主,你不愿意随我去魔城,我也不忍心亲手杀了你,只好找人代劳。”
城墙外寒风猎猎,河边排列着整齐的石砖,宁瑟攥紧的手指松开几分,心知此时孤立无援,早已算是进退维谷,她并不指望有谁能来救她,也不觉得谁应该来救她。
似乎落得这般境地,都是因她掉以轻心。
宁瑟一拍双手,纤白的十指交握,掌心渐渐凝出法诀,又被她藏于袖中,“刚刚没有考虑清楚,所以才会一声不吭,不过现在重新回想……”
宁瑟的话尚未说完,湘灵便扬声问道:“乖侄女,你这是同意了?”
护城河的隔岸有人朗声大笑,近旁的魔族众人纷纷行礼下跪,强悍的魔气扑面袭来,刺得宁瑟低头接连咳嗽。
待她咳完以后,才发现那人朝这里走了过来。
宁瑟心下惊惧,乌黑的瞳眸倏然一缩,只觉得心底一片寒凉。
那位魔气极其罡烈的人,正是蛮荒魔族的大首领。
早在几万年前,这位大首领就被天界悬赏通缉,宁瑟小时候曾在通缉录中见过他的画像,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有机会同这个魔头面对面。
这位魔头身量瘦削高挺,五官轮廓深邃,双眼锐利如鹰隼,脸色却极其苍白,单看他的面相,大抵是沉郁寡欢且疑心很重的人。
他打量宁瑟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玩白不玩的物件。
“你的这个侄女,直接杀了倒有些可惜。”他道:“不如让我享用完了,你再拿她来抽取仙力。”
湘灵冷嗤一声,指尖旋转着扇柄,含笑揶揄道:“凡界的女人不能满足你么,主意都打到我侄女的头上了?”
那魔族首领竟也毫不避讳:“凡界的女子,总是比仙女的滋味差一点。”
“可惜啊,我改主意了。”湘灵收了扇子,侧身靠近宁瑟道:“我不打算杀她了。”
魔族首领不怒反笑,眸中犹有轻蔑玩味,讨价还价般开口说:“不杀可以,但天界的神仙多的是刚烈性子,你必须挑断她的手筋脚筋,抽掉她的九成仙力,等她毫无反抗之心,再像养狗一样把她养在身边。”
这不是养狗,是在养打断翅膀的鸟。
宁瑟在心里骂了一声去你娘的,手中法诀一瞬暴涨,天外如有凤吟九天,当空劈下狂涌的剑芒,烈烈天火犹如流窜的巨潮,烧得苍穹原野浑然变色。
湘灵脸色不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宁瑟精通的所有绝招,湘灵都比她更清楚明白。
是以湘灵如今的作态,就像是一只遛耗子的老猫。
但她一时疏忽,没料到宁瑟还甩出一个幻影阵,阵心融在火光之中,翻滚缠绕幻影无数,在魔族首领看来,宁瑟似乎正站在湘灵的身侧。
他微微敛眉,目中浮出冷嘲的意味,身形一晃快如离弦之箭,手下凝聚千斤魔气,交杂着形态诡异的白烟,陡然穿过那人影的肩膀。
温热的血从他的掌心流出,他轻叹了一口气,状似怜香惜玉地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被耍了。
生生受了他这一招的人,并非不识抬举的宁瑟,而是早已入魔的湘灵。
他从一开始就麻痹大意,认定了宁瑟插翅难逃,更没想到她还会用火阵幻影,让他在出招时弄错了人。
湘灵目露骇人凶光,手背暴起条条青筋,猛地扯住他的衣袖,“我以羽毛为信物,自愿加入魔族,你便是这样回报我的?”
那魔族首领并未辩解,抬腿一脚踹上她的膝盖。
湘灵法力极为高强,却远非魔族首领的对手,她的膝盖骨应声而碎,踉跄一步后蓦地跪倒在地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魔族首领道:“你想从我这里拐走玄术师,杀尽神仙称霸天界,统率魔族位居我之上,可你这等不长脑子的蠢鸟,也敢同我耍花招?”
