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

  四下风影摇曳,苍穹黯淡无光,金戈铁甲两相击撞,处处都是战场独有的骇然声响。
  萧若心知自己的话说得突然,唯恐宁瑟不会接受,于是又沉声补了一句:“你既垂青于我,我心中也有你,人们常说的心意相通,两情相悦,大抵正是这个意思。”
  宁瑟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眼下早已出离了惊诧,尤其他那句“等战事平息,我会娶你过门”,给了宁瑟很大的冲击。
  她不知从何讲起,兀自抱剑站远一步,想起当初面对萧若的那番胡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萧若一手撑剑,侧身半靠着灰墙,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眼中隐含希冀,话也说得沉稳有力:“战场上刀剑无眼,随时可能断送性命,你扮成男人只身来此,可是为了捍守天界?”
  宁瑟心想,她能有勇气追来这里,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清岑,所以草草答话道:“并不全是。”
  言罢她又说:“萧兄,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先前我同你说的那番话,都是我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你若是当真了,我先给你……”
  “道个歉”这三个字尚未说出来,萧若已然低头吐了一口血。
  他缓慢抬起头,用衣袖抹去嘴边血痕,出声打断宁瑟的话:“你不用同我解释,更不用说拿胡言乱语来搪塞,我知道姑娘家面皮薄,要你直接承认也是不妥。”
  话音未落,两位仙医抽开了身,狂奔着朝这里赶了过来。
  宁瑟微张着嘴,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近旁黑墙有塌陷之势,鬼魅的惨叫声不绝于耳,阵法交融隐现血色,火光愈发晦暗幽凉。
  一位白袍仙医伸手给萧若搭脉,另一位往他嘴里塞了止血的仙丹,短短片刻过后,白袍仙医语声肃穆道:“你中了血毒,必须尽快运功疗伤,以防筋脉逆行。”
  “怕是来不及了。”另一位仙医道:“他气脉微浅,意识薄弱,已经无法运功,如何能逼出血毒?”
  眼见萧若呕血不止,那白袍仙医更加焦虑,抬头环视四周后,一眼瞧见了宁瑟。
  早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宁瑟便找到了丢失的易.容面具,那面具碰巧挂在她的盔甲上,被她伸手摸到以后,一把套上了脸。
  “你来给他运功逼毒,不会耗费多少体力,很快就能救他一命。”白袍仙医冲宁瑟挥手,一边伸手扶稳萧若,好让另一位仙医拿出银针,扎入萧若的几处大穴。
  宁瑟愣了一愣,站在原地不动,就听那仙医催促道:“人命关天的事,你怎么还站着不动?”
  此话一出,宁瑟闪身而至,一副恭敬听命的模样。
  白袍仙医略松了一口气,当即扯开萧若的衣襟,露出大片健壮的胸膛,而后肃声道:“你运力于指,出力七分左右,分别点向他的紫宫穴、玉堂穴、外陵穴、关元穴,我和那位仙医负责给他施针用药,不出半刻钟,他便能吐出毒血。”
  仙医所说的几处大穴,分别位于萧若的前胸和腹部。
  宁瑟闻言微感艰难,目光游离在萧若身上,试着探寻那几处穴位,刚看准玉堂穴,白袍仙医再次开口催促。
  “医者父母心!”那白袍仙医着急治病,眼见宁瑟磨磨蹭蹭,已经失去了耐性,“你们都是军营里的天兵,可以同袍共浴,点个穴位又有何难?别再耽误时间了,你想让他因此送命?”
  清岑临走之前,吩咐近卫兵照看宁瑟,不远处的两名近卫兵听到他们的对话,立刻跑过来查看详情。
  白袍仙医适时开口道:“正好有两个人,你们都过来帮忙。”
  于是这个烫手的山芋,就被转交到了这两名近卫兵的手上。
  约莫半刻钟后,大功已然告成。
  那两名近卫兵深藏功与名地离开了,甚至没有等到萧若转醒,就默默走向了一边。
  天外电闪雷鸣,乌云成团翻弄,数道黑墙依次倾塌,惹来无数鬼怪凄厉嚎叫,当前战况愈加激烈,风中牵引上万流箭,送来的伤员也越发的多。
  宁瑟所待的地方已经架起了结界,几位仙医铺了一块几丈见方的软毯,那云棉毯子没有完全贴地,而是凭空漂浮在离地三寸的位置,其上有伤员数十。
  他们或坐或躺,多半伤得很重。
  萧若坐在软毯的边角,宁瑟提剑站在他面前,手上捧着仙医给的金疮药,她将那药粉掂量几下,伸手递给萧若道:“这是仙医给的药,等你伤口的残血干透以后,你把药粉均匀抹在患处,三天之内不能动武。”
  萧若抬手接过,脸上回复几分血色,但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不出半点重伤的迹象。
  他问:“按时用药,几天能复原?”
