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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那卷未及展尽的白虎图销毁无遗,宏宣帝为免惊扰先帝圣灵,将画轴带回宫中,再交由钦天监处置。
  六皇子为此深受打击,不论心机如何深邃,终不过是十岁稚童而已,哪经得起这般恫吓,方一回宫便病了一场。宜妃又疼又怜,也气他着人算计,偏偏打不得骂不得,唯有哄着服药,话里详细地探了前因。
  平怀颢病乎乎地同她诉委屈,一番添油加醋,直把宜妃听得咬牙切齿,间或哼出冷笑:“来日方长,但管走着瞧罢。”
  平怀颢心喜地扒住她袖摆蹭蹭,只当母妃要给自己报仇了。
  却说宜妃亲父刘尹身为刑部尚书,自也在祭祀当日眼观了那一场闹剧。
  那时平怀瑱占尽上风,坛下何瑾弈亦是满副意气风发之貌,刘尹瞧在眼里,惊觉太子羽翼愈丰,若要绊他脚步,唯有生生折去翅膀。
  断翅之痛锥心刺骨,既然太子握紧储位不放,那便教他演一出神鸟坠地,青龙沉海……
  近几日朝中忽起风波,连夜间竟有两人相继落马,因私相授受之罪而遭削官去职。
  宏宣帝盛怒不已,两人皆为本朝元老,忠心耿耿数十载,乃是先帝留给宏宣帝的可用之才。曾经两袖清风,似冰壶秋月,一心只为国泰民安,如今当真盛世太平,却本心尽丧,转头成了朝堂蛀虫。
  重臣亦为罪臣,留则顽疾不愈,剜亦心如刀割。宏宣帝别无他法,一番痛心仍将两人摘了乌纱帽,举家逐京,抄没之物尽数充公,只网开一面留全性命。
  昔日同僚为之扼腕,众说纷纭间,唯何炳荣惴惴难宁,直觉此事并不寻常。
  两位获罪旧臣皆与他交好,积年累月,何炳荣绝不至于看不清那二人品行。可罪证凿然,自府邸中搜罗而出的奇珍异宝真真切切摆在眼前,令人无以辩驳,不可不信。
  何炳荣只庆幸二人尚且家人平安,借此远离朝堂,倒不见得是桩坏事。为免落人口实,不敢送行,他辗转托人予之银两傍身,于旧友离京前夕立身城门口外吹了整宿凉风,直至举目送远。
  不料隔日之后,家中小女竟自街头乞儿手中收到一纸字条。
  乞儿转瞬不见踪影,何家幼女捏着字条懵懂归家,亲手交予父亲。何炳荣眉头深锁着将那字条展阅,其上书一潦草“刘”字,笔风遒劲,分外眼熟。他所忧之事得以应证,揭开香炉盖子将字焚毁,叮嘱幼女万不可对旁人提及此事。
  黄昏日落,何瑾弈打宫里回府向父亲问安,踏入房门恰听着那半句刻意压低的交代声,入耳不甚清晰,心觉古怪于是追问:“父亲可有烦心事?”
  何炳荣拧眉不答,俯身抱幼女行出,从他身旁过路时微微叹了口气。何瑾弈跟了几步不再往前,立在院里候着,没候上多久见父亲送走小妹独自归来,摆首领他进屋,并将房门合拢。
  院里一片悄静,瞧不见半个下人,他约莫猜着事之大概,心道恐与那两位惨遭削职的世伯有关,又记起今在宫中方巧也与平怀瑱说了些话,顿添几分愁绪。
  何炳荣令他随在桌旁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先前同你说,六皇子那边儿不会善罢甘休,如今朝中出事,便正是刘尹所为。”
  何瑾弈足够聪明,问道:“父亲之意,是指刘尹此举意不在两位世伯,而在我何家?”
  “正是。”何炳荣目露苦笑,心中复杂,不知家中次子揣着这样一颗玲珑心究竟是福是祸。
  “其实孩儿今日亦与太子提及此事,即便父亲不说,孩儿也有话要讲。”何瑾弈只怕后话不敬,索性先行认了过错,起身在他膝旁跪拜道,“孩儿深信父亲人品,知晓父亲为官多年始终摆袖却金。然官场泥泞,试问其中又有何人可干净抽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孩儿只怕父亲稍有纰漏便令人大做文章。如今为时未晚,与其白白等着飞来横祸,不如尽早筹谋,清扫旧事。”
  何炳荣听着一句“清扫旧事”,倍感震撼。年十五的儿子跪在身前教他如何行官路,他竟一时想不起来,是从哪一刻起,心思单纯的何瑾弈便有了此等转变?