言辞中讥笑尽显,似乎已经将她当成一枚弃子。
宁瑟尚在御风狂奔,袖中的山雀却有一只掉了出来,她赶忙弯腰去捡,魔刃寒光便要斩断她的手腕。
她撑剑一个侧翻,堪堪避过这一劫,长剑向后甩出冰火剑芒,听到魔族首领阴沉发笑道:“我便要抽干你的仙力,看你如何兴风作浪。”
方才掉出来的那只山雀,先是躺在原地蹬腿装死,发觉除了宁瑟没有人注意它以后,它扑着翅膀冲上了凌霄。
生平从未飞得这么快,更没有飞得这么高,那山雀在九霄之地乱飞一通,目光忽然锁定在远方。
地上妖风乍起,宁瑟逃无可逃,三面夹击之下,她倏地停顿了一拍,而后猛地冲入新修的魔城。
腿侧被风刀割破,染红了一小块素纱衣料。
周围的魔怪狂声而笑,笑声格外狰狞刺耳。
魔族首领舔了舔手背上的血,随她一同进入魔城,却见她颇有章法地顶风逆行,掀开一座草屋房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有的魔城里,存在通往凡界的云洞。
宁瑟纵身跳入那云洞时,一度以为自己会挂在这里,但她觉得即便是死,也比落到魔族手中要强。
云涛一泻千丈,烟波浩淼如风如浪。
待到周围雾散云消,再没有半分魔气,天空澈蓝如锦缎,大地遍布芳草绿茵,奔流的河水清澈见底,河畔开着几簇不知名的野花,正是常言所道的人间美景。
当下正值阳春三月,这附近还有几座村庄。
河边有几位荆钗布裙的芳龄少女,低头在清水中浣纱,素色长衣上下沉浮,顺着水波摇曳飘荡。
有个姑娘出声问道:“阿丽,二饼哥向你求亲,你为什么不答应他啊?”
被唤作阿丽的娇柔少女,年纪大概有十七八岁,闻言含嗔一笑道:“不是和你们说了吗,我已经有丈夫了。”
话音未落,宁瑟乍然出现在她们面前,她的手中握着长剑,腿上还带着伤,一张漂亮非常的脸没什么血色,眸中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
除了阿丽以外,其他的姑娘都惊叫出声,扔下木槌和纱布,提起裙摆拔腿跑了。
宁瑟环视四周,瞧见了不远处的村落,农夫肩上挑着竹担,灶炉子里缓慢升起炊烟,村中鸡犬相闻,颇为宁静祥和。
阿丽抬头将她望着,双手捧起水中残纱,话里饱含希冀道:“你也是天上的神仙吗?”
宁瑟见她容貌娟秀,举止还相当温婉,就忍不住说出了实情:“是正在被追杀的神仙。”
说完这话,宁瑟心有颓然地想着,这附近都是旷野平原,要不就是农田村庄,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如果那魔头追了下来,她要躲去哪里才能逃出生天呢。
阿丽放下衣料站直了身子,带着宁瑟往村庄里走,“跟我来,我们村子里有很深的酒窖,你可以躲在里面。”
宁瑟没有挪步,似乎不太明白她为什么要帮忙。
阿丽回头冲她一笑道:“我的丈夫也是神仙,他说天界要打仗,等他打完仗,就把我接到天上去。”
言罢又补了一句:“他喜欢穿蓝衣服,你一定听说过他,他精通玄术,像个贵族公子,住在很高的城楼里。”
此话一出,宁瑟有些楞然。
她想到两个月前,魔族偷袭天兵时,那位身穿蓝袍的青年才俊,不过那位蓝袍公子乃是统率魔族的将领,没过多久便死在了两军激战的沙场上。
滔天魔气在此时袭来,地面上的繁花嫩草都被腐蚀成烟,绿野上鸟雀成群尖叫,村中大大小小的狗都守在柴门边狂吠。
魔族首领带着一众魔兵,提刀纵声道:“今天是个好日子,解决完那个不识好歹的美人,还能去村庄里吃一顿饱饭。”
魔族所说的饱餐一顿,多半是要吃人了。
当空架起守护结界,宁瑟拽着阿丽的袖摆,将她一把拖进了结界里,村庄中的农夫听见响动,扛着锄头纷纷现身,打赤膊的,光膀子的,还有两手抱着芦花鸡的。
那魔族首领捏了捏手骨,苍白的骨节嘎吱作响,他的喉咙里滚出一阵哑笑,忽而沉声下令道:“杀光这里的凡人,不留一个活口。”
数十位魔兵一拥而上,半刻钟后撞破了宁瑟立下的结界,然而当他们准备再进一步时,却猛然发现这座村庄有玄术庇佑。
魔兵总是凶神恶煞的,隔着一道玄术结界,村里的孩童被吓得放声大哭,老人将孩子抱进怀中,用童谣轻声安抚。
宁瑟眼神微茫,诧然开口道:“是谁布下的玄术结界?”