  “至少七天。”宁瑟道:“仙医说你伤的不轻,不过你的底子很好,所以按常理来讲,能恢复得比别人快一些。”
  他听了这话,缓慢抬头看着她。
  萧若在天乾山修法时,深受许多师弟师妹的追捧,他相貌俊朗,年少有为,又在剑道上造诣匪浅,堪称天乾山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他的父亲是苍游云洲的散仙,闲来无事时,总喜欢和他母亲共游天界,平常也不太管他的生活和学业。
  萧若既觉得自己无人约束,又觉得自己负担很重,好在他一路顺风顺水,直到成为天乾山的大弟子,都没遭遇过什么挫折,更没什么大悲大喜。
  在男女之情上,也几乎是白纸一张。
  而如今,他觉得时机已经来临,合该考虑终身大事,以防看中的姑娘被人抢去。
  诚然,宁瑟不仅长得漂亮,身段也很好,不过除了这些表象以外,最合他心意的,还是她的性格和人品。
  当初在昆仑之巅时,宁瑟跟随她哥哥殊月返回了凤凰宫,第二日所有门徒都知道她是奕和仙帝的女儿,也是凤凰族的帝姬,从前笑话她出身凡界的人,多少都觉得有点尴尬。
  那之后不久,昆仑之巅的弟子和天乾山的弟子来了一场比试,但因宁瑟不在场,萧若和人切磋时就没什么兴致。
  他从师弟口中得知,宁瑟返回了凤凰宫。
  从凤凰宫到蛮荒北漠,她想必吃了不少苦,甘愿吃苦也不放弃,可见其定力之深,他心下思忖片刻,更觉得她非同一般,于是更想娶她进门。
  “半刻钟以前,我虽然昏迷,但还有些意识。”萧若握着那包药,继续和宁瑟搭话:“你对我的关心,我全都知道了。”
  讲完这些,他还觉得不够,于是又说了一句:“运功逼毒时,你的手指有点凉。”
  宁瑟诧然看着他,暗想他莫不是把那两名近卫兵当成了自己,以为方才仙医大人施针疗伤时,是她摸了他的腹部和胸膛。
  这个误会实在太深,宁瑟立刻解释道:“你的救命恩人在那里,是他们为你逼出了毒血。”
  萧若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两个寻常普通的近卫兵,就觉得宁瑟大概是随手一指,不想让他承她的情。
  “两位仙医也技艺精湛,下针准确无比,这才保你一命。”宁瑟见他目光灼热,偏过脸咳嗽一声,继而后退一步,同时开口道:“你若有事就叫我,我去结界外斩除魔怪,它们不停地往这里撞,大概是想袭击伤员。”
  宁瑟刚刚踏出一步,萧若忽而沉声道:“你曾对我说过,平日经常梦到我,其实我也会梦到你,这算不算一个巧合?”
