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非人
姜武没有再进莲花台了。
姜姬没有勉强他。就像姜旦和姜谷一样, 姜武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这种事她已经习惯了。
不必去解释什么, 因为解释是苍白的, 重点不是她当时是怎么想的, 而是她做了什么。她现在说的再多, 都只是“辩解”。
她经历过。
对别人解释自己的用意, 一边表白她不是恶意, 她这么做是有理由的,一边被亲人用质疑的目光盯着,好像她突然变成了一个拙劣的骗子, 在做完坏事后还想替自己找理由——她不想再来一次。
最好的做法就是假装一切没发生过,两边一起装傻,这样在……多年以后, 他们还可以过年时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如果她有事, 就找别人传话。
现在正好有件事让他去做,那就是她想要的统计人口。
她不能事事都靠龚香, 特别是在龚香并不赞成的前提下。他未必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理由, 但他觉得这样做的后果太严重了, 他不接受。
也是因为没办法相信她的能力, 不知道她真正的用意, 更不敢把鲁国的命运都交到她手中。等等。
拒绝的理由可能有很多个,但在她看来就一个结果:他会造成阻碍。
既然这样, 那就不要通过他好了。
拿一件别的事绊住他,让他相信他做的事很重要, 然后真正重要的事交给别人去做。
她也很忙, 最近正在学习。
她没有真正的、系统的学习过。给她开蒙的人是冯瑄,但也只教了她基本的阅读与一些常识知识。更多的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全是她自己体味来的,其中有多少偏颇的地方就不说了。
所以,当她坐在金潞宫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习。
她替自己找了一个老师,就是段天德。
这个人不愧是龚香推荐的,识实务到了极点。她叫他到金潞宫,人家就来了,她让他教导她,他就教了,一句废话都没有。
她第一个学的是法典。
鲁国的法典。
鲁国其实没有一个明确的法典,也就是说没有真正的去制定一个法律来约束国人。它更像是一个历史的记载。
大框架是当年诸侯国建国时,梁帝送给各地诸侯的“御言”。
也就是让他们要做什么,别做什么。
可能因为是梁帝给诸侯的,其中大半篇章都是对诸侯们的权力义务的限定。
其中诸侯们必须按时的、虔诚的祭祀天地、神明、祖先。
这一篇就占了不少的篇幅,因为里面详细的记述了大王需要做哪些祭祀,这些祭祀又是怎么做的。
这一篇是一点都不能错的,错了就是不敬,大王可以立即下台。
段天德就讲了两个诸侯王因为在祭祀时不够恭敬,上天降罚,他们王冠就被摘下来了。
这都发生在刚开始建立诸侯国的两百年内。
祭祀之后,就是要效忠梁帝。按时朝贡这个是放在第四位的,前三段都是诸侯王要如何爱戴梁帝,最好能做到一日三念的地步,梁帝需要的时候,他们抛头颅洒热血都要不在话下,想梁帝想到夜不能寝,见月伤怀,落花掉泪的地步就很好了。
段天德在这里讲了一个曾有一位鲁王,因为想念梁帝曾经哭湿了一条被子的故事。
被传为佳话。
姜姬:“……”
她只能认为在刚建国时,大王们都没什么事做,比较轻闲。
第三篇还是关于诸侯王的,从这里就是关于诸侯王要怎么治理国家的了。他们要任选贤能,要亲贤人,远小人,要明智理性,不恶祭——似乎意思是不要因为祭祀或别的什么事而杀太多人的意思。
从这一篇起,段天德讲述的还是发生在鲁国或其他诸侯国中大王身上的事,似乎无一例外,擅杀、爱杀人的大王最后都死在了恶梦与恶运中,这意味着他们都曾经犯了错,所以上天惩罚了他们。
那什么样的事可以杀人,什么样的事又不能杀呢?
在这里没有一个定论,短短的法典也没有写出来,只是含糊带过。而从段天德讲述的故事中,似乎所有死于非命的大王都犯了这个错。
她觉得从这里就慢慢演变成诸侯王们不敢再蓄兵,不敢再征战了。
后面就几乎没有了,只有一段是提到士人与公卿的,他们要修养自身,教养子女、弟子,之后为国君尽忠,而诸侯王也必须发现国中的有识、有志之士,任用他们,如果诸侯王没有做到,这就是他们的失职。
剩下的百姓就不在法条的关心范围内了。
读过这个之后,姜姬好像才揭开了这个世界的面纱。
然后她就把这部法典扔到脑后去了。
因为目前这上面的东西,她都用不到。她现在关心的刚好是这个法典之外的人,法典不能给她指点。
她把段天德请回去了。
而姜武那边送来的消息也很不乐观,不过困难是可以预见的。
关于她设想中的人口统计,施行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商城是个特例。
她把商城的一切旧规矩全打破了,在废墟上重新建立起来的商城,百姓不是田奴就是商人,所以一切才会这么容易。
但她现在不能效仿商城,把鲁国也打破,那花的代价就太大了。
在这个世界做人口统计有一个很麻烦的地方,就是奴隶和家仆不认为是应该被统计进去的“人”的一部分。
她在商城借着重新定籍的理由才搞清楚了商城到底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人,每一类人她可以怎么使用,把他们放在什么位置上等等。
但换到乐城这就不可能了。奴隶和家仆就像家具,搞人口统计的时候谁会把家里有几个柜子写上?