“是我的丈夫在保护我们……”阿丽道:“一定是他。”
魔族首领听见这话,悠然提刀上前一步,手指抚过那面玄术结界,忽而沉沉发笑道:“你的丈夫是我的部下,他早就死了。”
刀锋缓慢割开玄术结界,那魔族首领还在说话:“不过你们不用急,都能下去陪他。”
话音落罢,整座结界都被撕破,魔刀和长剑对碰击撞,流影在风中逃窜,魔兵大笑着涌入村庄,四周烧起一把熊熊鬼火,火光通天明亮。
“你真是个疯子。”宁瑟一剑劈向那魔族首领,再也没有想逃的欲.望,手下扔出固若金汤的防御结界,妄图将整个村落的人围在一起。
风刀割开她的手腕,划出数道血淋淋的伤口,那魔族首领阴笑一声,嗤之以鼻道:“你一边和我打斗,一边还想保护凡人,你以为自己是谁,通天神尊还是大罗神仙?”
“那你以为自己是谁?”宁瑟横剑狂斩,剑风劈裂了滚砂碎石,“除了屠戮手无寸铁的凡人,你们没有一点本事。”
那首领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唇边笑意蓦地加深,眼底泛起湛湛寒光,“可别小瞧了我们,我们还能凌.辱神仙,等你断气了以后,我会把你脱光了吊在魔城门口,让攻打魔城的天兵天将们逐一参观,你们的主将会不会很惊奇呢?”
他对这个场面无限憧憬,忍不住低低切切笑出声来:“听说你们的主将不仅是天君,还是个薄情冷心的神仙,也许他看到了以后,也没什么反应……”
魔族首领的话尚未说完,宁瑟已然彻底暴怒。
天火卷成千丈高的炽焰,她手中的冰玉长剑蓦地消融,转而化成百十来只吟啸火凤,发出的声音足有震天鸣响。
手腕疼得发麻,她咬牙操纵剑风,刺伤了魔族首领的肩膀,上百只火凤疾飞而过,眼看就要扎入他的死穴。
他轻易避开,周身魔气滔天雄厚。
“不自量力。”那魔族首领道:“我的法力,是你的百倍不止。”
话虽这么说,宁瑟的打法却是不要命。
手上腿上都是伤,衣袂腰带溅满了凤凰血,她屏住呼吸好让自己不那么痛,但这种方法好像没什么用。
她不知道自己撑了多久。
不远处传来孩童的哭叫声,宁瑟回眸一望,却见防御结界外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半蹲着躲在石头边,似乎崴了脚踝。
近旁的两名魔兵抬脚走近,手中弯刀高高扬起,似要一举贯穿她的心肺。
刀光闪现的那一刻,暴烈的威压一卷而过,两名魔兵即刻倒地,甚至没来得及痛呼出声。
不止这两名魔兵,整个村庄内外的魔兵,在这一刻全都咽了气。
灵韵的仙气荡涤了草野,宁瑟侧过脸目光一顿,竟然瞧见了心心念念的清岑,还看到了那只丢失的山雀,她的心弦倏然一松,冷不防魔族首领提刀刺向她胸口。
刀锋尚未逼近,便被龙族威压绞成了残渣。
“呦,天君殿下。”那魔族首领猛然抬头,唇边露出一个诡诈的笑:“五座魔城合并为一,城中还有无数魔族长老,这都没能拦得住你,我们忽然看见了你,是不是应该跪下来恭迎大驾?”
清岑提剑站在不远处,黑色衣袍未染尘埃,仿佛不是从战场上匆匆赶来,也瞧不出半点风尘仆仆的意味。
空中云雾稀薄,宁瑟分神时从云端跌落,刚好落在了清岑的怀里,他从未见她流了这么多血,向来白里透红的脸颊也苍白一片,她抬手捂上自己的双眼,喃喃自语道:“你离我这么近,我觉得是幻觉。”
“不是幻觉。”清岑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止血丹,看着她极其乖巧地咽下,他用云团将她整个裹住,俯身轻吻她的额头,缓声安抚道:“没事了,别怕。”
宁瑟应了一声嗯,脸颊靠上他的肩膀,再没力气说别的话。
漫天风云变色,卷过狂狼飞沙,那魔族首领拔出两把长刀,眼中浮出猩红的血丝,仿佛要一战决生死。
清岑的左肩靠着宁瑟,右肩上蹲着两只滚圆的山雀,而他本人并未拔剑出鞘,不过手中黑白两气蕴结,渐渐拢成了夹杂仙魔法道的太阴绝杀阵。
之所以叫太阴绝杀阵,是因为首创绝杀阵的那位神尊,觉得这个阵,实在是太阴毒了。
魔族首领手握两把长刀,凝聚万千刚烈魔气,抬头望向清岑道:“你三番四次逞强逆天,真以为无人能制服于你?”