  一旁有别的天兵听见这话,狐疑地转过头来,瞧见宁瑟那张刀疤脸,禁不住浑身一抖。
  萧若毫无自知之明,脸上微微泛红几分,仍旧锲而不舍道:“我有时会梦到我们第一次比武过招,火光从空中穿过,你一剑将我击溃。我自问勤奋好学,在钻研剑法时从未懈怠过,年龄还比你大些,没想到会那么轻易地输给你……”
  附近有更多的天兵听到,忍不住在软毯上挪动身体,往这里更近一步。
  他们的身上还带着伤,光看结界外的战况,或许只会越来越急,毕竟心有余而力不足,又想拔剑重上战场,又不能给天兵阵营拖后腿。
  然而萧若所说的这番话,成功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早在昆仑之巅的时候,我便知道你跟了那个人,但你从没说过,你心中是否愿意。那人虽然仙阶很高,但依我之见,他是个惯会诓人的性子,兴许不会待你好。”萧若抬手去牵宁瑟,她察觉到他的意图,原地一蹦闪身一步,忽然明白萧若所说的“那个人”,指的乃是清岑。
  她叹了一口气,侧过脸正要开口,又见许多天兵围坐在萧若身后,一脸的真诚和期待,似乎在等着他一诉衷情。
  萧若恍如未觉,始终把目光放在宁瑟身上。
  宁瑟快在心里给他跪了。
  “先前我说的那番话,就是那些看上你、梦到你的话,都是一时情急之下的鬼扯。”宁瑟仰头望天,甚至没用眼角余光看他,“说来真有些惭愧,那时我怕你对我起疑,这才信口胡言了那么多,还请仙友莫要当真。”
  萧若蹙眉将她看着,脸上一副“我不信”的表情。
  “你之前问我有没有意中人,其实意中人早就有了,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宁瑟一脚踩上身边的岩石,手中也跟着拔剑出鞘,“不瞒你说,我对他早就情根深种,此番来蛮荒北漠,也多半是为了他。”
  她放低了声音,语调柔和了一点,却依然不近人情:“还望仙友保重身体,早日觅得良缘。”
  数十只魔怪接连撞向结界,近卫兵已经拔刀动手。
  宁瑟提剑跑去支援,也没回头看萧若一眼,他在软毯上坐了一阵,就有别的天兵出言安慰他:“哎,这位兄弟,等战事结束了,你可以回老家找个好姑娘啊。”
  另有人语重心长道:“等你找到一个好姑娘,就知道她比糙汉更温柔,也更懂你的心。”
  萧若闻言若有所思,而后又道:“世事难料的道理,你们可曾听说过?往后的事谁也说不清,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倘若我现在就放弃,将来再回想必定会后悔。”
  言罢,他又侧头望向宁瑟。
  结界外的妖物几近疯魔,轮番上阵围攻撕咬,却被近卫兵逐一斩灭,宁瑟挥剑砍了一阵,忽然听见暴烈刺耳的铃铛声。
  魔城的东南方,双目通红的白衣公子朗声大笑,衣袂翻飞间卷起凌厉流风,身侧紫铜铃兀自漂浮,冒着五色光上下摇晃,那白衣公子背后的妖魔鬼怪,竟然也越聚越多。
  等到那妖魔积聚到一定数目时,白衣公子开始催动咒诀:“大罗神仙,诸法万象,天地一脉,血债命偿……”
  霎时万箭齐发,直截了当冲向清岑。
  暗色雷电划破苍穹,轰隆巨响吞没了铃铛声,清岑瞬移消失在原地,原本站着的位置被万千毒箭凿出一个坑。
  那白衣公子不怒反笑,乱发散在狂烈夜风中,早已没了开始的风流姿态,他身后的妖魔缓慢融成了一体,并且不断吞吃四周的魔怪。
  这显然是一个痛极的过程,那些魔怪哀嚎出声,却无一例外地难逃厄运。
  妖力和魔力交汇相融,滋养出了一头高有几丈的怪兽。
  “去吧。”白衣公子抬手指向清岑,缓声命令道:“踏碎他的龙骨,把他踩成残渣。”
  怪兽阴森发笑,果然依言听命,赤红的双眼里闪过嗜血的光。
  清岑没有看那怪兽,仿佛不知道它正在逼近一样。
  那怪兽的喉咙里,滚出一阵“咕哝咕哝”的刺耳叫声,似乎是因为能蹂.躏清岑,而感到极其兴奋。
  地表暗流涌动,渐渐漫开刺骨的寒意,数不尽的雷火凭空冒起,交相纵横如耕犁阡陌,天穹洒下万线银丝,泛起一阵泠泠白光,乍看上去竟如落雪一般。
  有天兵惊讶抬头,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
  “是一种龙族禁术。”某位副将军提刀指天,出声解释道:“俗名天罗地网,威力无穷可怕。”
  这话传到了白衣公子的耳中,他不仅没露半点怯色,反而笑得更加猖狂。
  然而不足片刻,这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除了那头怪兽外,雷火织成的地网还兜起了数不尽妖魔鬼怪,连一些藏在地底的骨妖,都被极其残忍地掘了出来,苍穹覆下的银丝将它们牢牢捆住,不到半盏茶功夫,便合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夹层。
  白衣公子脸上失尽血色,紫铜铃铛从他手中掉出,他跪坐在屋舍房顶上,癫狂笑道:“你这是在逆天而行,迟早要遭报应!”
