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皇城里一列车队驶出,穿承定门横街自北出京,向灵光寺徐徐行。
先前冠礼一毕,平怀瑱领李清珏回殿,阖上房门便心有余悸地将人往怀里拥了拥,良久无话,直到胸膛起伏缓归平静,才令李清珏换作一身宫人服,同他随意进些膳食饱腹。
到此刻出京,李清珏仍在马车之内紧伴身旁。
今晨天未亮时乔装入宫,日头下立了好几个时辰,李清珏难免疲累,随着颠簸马车阖上双眼养神,不多时觉周身一暖,是被身旁人给揽进了臂里。
平怀瑱迟来的半声轻叹近在耳边,闻来莫可奈何:“你怎的如此胆大。”
并非问话,李清珏却答了:“好容易为了今日赶回来,又怎能独于宫外等候。”
平怀瑱无言以对,想起一早出殿登辇时,原还未看清李清珏模样,只在瞬间认出了那只手,一眼之下诚可谓滋味难辨。
然他分毫未予怪责,怜惜还怕不及,直想着李清珏一日里站了多久、候了多久,又冒了几多风险,直想得那揽在肩头的手掌力道忽重忽缓,令李清珏实在无奈,蹙眉掀开眼帘。
下一刻,见一柄短刀现于眼中。
平怀瑱从袖里摸出方才蒋常予他之物,递到李清珏手里:“平素在外当有一两件东西傍身,此刀小巧易携,你且收着。”
李清珏合掌微一摩挲,鞘身尚余丝丝暖意,对这曾在幼年时候见过的东西亦还留有几分印象,隐约记得那时只因多瞧了两眼,平怀瑱就非要赠他。不过隔三差五大小宝贝着实收得手软,他愣是没肯收下。
如今倒不必再作推拒。
此牛骨短刀确宜防身,李清珏收进襟内,喉里应罢一声,重将双目合上,倚到平怀瑱肩头寐着。
就此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他当真在这摇晃途中睡过去片刻光景,醒来时车马已至灵光寺下。
高僧数几正自阶上迎来,李清珏垂下车帘,先太子一步下了车,旋即回身相扶,低一低帽檐敛首跟在身侧。
昨日灵光寺忽得圣喻,知太子将于生辰之夜来此上香敬佛,时间紧迫不及好生准备,住持无法,只好不去顾虑那宫中的繁文缛节,且将太子视若常人,当作寻常香客看待,清扫一处宁静别院供他浴身歇息。
此举恰合平怀瑱心意,他本不愿灵光寺大作铺陈,一来免去浪费,二来更不必忧心为人所扰,于是也放**姿温文向那住持一礼,携人马径直行向别院。
待安顿妥善,已渐近黄昏了。
平怀瑱沐浴时有小和尚呈来斋饭,素菜五道,清汤一钵,他多年不曾食得这般寡淡,却见李清珏习以为常,不待他更衣出浴兀自盛好白饭两碗,先尝了一箸萝卜。
竹门简窗,木桌陋食,平怀瑱发尾顺着未干的水滴,恍一眼瞧得愣了神。而那人自矮桌边盘腿坐着,手掌托着瓷碗,万般寻常地与他侧首闲话:“这萝卜可做得比我入味几分。”
平怀瑱心软无比,将湿发拭了一番,走上前去坐到身旁,也学他捧起碗来夹了小块萝卜,问道:“你如今竟自己入起厨房来了?”
