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儿
烈烈的大风刮过荒野, 疲惫的士兵们拖着脚步, 缓慢的前行。
李非牵着马, 也是一步一步的向前走。
他的马儿已经很累了。
他们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能停下来休息了。
身后有好几股人在追着他们。李非猜不出这些人的来意, 因为他们全都藏头露尾, 没有报上姓名。
更因为这些人没有冲上来杀了他。
他们只是跟在后面。
如果李非扎营停下来, 他们就围上来。逼得李非不敢扎营。
他想找个城市收留他。
可是他带着这么多兵, 哪一个城都不敢答应下来,生怕他前脚进城,后脚就把城给夺了。
他写信给亲友, 给博有贤名的城主,都被言辞恳切或哀求的谢绝了。
虽然拒绝他的人还会给他送来粮草、金银,但这些帮不了他的忙。
他的兵已经很累了。
他们想回到家里, 坐下歇一歇。哪怕不是自己的家, 只要是个城,他们不必在野外时刻警惕着敌人, 他们就能好好休息了, 就能放松了。
再这样下去, 他的兵早晚会反了他。
这让李非晚上连睡都不敢睡, 时不时的就会惊醒。
滨河, 他的家乡。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他听说母亲带着家小逃去了凤凰台,终于求得黄公等人出手相助, 安乐公主更是下令不许旁人染指李氏。
他的亲信劝他去凤凰台,求见安乐公主, 如果公主相信他的清白, 就可能会把滨河还给他。
李非却不敢去。他担心安乐公主会以为他想当皇帝。
亲信道:“将军为何不能成帝?公主广发《祈君书》,不是言称谁除了云贼,谁就是新帝吗?”
李非知道,跟随他的人都希望他去凤凰台,不是为了拿回滨河李氏,而是为了得到帝位。
但经过这一番劫难之后,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吓破了胆?他已经不想当皇帝了。
他已经不敢再抱着这样的奢望!
他觉得自己做不到。
……如果他还想当皇帝,只怕会丢了性命!
哪怕他不知暗箭来自何处,但他觉得只要他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
他怕死。
他现在只想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把老母和妻儿都接回来,重新把李家传下去。
他只有这个心愿了。
这时探马来报:“将军,前方是建阳!”
建阳是一座大城,想必会有许多粮食,可以借一点。
李非命令全军就地扎营,然后取出信物,让亲信去建阳求见城主。
“我不会带兵进城,只求一地,暂时栖身。若能得几袋豆粮,就是建阳城救我李非的性命!”他道。
亲信深深叹了口气,再三劝他:“将军,何不求建阳收留我等?”李非摇摇头:“大城岂会少了守城将领?我们对建阳一无所知,还是不要莽撞了。”
亲信去而复返,激动万分!
“将军!井城主愿收留我等!城主就在后面!!”
李非惊讶极了。他现在背负着杀兄杀弟的恶名,竟然还有人愿意收留他?这井氏就不怕他杀人夺城吗?
井氏到底是何居心?
李非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却不敢当时叫破,他身后的兵将虽多,却都疲惫不堪,根本不能对战。
这井氏哪怕真有坏心,他小心周旋,未必就会中了他的计。
若井氏真的愿意收留他李非,那他自然也会倾心报答。
李非一边在心里思考有什么是他能为井氏,为建阳做的,一边不安的等着。
又过了半天,一辆马车,三五护卫,就这么孤零零的向大军而来。
李非已经命人整军,展现在井氏面前的是一个秩序井然,没有乱兵,没有喧哗,四处兵将严守军令的军营。
车马到前,李非亲自站在车前相迎。
井氏这次来的正是井氏家主,井源。他今年已经七十高龄,在一个年轻人的掺扶下下了车,与李非对拜之后,指着年轻人说:“这是我的十六孙。”
年轻人也对李非行礼,恭敬道:“早闻将军大名,今日有幸得见。”
李非掺扶起此人,道:“少年人英气勃勃,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两边都说过客气话了,井源就直言请李非进城,住在井家,如果不嫌弃的话,日后就请留在建阳吧。
井源的话说得很直白,称得上推心置腹。
“滨河,将军已经回不去了,三五年内都不好说。但将军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一停的在流浪十年。建阳是个大城,养得活将军座下万千军马!将军只管留下!”
李非见井源直白,也直接问:“公为何留我?不惧我反客为主吗?”你就不怕把我请进去,我把你全家宰了,把建阳占了?
井源苦笑,指着十六孙说:“不敢相瞒将军。”
实在是井源也很可怜。
他有过两个妻子。第一个妻子娶了三十年,一直没生孩子,井源就自觉此生无子,也没收个妾侍什么的。
等元妻去世后,他续妻一房,不料一月入的洞房,十二月就生下一个儿子!
当时井源都四十了,他爹不到五十岁没的,他以为自己也差不多快死了,实在没想到现在又得了一个儿子!
既有儿子,自然要好好教养!
但他生儿子生得太晚了。这一代中,他的儿子排行最末,前面最大的堂兄的儿子都比这个儿子大。
这样一来,他就担忧等他没了以后,儿子镇不住家里的长辈们。
小心翼翼捧着儿子长大,等他娶妻生子,井源还没放下心,一场风寒,儿子和儿媳妇一起死了。
井源当时就几乎跟儿子一起去了。
但看着还不到膝盖高的小孙子,井源怎么敢死呢?
井源能把亲孙子养到这么大,手段心计也是不缺的,但他毕竟不能把井氏中所有不服的人都干掉,那井氏里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可井家传到他手里,他只想交给他的血脉!
他跪下,老泪纵横道:“某只借将军虎威,以震摄旁人,余的不敢劳烦将军!”