话音未落,太阴绝杀阵劈头而来,那魔族首领奋力反抗,几乎放出了全部威压。
然而清岑也用了全力。
倘若继续对峙,那魔族首领还能撑半个时辰,但他却忽然不再挣扎,眸中血光通亮,发出一阵阴测测的笑声。
宁瑟的意识逐渐模糊,又在某个地方缓慢清晰起来。
她并未察觉自己身中魔族幻术。
她像是身在人界村庄,就在刚刚掉落的村庄里,燃烧的鬼火盖过了天火,婴孩的啼哭声令她心惊。
那位魔族首领横刀朝向宁瑟,对着天边的神仙朗声开口道:“只要你动手刺她心口一刀,我就放了整个凡界的人,带领所有魔族投降天界,和所有魔族将领一起堕入十八层炼狱,如何?”
宁瑟抬头遥望,看清岑提剑立在云端。
“我恨毒了这个女仙,你帮我刺她一剑。”魔族首领道:“只要你对她动手,天兵天将不用再打仗,蛮荒北漠也没有魔城,所有凡人都能安然无忧……”
冰寒的剑尖朝着宁瑟心窝刺过来,她膝盖一软,没有半点抵抗的心思。
胸口疼得发凉,她几乎要原地跪倒。
鲜血沿着剑刃滑落,她甚至不敢抬头,更不敢去看清岑的脸,只轻声道了一句:“其实不是很痛……”
她说:“你还可以刺得更深点。”
耳畔是魔族首领的狂笑声,她觉得头晕的厉害,又觉得自己兴许是要死了,清岑的剑从她胸前穿过,她怎么可能活的下来。
这样也好,她从一开始就是自寻死路,在他的门前蹲了一日又一日,这算不算她强求来的孽缘,常言道强扭的瓜不甜,她纠缠了他这么久,他终于放手了。
只是那些云朵捏成的百鸟朝凤,星辰高楼上他为她画的画,酒醉饮罢后他让她不要走,还说等着她接他进门,这些事情她大概再也忘不掉了。
她记得他御风而行的样子,侍弄花草的样子,下棋看书的样子,这些场景仿佛变成了画,深深刻在她的心里,她没有一幅舍得丢弃。
她觉得自己很不争气。
纤长的十指攥紧了袖摆,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哭,毕竟都要没命了,眼泪哭出来也是浪费。
狂风依然在哀嚎,村庄内火光熄灭,一众村民抬头看向上空。
清岑抬手抱紧宁瑟,却见她脸上毫无血色,似乎痛苦到了极点。
“她中了我的幻术。”魔族首领匍匐跪地,血液从伤口奔涌而出,太阴绝杀阵抽干了他的法力,他尚有闲心笑出声:“她以为你动手要杀她,这是我用七魂六魄引来的幻术,她必定对此深信不疑。”
他哈哈大笑道,“你杀我族人,灭我至亲,辱我脸面,践我魔城!你身处法力巅峰,我没办法对你下手,但不代表我没办法让你难受,哪怕我命丧于此……”
他抬头看着清岑,眼中红痕密布,喉咙里又卡出一口血,“也必定不让你好过!”
“你死的时候不会有人形。”清岑并未看他,仿佛怒到了极致,又仿佛没有半点情绪,总之话语依然平静的很:“我会碾碎你的骨肉,斩断你的元神,剥离你的魂魄,让你比她痛上千倍不止。”
魔族首领奄奄一息,这番话也果然逐一应验。
待他完全咽气,劲风吹过荒茫草原,魔族的尸首都化成了碎片。
天边落日斜照,映上满地芳菲,倦鸟纷纷归巢,四面八荒都趋于平静。
宁瑟却攥紧了手指,仿佛痛极地蜷成了一团。
清岑再次尝试解开幻术,却发现那术法根深蒂固,仿佛丝蔓般缠紧了宁瑟,他既不能伤了她,又找不到术法的源头。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如此无能为力。
宁瑟在梦魇中哭了出来,清岑只能将她抱得更紧。
“我怎么舍得伤你一分。”他在她耳边道:“我就算拔剑自刎,也不会动你一根手指。”
他倾身吻她的脸颊,将话说的很慢,似乎期待着她能听进去,听进每一个字的情深意重,蛮荒北漠的战事尚未结束,他心里想的却只有宁瑟。
宁瑟,宁瑟。
这两个字甜中带苦。
夕阳落幕,耳边是无休无止的凉风。
清岑抱着她转身,两只山雀尚且趴在他宽阔的肩上,各自眼中都含了泪光,流云行往天外天凤凰宫,清岑低声开口道:“等你醒来,一切都好了。”
“你不是想去陌凉云洲看日出么?”他说:“你醒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陪你看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