  “得了吧。”某个副将军接话道:“千百万年来,龙族都是这样,老天爷早就习惯了。”
  话音未落,天罗地网中亮光大盛,刺得人睁不开双眼,狂风呼啸如怒涛拍岸,银丝勾起雷火连爆,玄力倾轧如猛龙过江,数不尽的妖魔鬼怪,都被碾成了一片虚无流影。
  鬼魅失声,满场寂静。
  清岑提剑站在半空中,手上法诀随风湮灭,那天罗地网一霎消失,和那些妖物魔怪一样,再无踪迹可寻。
  这一招太过撼天动地,即便是几位见多识广的副将,一时都有些心神俱震。
  “龙族的宵小杂碎,我今日必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白衣公子痛声咒骂,满目皆是血恨深仇,五指凝力冒出银光,几乎拼尽浑身解数,召来一个能吞食大罗神仙的天煞鬼阵。
  阵法既出,他长舒一口气,冷不防一柄短剑从心房穿过,猩红的血染透白衣,浸湿了紫铜金铃。
  白衣公子呼吸凝滞,手握刺透心房的剑锋,回头向后一望——
  竟然瞧见一只万年老妖。
  鹤发鸡皮,矮如冬笋,脸上密布脓疮,满口尖利黄牙,就连那握剑的手,都枯瘦如深秋残枝。
  “你、你……”白衣公子喉头涌上一口血,眼底已是涣散之色。
  这只万年老妖靠近一步,阴测测笑道:“公子心念弟弟,不如早点去见他?”
  白衣公子痛极难言,手腕筋脉暴起,似乎心有狂怒。
  “你要是没命了,就能催动生死玄术,五座魔城合在一起,兵力足以增加数倍。”万年老妖沉叹一声,复又低低发笑:“到时候,我不信那条小黑龙还能玩出什么新花样。”
  这位白衣公子,乃是魔族玄术师之首,他的生死玄术,远比弟弟厉害得多。
  在他命丧黄泉之后,北漠地势将会大改,五座魔城合并为一,各自的城墙都会消融。
  银光在指尖流淌,点滴落在枯黄的草堆上,那白衣公子忽而暴起,单手从心口拔出短剑,愤而怒声道:“我不会死……”
  黑雾凝为一把长刀,泛着猩红刺目的血色,转瞬劈向万年老妖。
  万年老妖惊诧于白衣公子尚有还手的能力,刚准备再补一剑,就发现操刀砍他的人,乃是狂奔而来的副将军。
  他心有不屑地冷哼一声,手指捻着一点血珠,作势要祭出妖邪之术,忽有冷风迎面吹来,龙族威压蒙头一个击打,他被打得特别痛,只觉得脑袋要炸,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立刻使出遁地法诀。
  清岑横穿空无一人的天煞鬼阵,身后有无数鬼影企图追上他。
  耳边传来婴孩的啼哭声,像是十八层炼狱里的索命冤魂,参杂着各种喧闹乱耳的魔音,听得他心底颇感不耐烦。
  许是那白衣公子的授意,万千鬼影交错唱道:“战时休,战时休,血债血仇何尽头……循天意,循天意,因果报应计中计……鬼魅兴,鬼魅兴,天宫玉碎凤凰泣……”
  听到“凤凰泣”那三个字,清岑眉梢微挑,忽然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方才的天罗地网,几乎将整个魔城内的鬼物彻底斩灭,众多天兵谨遵副将之令,把那万年老妖和白衣公子团团围住,合众人之力铺开一条挡路结界,于是那只万年老妖,暂时无法使用遁地之诀。
  两个副将军飞步上前,从房顶把那白衣公子扛了下来,随行的仙医往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灵丹妙药,试图给他吊一口气。
  全军营最勇猛的副将正在与那万年老妖缠斗,上百号玄术师抬手施展法诀,助那副将一臂之力。
  宁瑟心不在此,扛着剑跑向天煞鬼阵。
  眼看清岑立在鬼阵中不动,她的呼吸都快吓停了。
  天煞鬼阵无形无状,若非法力高到一定境界,甚至感觉不出它的存在,所在在整个战场上,极少有人知道天君殿下身在何处。
