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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0

  第九章10
  连王观明驻守的边城都失守被屠, 汉人军队士气大败, 不过短短几日之间,达山乘胜连下两座小城, 无人能挡,但确实未再屠城。边城往南,第二座枢纽大城银昌知府组织当地驻兵迎敌落败, 退回城内, 达山使人去劝降,若交城便不屠城,若不交, 破城后会屠尽满城百姓。
  城内又抵抗了两轮攻城战, 最后同知捧着知府自愿割下的头颅出城降敌。至此, 达山才算是攻下了第二座大城。
  原知府衙门的一系官员被杀了一干二净,只剩下同知一人, 城中知府的家眷亦遭清理, 全家上下三十几口人,只剩下一个不到两岁的孩童, 达山亲自下的令,唯一活下来的这个孩子被交给同知抚养。
  可汗命令在此整顿补给, 让当地富户百姓交出家中余粮和武器,虽说不可屠城,但街头巷尾都有狄人战士守卫, 如有反抗的迹象, 便可就地革杀。
  达山可汗的命令让军队中的许多追随者都无法理解。
  知府衙门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他们在明净敞亮的大堂用抢来的美食和美酒开庆功宴,还有伎坊的歌女作陪,达山高居上座,身边也有两个妙龄女子,倒不是汉人女子,而是他们狄人的贵族姑娘。
  尽管大家都知道可汗最喜欢的是那个黑瘦干瘪的汉人男子,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们狄人没汉人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伦理道德,快活就是快活,与男女无关,就算可汗有相好的男子,也不代表他就不喜欢女人了。他们得抢先让他们部落的女孩子生下可汗的儿子,就算这个可汗只是个半血,但就是这个半血可汗,做到了上一代可汗未能做到的伟事。
  所以,即便达山有各种教他们无法理解的命令,譬如当初饶过边城了为何不直取汉人王都,譬如为何要拘束他们不可再屠城,譬如为何不对银昌知府斩草除根,譬如他还请了个汉人做军师,他们依然俯首遵从了。
  酣歌醉舞,酒足饭饱,有人就地拉着舞姬欢愉起来,达山并未呵斥,但也没有使他兴奋,他仿佛没有看见,在这一群如禽-兽般依循本能和冲动的人之中,像是一尊深不可测的神像。
  酒喝多了,嘴巴就松了,右贤王醉醺醺地问:“可汗,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留着那些没用的汉人,杀了抢了不行吗?滕真可汗便是这样做的,你该不会是还对那些汉人心存仁慈吧?”
  一提及此,堂中所有的人瞬时之间都像是被点了哑穴一般安静下来。
  达山刚当上可汗时,颇有些勇士不服,有人拿他的汉人生母讥讽他,叫达山杀了。随着这些年达山当上可汗之后,愈发积威深重,哪还有人敢取笑于他。不要命了吗?
  达山饮一杯酒,他的脸上并未浮现出醉酒的坨红,语调平稳,屋里的火炉中烧着银碳,烘得屋中暖融融,达山单膝盘腿坐着,褪了一半衣服,右肩敞露,左肩上盘着一快狼皮,腰际隐约能瞧见缠着白色绷带。他们知道这是达山的汉人小情儿刺的,那小子相当不驯,只因被可汗护着,他们都动不得。
  达山有理有据地说:“若你们还想继续困居于苦寒之地,想杀便杀,滚回去就是了。若想把汉人肥美的土地占下来,便得留那些性命,都杀光了,谁来做我们的奴隶,为我们干活、种地、养牛马?来为什么造城挖河建屋舍?我要我们的子孙生在这片土地上,不必再为饥寒发愁。”
  又问:“那为什么要留下那个知府的小儿子一命?为什么不杀他?在草原上,一个狼群的狼不杀光,留下一只,将来它会一直伺机报仇。这不是自寻麻烦?”