李非听了以后觉得还是可信的,亲自将井源扶起:“公救我一命,该是我谢公。”说罢他也要跪。
井源哪敢让这求回来的杀神跪下?连忙扶起。
两边达成一致后。李非就入了建阳。
他一入建阳,天下人的目光都被吸引来了。
许多人闻声而来,涌入建阳求见李非。他们有的是想借李非之名成就自己,有的是想投效李非,有的是来试探李非的心意。
井氏自然不敢怠慢李非。井源更是选了继妻的姐妹送给李非为妻。
李非推辞不受,道家中已有贤妻。井源就将此女送其为婢,李非这才收下此女服侍起居。
一日,有使者从远方来。自陈是黄公门下,特来宣旨。
井源慌忙将使者引到李非门前。
李非听说是黄公的弟子来宣旨意,不由得冒出一句:“陛下回了凤凰台?”那女子围着他服侍他穿衣梳头,行事不假他人之手。
李非抱住她亲了一口道:“今日可有稀罕事了。”
女子拂开他道:“什么时候了你还胡闹!穿好了!快出去吧!”说着叠着小碎步推他出门,她则赶紧转身回内室。
李非出门迎接,长揖在地:“不知客从何处来?”使者笑道:“我知君从何处来。”
李非惊讶道:“哦?”
使者笑道:“君自温柔乡来。”
这话一出,李非就笑了。场面也不再紧张。
李非请使者进来,再请井源进来。
三人坐下时要分主宾,都互相推辞。还是使者说:“李公先入座,待看过这旨意,公再让他人不迟。”
井源就先在次席坐了。他虽然是主人,但此时可不敢冒头。
李非就坐上首,使者坐下首。
使者取出凤旨,擎在手里,先不交给李非,而是先道:“此旨乃安乐公主所著。”
李非的心提起来了:“早闻公主大名,只恨无缘得见。”
半年以前,他没有把这个公主放在眼里,那时他和他周围的人都以为云贼还在其次,这天下英雄,当从他们这些人中决出胜负。
哪知现在云贼和义军都土崩瓦解,而凤凰台上的安乐公主仍然安坐其间。
李非从李家内乱,败如山倒,义军势如水火,各成仇敌后就感觉到,这天下不是那么好坐的。四面都是敌人,个个都是饿狼。
他以为李家稳坐滨河数十代是李氏不凡,既然滨河能归李家,这天下有何不可?
现在他却想明白了一件事:滨河不是李氏自己坐上去的,而是皇帝给的。
李氏未费一兵一卒,得到了滨河。当时皇帝允许,李氏才能成为滨河之主。
而李氏臣服于皇帝,才有这不世的隆恩。
所以,不是李氏不凡,而是皇帝给的。
那安乐公主又是怎么坐在凤凰台上的呢?
皇帝是个傻子。她肯定不是依靠皇帝得到现在的地位的。
他当时以为黄公等人把安乐公主一个妇人拱到高位贡着,是为了好施展底下的手段。
但义军中的事告诉他,哪怕是被人推到那个位子上,一个不好,身家性命也是难以保全的。
——这安乐公主到底是个什么人呢?
他已经不敢再小看天下任何一个人。而朦胧间他发觉,安乐公主的手段城府只怕不俗。至少也远远胜过李家诸人。
他们兄弟几人稀里糊涂的就死了两个,他一个成了丧家之犬,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愚钝至此,当日竟敢肖想天下之主——现在想一想,都叫李非汗颜。
现在他刚在建阳安顿下来,安乐公主的旨意就追了过来。李非既好奇,又不禁汗毛直竖,警惕万分。
使者将凤旨交给李非,“公请自看。”
李非展开凤旨,里面先用鲁字书写,后用纪字书写。
他不看别的,先去看上面盖的印。
印上的字是“安乐”。
确实是公主之名,但印上却用了“万岁”、“太平”等只有帝王之印才能用的纪字纹饰。
他不懂鲁字,草草扫过就去读后面的纪文,读完一遍不够,来回三四遍才敢抬头。
这……
旨意的内容应该说很普通。没有超出李非的预料之外,没有吓他一跳。
这样的旨在此时此刻非常合适。
也让他不敢相信。
李非交还此旨给使者,起身行大礼:“请恕某不敢领受!”
——他肯定不能接!接了就是愿意去当皇帝!
李家还没露出这个意思呢就家破人亡了,他哪里还敢做这种梦?
要是去了,肯定是死。
这道旨要是接了,也肯定是死!
使者接回来,劝道:“将军不必着急做决定,再好好想一想,也可以与亲信朋友商量一番。公主一片公心,都是为了天下万民。将军不要误会了公主才好。”
李非现在对安乐公主既怕又疑,还有一丝羡慕。羡慕她在凤凰台那个龙潭虎穴仍平平安安的,他的家人却死的死,散的散。
使者没有逼李非,而是痛快告辞了,说明天再来。
李非送走使者,坐下困思半夜,突然想明白了!
使者一来,哪怕他没有接旨,在别人眼里他这也是接了的!
他竟然还放使者走了!
李非一想到这个,什么也顾不上了,连夜带兵跑了。
但“安乐公主已经选定了皇帝”的话还是传出去了。
李非逃了半个月就发现事情不可收拾了。
他索性调转马头,直往凤凰台而来!
他与人且战且逃,伤亡无数,最终没能进凤凰台,而是逃进了公主城。
他带着残兵败将,跪在公主城外,叩请“安乐公主收下奴儿”。
他愿以自身为奴,侍奉安乐公主。
他才薄德浅,难当大任。余生只愿做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奴儿。
为表诚意,他当即在公主城外就割了头发,以示抛家别姓。
公主城就代公主收下了此人。
李非保下了性命,但他的名声却因此变得更难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