  那阵角飘渺虚浮,泛着玄金流光,阵内鬼影叠重,张口就要将清岑吞吃入腹。
  他即刻瞬移,高挺修长的身形忽而消失在一片盛大白光里。
  宁瑟站在阵外目睹这一切,手下召来天火灼烧鬼阵,然而阵法稳如磐石,丝毫不受她的影响。
  阵内白光弥散后,乍现一条巨大的黑龙,御风所到之处,碎尽鬼影无数,落爪时万分暴戾,仿佛被触及逆鳞。
  那些鬼魅再也唱不出声,天煞之阵开始倾塌下沉。
  两个瞬息后,清岑破阵而出,衣袍整齐袖袂完好,和平日里相比较,没有任何不同。
  他方才化成原形时,表现的那般戾气十足,现下又是一副清冷淡定的模样,倒叫宁瑟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个鬼阵还挺厉害,能逼着你化成原形,我看刚才鬼影重叠,几乎要碰到你了,你有没有受伤?”宁瑟出声问道。
  清岑靠近一步,如实相告:“完好无损。”
  宁瑟捧起他的手,寻思一阵又道:“今日几番凶险,我不太能放心,等这场仗打完,你让我检查一下。”
  远处天光微亮,魔城内传来凄厉哀啼,万年老妖被副将军一剑斩杀,城中万千房屋陷落成灰,暗黄的地面现出隐没的青苔色。
  那白衣公子仍然处于昏迷,仙医抬手封住他的大穴,用药为他保命止血,心中也是万般纠结。
  几位军师围在一旁,相互探讨道:“倘若那万年老妖所言非虚,必定不能让这白衣人丧命,否则五座魔城合并为一,我们的计划都会被打乱,又该如何是好?”
  血腥味参杂漫涌,白衣公子容形憔悴,两颊骨肉蓦地凹陷,喉咙再次卡出黑血。
  六七位仙医接连施针,却发现他的脉象愈加薄弱,于是颤抖着手开口道:“这可怎么办,那剑上有剧毒,他筋脉逆行,血管爆裂,因为方才动作太猛,心房还炸了,真的要回天无术了。”
  灰袍军师不想听到这样的话,叹声询问道:“你们都是天界负有盛名的仙医,没办法救他一命吗?”
  另有一位仙医沉吟片刻,冷着一张脸回答道:“此番出征之前,天帝陛下给了我们一千粒洗髓丹,倘若分批给他内服外用,兴许能救回来一命。”
  洗髓丹乃是疗伤圣品,一粒丹药熬成一锅汤水,舀出一碗当日内服,效用就非常好了。但因那白衣公子心房炸裂,筋脉尽断,若想将他拉回来,只能强行逆天改命,至少要耗费一千粒圣品。
  “一千粒洗髓丹?”某个副将军呸了一口,拔剑而起道:“给这效忠魔族的混小子用,真是浪费了我天界的宝贝。”
  灰袍军师刚想反对,忽然听见他顶头上司的声音:“说的很对。”
  那军师诧然抬头,刚好对上清岑的目光。
  “一千粒洗髓丹,能救多少天兵天将?”清岑扫眼看过那白衣人,语声淡淡道:“他可以咽气了。”
  灰袍军师心头一凛,思索片刻后,迂回开口道:“这白衣人死不足惜,我等定当谨遵殿下的意思,但是如此一来,计划就要变更。”
  “哪有什么计划是一成不变的。”另一位军师站到清岑身后,嗓音格外沉稳道:“炼制一枚洗髓丹,至少要耗费百年,天帝陛下将这些良药赐予仙医,乃是为了救治我军将士,而非用在魔族身上。即便蛮荒北漠地势改变,五座魔城合为一体,城主之间各有利益纷争,也不一定能相处融洽。”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宁瑟以为,他们大抵又要使阴招了。
  天外曙光初照,破晓的红霞微露山头。
  因为仙医放弃救治,没过多久白衣公子便断了气,辽阔的原野传来一阵轰隆起伏声,山河大地震颤不止。
  足足一刻钟后,那颤声终于停歇,天穹洒下熹微晨光,照得整座魔城空空荡荡。
  几队守军留在此地,净化魔气清理遗骸,余下的天兵逐批返回本营,宁瑟侧头遥望了一阵,开口问道:“五座魔城已经连在一起了吗?”