  达山说:“我故意留他下来,将来他若是要报仇就报,汉人不能杀光,不可能没有心中留着余恨的人,他若是报仇,我就杀了他,杀鸡儆猴,他若不报仇,归顺于我们,更可以给不驯服的汉人作为榜样。”
  大堂之中安静了片刻。
  另有人问:“可汗,你为什么要留王观明的全尸?他可是杀死老可汗的人。照我说,就应该把他的头颅割下来,挂在边城的城墙上,才可洗清这么多年他对我们的羞辱和欺凌。”
  达山放下酒杯:“挂在城门上,他们的皇帝又看不到。这几天应该就会送到了吧。”
  即便是手上沾着几十条人命、砍人不眨眼的汉子,此时此刻,也莫名地打了个寒颤,他们杀人或是为了抢掠或是为了杀戮的快gan,他们起码把人命当命,但达山不同,他太冷静了,冷静的杀人,既不会犹豫,也不会快乐,和牛吃草、狼吃羊一样。
  当时他们跟着达山翻过雪山,杀死边哨士兵,本该按照辽王的约定前往京城,可汗却没有遵守,而是折返,埋伏在半路,在山谷里截杀了王观明。人都杀了,又给他准备了一口棺材,让王家军之中唯一活下的一个小兵把王观明的尸身送回帝都。
  他最残忍,又最慈悲。不像狄人,也不像汉人。
  这是他们的王。
  过了一日。
  左贤王那闹事,达山过去一看,左贤王已经提刀砍死好几个人。一问才知,原来是左贤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去城外的村落劫掠,没料到竟然被人给杀了,带去一百个人,死了二十几个,余下的七十多个人,也不知道要为主人报仇,竟然夹着尾巴逃回来了。
  达山没拦着他杀人,提了一人询问。
  “……乌恩大人带着人进了神女庙,我在外面看到那些汉人一点都不害怕,一声不响,也不逃跑……”
  “……其中有个男人长得特别漂亮,乌恩大人要上他,结果那个男的被他们什么神给附了身……”
  “……那个男人说亵渎神庙的人都会被女神惩罚,特别邪门,不过一会儿,乌恩大人便七窍流血,倒地死了……”
  “……跟乌恩大人一起进入神庙的人也一个接一个死了,我、我不敢进去……”
  “……后来,庙里的汉人都不见了,有人想进去看看,一进去,地上全都是蛇,他活活被咬死了……”
  一旁听到的人无一不毛骨悚然,听上去确实很邪门。
  左贤王气在头上,不管这些,冲过去狠狠踹了一脚:“就算是要你为乌恩去死你也得去死,你有什么脸丢下我弟弟,自己跑回来。”
  达山抬手:“稍安勿躁。”
  达山想了想,说:“既然他们说异教徒不能踏入,找几个汉人过去,把乌恩和其他战士的尸体带回来吧。”
  这回乌恩的尸体被平安无事地带了回来,达山亲自过去看了一眼,与其他战士不同,乌恩有七窍流血的死征,剩余的人只是面色乌青。达山嗅到他们身上还有极淡的香气,他以前在中原江湖行走多年,曾闻过这种味道,心下有几分猜测。
  乌恩一直没有闭眼,萦绕在旁边的苍蝇挥之不散,停在他瞳孔早已涣散的眼珠上。达山捏着他的脖子,侧过去,看了看他的后脑,后颈上有一个极小的针眼。
  达山微微挑了下眉,想了想,说:“……以后若是再遇上这样的情况,不要在汉人供奉的神庙里杀生。”
  达山想起那个笑容温柔的青年,以前还在江南的小镇上时,曾也有段好时光,每日悠闲度日,白天沐雩和杨烁两个小子练武,傍晚,顾雪洲会带着花馅糖饼过来,他也能得一份。假如时光能一直停留在那时候,或许也不错,不必如此劳心戮力,如履薄冰。
  那是个会审时度势的男人,还有一身精湛的医术,汉人皇帝不珍惜,他却知道顾雪洲能派上多大的用场。若他愿意称臣,倒可让他活下去。倒是比乌恩要有用多了。
  *
  银昌被敌人的消息传到幽城。
  此时正在幽城的百姓都非常不安,无出意外,狄人军队的铁骑下一个要到的地方就是幽城,不乏有乡绅富户已收拾行囊去外乡投奔亲戚。而此时,顾雪洲正在幽城省城。
  今年的冬天似乎也来得格外早一些。
  有一日早晨起来,枝头堆起薄薄一层白雪。
  许多逃难的百姓逃到幽城,近来城里处处可见衣衫褴褛的乞丐。李家掌柜也在收拾行囊:“顾东家,这不是我们管得了的事,此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走吧。再不走,说不定就走不了了。”
  顾雪洲无奈地叹气说:“可只是逃能有什么用,如果这天下被狄人打下来,我们再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顾师傅说:“这是那些庙堂之上的人要操心的事。”
  顾雪洲望着边城的方向:“他们都说舅舅凶多吉少,若是败了还不如死了,我却情愿舅舅只是败了,逃出去就好,就算要被陛下惩罚,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死,若是死了,便成了定居。可到现在,依然没有半点舅舅的消息……唉,舅妈、嵘哥儿还有阿驽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希望他们能平安无事。”
  话是这么说,边城全城百姓被屠杀,听说城中大火整整烧了三天才烧完,城中的人都死光了,别说没听说有人逃出来,即便有,作为王观明的家眷,必定被狄人第一个找上门的。
  顾雪洲看了看外面正有雪花飘落的灰蒙蒙天空,说:“这雪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停了,我再留两日,打听一下嵘哥儿的消息,我会看着办,我还没那么傻……再不济……”
  再不济他与达山是故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杀了他有什么用,看在昔日的情分上,达山大抵会放他一条生路吧。反正在客栈里待着除了胡思乱想和烦心也没别的事可做,顾雪洲干脆操办起副业,和顾师傅一起架起小摊给人看病问诊,恰好李家带过来卖的就有许多药材,就地卖了。
  最近城中物价飞涨,别说是药材了,吃饭都贵,顾雪洲还以原价卖,已经算是良心,林掌柜倒是想赚钱,可是顾师傅不让,大当家的丈夫都开口了,他没办法当黑心奸商。
  顾师傅和顾雪洲心软,本来给人看病就只收几个铜子儿,碰上那等家破人亡实在没钱的还给人家免除药费。
  坐诊第二日,听闻官府抓到一个狄人奸细,这个奸细身手很好,竟然还十分荒唐地口口声声称自己是王将军的义子,可笑至极。
  没人信。
  顾雪洲信。
  这不就是阿驽吗?!