但在姜姬看来这些都是鲁人,都是她需要掌握的资源,和土地资源一样的人力资源。
再说,她能让田奴去种地,可她能把别人家里的家仆夺出来送去种地还是能把士绅给抓出来让他去种地?家有祖产,每天喝酒抱小老婆就行了,干活?种地?这都不是他该干的。
第二个麻烦就是鲁国现在的发展很有问题。
从商城和乐城来看,普通百姓没有危机感,从另一方面说鲁国还是很和平的,百姓安居乐业。
这个安居乐业的根本是因为阶级固定了,由于上下阶级之间没有接触,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不会产生认同感,也对另一个阶级遭遇的不幸不会感同身受,他们会表达善意,但不会觉得他们不该受到这个待遇。
身为公卿,子孙都是公卿;身为贱民,就永远都是贱民。
像卫始他们,犯了罪之后从天掉到地上,子孙后代只要活着就永远是罪人,这个也没人觉得不对。跟卫始他们以前认识的人也不会替他们不平,除非是真有冤屈,不然其他人就会心安理得的接受。
所以城内的人对城外的人漠不关心,哪怕城外村庄里的人都不见了,他们也不在乎,不会去探究。
可只靠城里的百姓,鲁国能不能活呢?叫姜姬说,不能。
城外的人大多数都是被繁重的劳役和税赋给逼走了,或者被直接抓走,变成了农奴。
一旦他们变成了某个家族的奴隶,那他们就不再是鲁国的人了——住在鲁国,却不是鲁国的人,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了。
鲁国不能向他们征税,不能让他们服劳役,他们种出来的粮食也只会归主人,而不会进入市场流通。
那她能不能把城里的人抓来代替城外的人呢?这更不可能了。城外的人你随便抓,不会有人管,而城里的人,大王对他们只能做个仁爱的大王,碰他们一下都会被骂死。你没有理由把这家的财产全部充公,人全抓出来给你干活试试,立刻全天下的人都会反对你。
要想这么做,只有一个办法:制定新的法律,大王不是以前没这个权力吗?用新的法律给他这个权力就行了。
她本来是这么想的。
但在看到鲁国的法典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制定新法律不合理,而且阻力太大。
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反对的声音。
幸好,中华五千年给她留下太多的经验可以借取。
对于现在这个“和平”的国家,最好的做法就是和平演变。
她叫来龚香,这个她还是需要龚香的经验帮她做个推演,看是不是可行。
“如果,我想封一个家族的每一个孩子当官,可不可以?”她问。“可以。”龚香以为她是想封冯家。
“如果这个官只是个虚名,只是叫出来好听的呢?”
“可以啊。”龚香点头。
“那如果我封了官以后,让这个家族对这些孩子好一点,必须给他们地、房子、财产呢?”她问。
龚香这次沉思起来,他开始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一点问题。
“公主的目的是什么?”
姜姬直白道:“我想把那些家族给拆开,拆得零零碎碎的。”
龚香立刻明白过来了,他变得严肃起来,如他,也马上知道公主是为了什么这么做。
因为现在不管是公主还是大王,手中能用的人或物都太少了,那些城池对莲花台的敬意只剩下每年那了了的贡品了。
削弱这些大家族,最终得利的只会是莲花台。
龚香心中泛起波澜,这真是只有大王才能想到的主意,也是大王才能做到的事。
嗯,龚家也没有了,他现在就算赞成也没关系了。
他笑道:“愿附公主骥尾。”
龚香这次回去答应会好好的拟一张名单,把这次应邀前来的各城城主家的儿子都给叫来,公主的名声在外,不由得他们不浮想连连。
来了之后,将其中不甘于下的人挑出来,封官后再风风光光的送他们回去,不愁这些城池不闹起来。
到时公主再发个话,一切顺理成章。不管那些家族是什么心情,公主给了官,哪怕是虚名,这也是荣耀不是吗?
龚香走后,蟠儿问:“公主为何肯信他?”
他总觉得龚香这人不能信。
姜姬也不信,但她觉得龚香能用。龚香是一种人,这种人对自己这一阶级的人举刀总是举得特别爽快。这种人如果只是个小气的,可能就是个讨厌的告密鬼而已。
卫始说,他们这些人都是龚香害的。当年莲花台有三个人,冯瑄、龚香、蒋龙,只有龚香对卫始他们的家族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