“怎么,太子以为‘君子远庖厨’?”多少年未听他如此轻快地讲过话,平怀瑱眸里漫起暖色,听他回道,“容夕怜华尚幼,食不得外头那些油腻东西,我才学着弄些清淡小菜,无非会那一点儿罢了。”
平怀瑱闻言颔首,犹豫是否要将心里那份念头说出口来,徘徊半天,一块萝卜嚼了许久。
李清珏偏头看着他,目光如这寺里的清井般透彻,不知想些什么,忽而接道:“既然太子不嫌弃,往后便一请品鉴罢。”
竟是猜透了他暗里所想。
平怀瑱转眼回望向他,半晌不答,慢慢地弯眸露出笑来。
晚膳食之甚愉,虽出宫前才进了膳,但整一日里不过用那一顿而已,饿得也快些。两人未作浪费,几道小菜碟碟见底,其量方足。
饭后平怀瑱整冠入佛堂,虔诚敬香许了三愿。与宏宣帝所言有二,其一父母康健,其二国泰民安,令有其三,即是李清珏早去早归,万事无虞。
李清珏候在院里等他,夕阳依山而落,换了一轮素净银月,沿枝寸寸地攀爬上来。
清风拂面,似远尤近之处传来阵阵寺庙独有的低浅唱经声,由这湛青山林一通洗涤,入耳宛如梵音过天际而来,声声震人魂。
李清珏在这声里莫名忆起诸多尘封深处的往事,只是情绪不同从前激荡,三分麻木七分冷静地旁观一场,从十数年前锣鼓开喧,至此仍未戏落收尾。
到头来脑里一片空。
夜愈深,某一时经声与木鱼齐齐止歇。
又过不许久,有脚步声从身后来。
李清珏转过头去,凉月洒得平怀瑱漫身皆是,祥龙朱袍,若雪玉冠,不似凡子。
他站起身来等着这人行近,垂在身侧的手掌好一会儿一动不动,微微有些发凉,被握到手里暖了一阵,而后一串念珠缠绕上来,正正缠了三圈。
李清珏低头看了看,腕上乌木念珠光泽莹亮,唯佛头处一点朱红。
平怀瑱执起他的手温存吻在指骨处:“住持馈赠此珠与我,可保平安顺遂,我转赠于你,你当毫发无损地回来。”
李清珏听罢反倒不欲收了,摇头不肯答应:“保平安顺遂之物,你不该给我。”
说着就要取下,平怀瑱及时制止,拉着他的手往腰间按了按,隔着一层锦料可摸着一方不大不小的锦囊。李清珏没能猜得是何物,不解抬眼,听平怀瑱提醒几字道:“扶乐郡南珠塘寺。”
闻此言才恍然大悟,亦恍若隔世。
平怀瑱始终未将那平安符拿出来,只怕此物乃李清珏随母亲同去求得,以至睹物思人,徒生怀念,仅轻声又道:“平安符伴我三载有余,我要这念珠也护你余生。”
李清珏闭了闭眼,沉吟许久,点头道一声“好”。
如此才觉平怀瑱松了攥紧他手腕的力气,复又裹着那手好一阵暖,牵着引着绕到腰后。他就势与之相拥,垫头在肩膀上亲密无间地腻了一会儿,絮絮语些心里话。
两人俱不提“离别”二字,心底里倍感光阴珍贵,不愿时辰流逝太快,然终是抵不过倦意来袭。
翌日一早李清珏还需赶路离京,平怀瑱不忍扰他睡眠,自己倒半刻不肯闭眼,侧身躺在简陋床榻上,借窗外幽幽月色一遍又一遍地细看他眉眼,时而倾上前去轻轻缓缓地以唇浅触。
寺里床铺洁净却算得狭窄了些,合躺两人着实拥挤,平怀瑱一夜未曾翻过身子,在近弦处探出胳膊将人安静揽着。等到怀里人一觉醒来,平怀瑱压在身下的那边手臂早已麻木酸胀,揉按数下才隐隐有所知觉。
李清珏一夜好眠,未曾觉得束缚,此时知晓其因,不禁目露心疼,替他自肩向肘顺下经脉,本想问他怎不知挪一挪身,可抬眼望见那面上倦色时,出口之话便换作了另一句:“你整夜未睡?”
那回答几令他眼眶一热:“只怕同上回一样,闭眼再睁,你人已走了。”
李清珏手间动作顿住,抿紧双唇将平怀瑱看着,别前时光寸寸皆是煎熬。
室外清净如故,若非散进房里的缕缕晨阳越发刺目,甚难察觉昼夜已作更迭。
平怀瑱同李清珏两相沉默,手臂渐渐恢复了力气,骤听门外起了人声,一道清脆嗓音透出门隙问道:“施主,斋饭已备,可要送来房中?”
平怀瑱喑哑喉咙又苦又涩,回不上话来。
而李清珏退后两步,就在此时转身离去。
房门自内打开,门外小和尚对着眼前帽檐低掩的带刀侍卫愣了一愣,随即合掌颔首,问声“施主”。
“有劳小师父送斋饭入房。”
李清珏替平怀瑱应下,如眼前僧人合掌施礼,再未回首。
平怀瑱双足仿佛嵌在原地,袖里手掌紧得关节泛白,不曾追出半步,直到耳里再听不得半点儿动静后,缓缓松掌。
那手心里已汗湿一片,似有寒冰刺骨透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