  顾雪洲上官府要人,幸好只是抓了人,还没有动刑。阿驽的长相一看就是狄人,也难怪他进城没多久就被逮了起来,听说正是在一家医馆被抓住的,当时阿驽蒙着脸,背着一个少年去看病。
  可他遮得住脸,也遮不住一双灰蓝色的眼睛,叫人瞧出他长相与中原汉人不同,扯下头巾,他双拳难敌四手,还得护着病重的伙伴,可不就轻而易举地被人抓起来。最近狄汉关系如此紧张,狄人刚屠了汉人的城,忽地冒出来一个狄人少年,自然被当成是奸细。
  顾雪洲想上官府要人,沐哥儿在他这儿有好几分盖了章的白帖子,他写上内容,就可以用王指挥使的名义递上去了。谁都知道沐雩是王观明的亲侄子。
  帖子送上门之后,顾雪洲顺利见到了人。阿驽被关着,嵘哥儿倒还好,这位知府曾见过王将军家眷,认出了嵘哥儿,为他延医问药。
  阿驽因为狄人身份的原因,往日王将军出门走人情,并不会特意带上他给外人介绍,是以才不为人知,只有他们几个与王将军关系最亲密的亲人才知晓。
  阿驽见到顾雪洲,立时眼睛一亮,顾不上为自己说话,恳求顾雪洲:“顾大哥,求求你快去看看阿嵘,他病得很重。”
  顾雪洲看到阿驽时都吓了一跳,这孩子形容与乞丐无异,头发乱蓬蓬,身上也有许多伤,瞧着有些还是新鲜的,必定是幽城的人给打的。阿驽吸了吸鼻子,泪汪汪地说:“我、我没护好阿嵘,他中了一箭,又受了风寒……”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顾雪洲摸摸他的头:“我这就去看他,你先从牢里出来,随人去洗个澡,你这样脏兮兮,不准去看嵘哥儿。”
  阿驽点点头,被顾雪洲领出来,官差半信半疑地问:“这人真的也是王将军的亲眷?”
  顾雪洲说:“这孩子的父亲是汉人,他的母亲是狄人,他幼失怙恃,被王将军收养,但往日里不出来走动,是以外人并不清楚。”
  阿驽被领去洗澡洗头。
  嵘哥儿扔在昏迷,床边围着好几个大夫,脸色都不大好看。顾师傅也在,他最擅长治疗外伤,将嵘哥儿外衣脱了,查看他背后的箭伤。
  嵘哥儿出生时,王观明已经在武将的路子上干的颇有起色,在他之前,他母亲还有个一个男孩子,叫峥哥儿,两岁便夭折了,是以又得了一子之后宠得如珠如宝,小时候都把他喂成个小胖子了。嵘哥儿自小娇生惯养,背后这道箭伤看上去着实触目惊心。
  顾师傅给他细细清理了伤口,去了腐肉,换上新药,然后去洗了洗手。
  顾雪洲最见不得小孩子受苦,叫他想起沐哥儿小时候,多可怜。
  顾师傅见到他:“你来了,正好可以给嵘哥儿施针。”
  顾雪洲问:“嵘哥儿的伤势如何?”
  顾师傅说:“没伤到内脏,中箭不算太深,还有得救,幸得天气冷,伤口也没有腐烂。这烧要是能退下去,这孩子就救回来了。”
  顾雪洲去为孩子施针,两人救治嵘哥儿没避着知府请来的其他大夫,那些大夫想看又不好意思围观,自觉地从屋子里出去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脸皮厚的上前去问顾师傅方才施展的手段都有何作用。
  旁边的几个大夫一惊,给人看病的谁没点自己的招数,直接问,谁会告诉你?
  然后顾师傅还真的热心地讲解了,那个大夫拍手道:“妙啊,妙啊……您治疗外伤可真是厉害,我听说江南有位大夫叫顾轻鸿,也擅长跌打外伤。”
  顾师傅道:“不才便是顾轻鸿了。”
  顾雪洲给嵘哥儿施针之后,顾师傅开的药方也煎好了,吹凉一些,给他硬生生灌下去。
  幽城知府给他们腾了个院子安置,顾雪洲如今也管不上别人,就在这里寸步不离地伺候嵘哥儿一个,他带的那些小的们出去摆摊练手。一日之后,嵘哥儿睁开眼睛,又过了一日,身上的高烧才退了,只是仍在发着低烧。
  阿驽晚上都在嵘哥儿的炕下打地铺睡觉,每日给嵘哥儿擦汗喂食,担心得不成,问顾雪洲:“可他还烧着啊。”
  顾雪洲耐心地介绍:“还有些低热不要紧,正说明嵘哥儿的身体正在和病打架呢,不是太烫就没事。”
  阿驽便含泪点点头。
  陆陆续续持续了四日的刮风大雪也停了。
  陛下调遣了一位陈将军带着五万人马过来,就在幽城迎战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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