  “谁知道呢。”某个仙医拍了拍袖袍,拎起医箱回答道:“不过多亏了殿下圣明,倘若给那白衣人用了洗髓丹,上百个身负重伤的天兵天将,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话中一顿,那仙医又说:“我不懂行军打仗,只是觉得倘若真的那样做,可能会让士气萎靡不振吧。”
  宁瑟深以为然地点头。
  这日朝阳高挂时,宁瑟随军返回了本营,因为受伤的天兵有不少,仙医们几乎要忙得飞起来。
  纪游他老爹怀揣着一颗热心,跑前跑后给仙医打下手,也没管儿子跑去了哪里,等到中午开饭的时候,才发现儿子不见了。
  天兵驻扎的营地那样大,军帐与军帐之间几乎没什么区别,为了杜绝奢侈之风,也没有哪个天将的住所格外豪华。
  纪游好不容易才找到宁瑟的位置,眼见宁瑟平安无事,他也松了一口气,随后又道:“哎,师姐,这里真的太危险了,昨晚你们打仗的时候,还有魔怪偷袭营地。”
  宁瑟闻言悚然一惊,膝盖上的伤口抽疼一下,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但是这里也有不少天兵,所以魔怪很快就被打跑了,我老爹砍了七头魔怪,差点就闪了腰。”纪游把手揣进袖管,抬步走到宁瑟身边,忽然忧心忡忡道:“师姐,这里成天出生入死,我老爹都有些扛不住,你会不会出事?”
  “不会的。”宁瑟信誓旦旦道:“我的身手你也见过,哪有那么容易出事。”
  纪游挠了挠头,心想他师姐确实法力高强,于是转过话题,继续问道:“这场仗好不容易才打完,你怎么没和清岑师兄待在一起?”
  “他和那些副将军,还有统领和军师,都在营帐中议事。”宁瑟落座在竹凳上,双手交握向前伸,觉得筋骨都有些软,大概是昨夜太累了。
  纪游发觉她很疲累,当下就很狗腿地问:“师姐,要不要我给你捏肩捶背?我老爹和娘亲也经常说,我唯一的长处就是会捏肩捶背了。”
  灵安星君站到门口时,就听到儿子说了这番话。
  他脚下一个趔趄,暗想营中到底是何人,怎么能让他儿子捏肩捶背?又不是在孝顺长辈,这份殷勤实在不成体统!
  敲门三下后,灵安星君推开帐门,就见一个刀疤脸端坐在竹凳上,而他儿子双手揣进袖中,正高高兴兴地和那刀疤脸说话,还从袖子里掏出一包仙果,豪爽大方地递给那刀疤脸。
  竟是这般热情洋溢。
  还是对着一个刀疤脸的糙汉。
  灵安星君后退几步,一时有些不能接受。
  “老爹!”纪游抬头看了过来,并不明白他老爹这是怎么了,还没出声询问,就被他老爹一把拽住了衣服领子,像拎小兔崽子一样拎出了帐门。
  纪游兀自挣扎着,嘴上还狂喊着:“老爹!你放我下来!我要给师姐送仙果,那是我娘亲给的仙果,又不是没你的份,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回家要向娘亲告状……”
  这声音飘散了很远,直至消失不见。
  宁瑟弯腰从地上捡起装着仙果的油纸包,又爬上了竹床抱着被子躺倒,易.容面具被她扔在了一旁,她低头打了个哈欠,即便床榻不合她心意,她还是很快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寂静无言的深夜。
  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看到床边划过黑衣的一角,清岑伸手摸上她的脸,指尖略微用力,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我想和你说件事。”宁瑟轻咳一声,靠近他道:“你低头过来一点。”
  她仰脸望着他,浓密散乱的长发深入衣袍,雪肌白嫩如春梨酥酪,看得他一阵心猿意马。
  忍不住抬手抱住了她。
  宁瑟在他怀中乱蹭几下,他正打算在这时松开她,她干脆伸手将他反抱住,“一个白天不见,你想不想我啊?”
  这个问题虽然有些调侃的意思,却带着几分真情实意,因她经常在思念他,也同样很想知道他有没有时常惦念她。
  可惜清岑答非所问。
  “你的膝盖还有伤。”清岑把她牢牢按着,嗓音低哑道:“不能老实点?”
  宁瑟无力挣扎,只好放弃道:“我没想做别的事,只想抱抱你啊。”
  清岑显然不信,手上力道却减轻几分,她找准这个时机,捧起了他的手。
  他大概觉得忍无可忍,将她的裙摆往上拉了一点,一直拉到膝盖的位置。
  她的膝盖受了伤,今日魔城中火球炸裂爆破,她正待在最近的地方,来不及躲闪,于是皮肤被磨破。
  宁瑟显然会错了意,她的眼中水色波光流转,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你今天好像和从前不太一样,我记得之前那几次,每次都要我软磨硬泡很久啊……”
  微凉的药膏涂满了她的膝盖,明明只是划破了一点皮,用这么多的雪玉生肌膏,着实有点浪费。
  清岑收好药瓶,又给她整理好了衣服,淡声应了她的话:“你辛苦了一天,今晚早点睡。”
  宁瑟这才明白,他刚刚那么做,只是为了给她的膝盖上药。
  这个事实摆在眼前,她忽然就很不高兴。
  于是盘腿坐在床榻上,蹙着双眉看着他。
  清岑俯身吻了她的额头。
  仅仅一个吻,当然不足以平息她的怒气,她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道:“我要躺倒睡觉了,殿下可以走了。”
  因为清岑没有回答,所以宁瑟胆子更大道:“每次都是我强迫你,以后我会好好反省。”
  清岑握上她的手腕,低声说了一句:“我不觉得你强迫过我。”
  宁瑟没有争论的心思,干脆把脸别向了一边,白嫩的脸颊有些泛红,他终于忍不住吻了上来。
  帐外寒风呼啸,刮着旌旗发出簌簌声响。
  宁瑟第二日不太能起得来。
  好在今日营中休假一天,她倒是不用再跑出去晨练,如此一来,她干脆就坐在床上,随手捧了一本法道书,打算一直看到晚上。
  直到薄暮傍晚,帐外有人敲门。
  宁瑟猛地坐起,开始找她的面具,然而面具还没找到,清岑就走过去开门了。
  “别开门!”宁瑟穿好衣服,还套了一件外袍,出声制止道:“等我找到面具。”
  却不料清岑说了一句:“他已经知道了。”
  “你说谁知道了?”宁瑟双手扶着桌子,忽然有了不好的猜想。
  她在心里暗道,千万别是萧若。
  可惜天不遂人愿,帐门打开的那一刻,苍穹已然暮色四合,微淡的晚霞萦绕天际,寒风中夹杂着细白的流雪。
  萧若独自一人站在门外,看到一派从容的清岑,立刻想到当初被清岑诓骗,致使自己头发炸开,心中就有了几分忐忑,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却的意思。
  桌上摆放了一堆公文,已经被清岑全部看完,现下整整齐齐摞在一边,刚好挡住了宁瑟的面具。
  宁瑟站在桌边往外看,只见清岑对萧若说了什么,就让那位萧兄神情格外茫然。
  萧若抬目看着清岑,沉声问话道:“你既然知道我有意娶她,还不打算就此作罢么?”
  清岑其实想将他打一顿,但宁瑟就站在不远处,清岑觉得不能一言不发就恃强凌弱,这样会显得他很暴躁,于是转身进了门内。
  萧若为人处世不太上道,竟然就这么跟了进来,丝毫不怕遭遇不测,还随手将木门关上了。
  宁瑟因为心虚,早已钻到了屏风之后,此刻正抱膝蹲在角落,默默细听他们的对话。
  清岑缓步走到桌边,很冷静地倒了一杯茶。
  “宁瑟与我心意相通,你大抵是不知道。”萧若靠墙而立,侧脸也好看得很,他放下手中长剑,似乎打算和平交谈,语声也格外平稳:“我若是能娶到她,必定会待她很好,她对我说的那番话,我大可以转述给你。在北漠边境相遇的那一日,宁瑟亲口同我承认过,她不仅对我一见钟情,还对我魂牵梦萦。”
  话中隐有炫耀的意味,萧若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出来。
  宁瑟双手抱头,心中万般焦灼,几乎想跳回那个时候,直接撕了自己的嘴。
  清岑却出乎她意料的淡定,不紧不慢问了一句:“你想做偏房么?”
  话中无喜无怒,似乎没有半点情绪。
  萧若楞然当场,不明就里地问:“什么偏房?”
  “正室轮不到你。”清岑放下茶盏,淡定如常道:“能留给你的,只有偏房。”
  萧若仿佛被惊雷劈中,一时竟无言以对,隔了好半晌,方才出声道:“你别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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