  “你起来,”何炳荣弯腰扶起他,待他坐回桌旁好好说话,才凝重回道,“你所言句句在理,为父岂会不懂。罢了,事到如今,妄想不牵连旁人已绝非可能,我只好做这恶人了……”
  何炳荣沉思许久,此事决计不敢教旁人知情,愿将其烂在自己与何瑾弈之间,于是不作拖延,当夜秉烛挑灯,将自己为官以来丝丝缕缕的繁复人脉从头清洗,理出一份详细名录。
  这名录不可久留,何炳荣但且用它一时,梳理门生故旧,一一排查,不留分毫隐患。
  名录中人多为何炳荣所引荐,幸而其中政绩卓绝者居多,得他扶持为官后,不论官职高低一律潜心为政,克己奉公,绝不至留有把柄于人。
  再有能力平庸者,确乎难免买官上位之嫌,甚至个别买官之门路,何炳荣都一清二楚。他虽清廉却不迂腐,从前出于情义置若不闻,到眼下危难当前,为保自身清白,终不得不暗中收集此间人等行贿他人之证,握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
  除此之外,还有寥寥三两位与他道不清干系者。
  何炳荣不曾动过私权,但身系人脉千丝万缕,人情交际总难遂心如意。他千防万防都防不住有人为向他示好,迂回行路,竟将他本不熟络的同乡旧故破格提拔。如今他背负家人性命与太子前程,说不得所谓“身正不怕影斜”,分毫不敢冒险,因而不多犹豫,把这几人牢牢记下,只想快些寻个由头将之贬职左迁,请离是非地。
  何炳荣通宵达旦,彻夜不眠。
  何瑾弈在旁陪了整一夜,至天明时亲眼看着父亲疏清脉络,记牢人名,又亲手焚了那卷名册,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困乏。
  今日无朝,何炳荣正好得闲着手此事,何瑾弈劝他先歇上一歇不迟,随即自己也回到寝房补眠。
  行在路上晨光熹微,他瞧这时辰日头未明,天际处还挂着淡淡几颗星子,心想时候还早,便也睡上一会儿再行进宫。倒没想过今日不去了的话,如今他时刻念着平怀瑱,自是少见一日都觉难受。
  这一夜所劳算是陪父亲筑起了一道防线,何瑾弈正感轻松,心念着平怀瑱,更可怡然入睡,梦境酣甜。
  原想着只歇上一个时辰便起,何瑾弈怕自己睡过,反复叮嘱院中婢女,要她到时将自己唤醒。没曾想婢女当时应得倒好,一转身便听了别人的话,放任他继续睡下去。
  “别人”恰是平怀瑱无他。
  平怀瑱今晨起得早,许久没等着何瑾弈来,忍不住好奇遣人出宫打听,生怕何瑾弈有半分不适。
  宫人脚程飞快,回宫复话,说何小爷只是夜里睡得晚,这还没起。平怀瑱听得心软,不想打扰又实在思念,脑子一热这便亲自去了趟何府。
  何瑾弈睁眼时已是正午,平怀瑱午膳未用,不知客气地占了一半床榻,守他睡觉。他恍恍惚惚如在梦里,许久唤出声:“太子?”
  “醒了?”平怀瑱轻笑坐起身子。
  “你怎……”
  “嘘,”平怀瑱不待他问,有意说笑,“按说我出宫来此实在不合规矩,所以瑾弈切莫出声,好好将我藏在屋里罢。”
  何瑾弈笑跑了瞌睡。
  “古有汉武帝金屋藏娇,那臣今日便以陋屋藏……”
  “藏什么?”
  “陋屋藏龙。”何瑾弈目光灼灼。
  平怀瑱胸中盈起一股畅然快意,予他承诺:“本太子必令瑾弈所言成真。”
  何瑾弈低笑片刻,同他起身用膳。
  平怀瑱少有来此,两人权当新鲜,换一处地方共度此日。如平怀瑱所说,他虽不是偷着藏着来到了何府,但的确不是何等值得宣扬之事,因而将院中下人尽数支离,只留他二人好生说话。
  少了布菜之人,何瑾弈便亲自为他夹菜,还怕他口味不合,体贴询问道:“寻常菜肴,太子吃得惯么?”
  “这也算不得寻常菜肴了,”平怀瑱扫了眼呈在桌上的道道佳肴,半分认真地回道,“倘有一日能与瑾弈归隐山中,或闲居田园,届时顿顿粗茶淡饭,才叫寻常。哪怕日日不见荤腥,我也是甘之如饴的。”
  如此清贫设想,竟令何瑾弈听出一丝向往来,侧头呆呆将他望着,半晌问:“当真?”
  “当真。”平怀瑱见他听了进去,笑道,“愿瑾弈与我共展抱负,待有一日功成身退,双双归隐而去,做一对快活神仙。”
  何瑾弈听得心如暖春,虽知他所言不易,但于此一刻也愿同他一般怀以希冀,弯唇笑着点了点头。
  平怀瑱看他温和眼下尚有青影,想起他昨日不睡,问了问缘故。
  何瑾弈道:“昨日与你在宫中聊罢,回家后又与父亲谈及那事。因此彻夜不眠,是陪着父亲忙碌了。”
  话里不作明说何事忙碌,平怀瑱却懂,未追问下去,颔首道:“若有所需,及时来问我。”
  “好。”何瑾弈将一块爽滑鱼肉夹到他碟中,眼下暂无阻碍,便不提了。
  平怀瑱仔细挑走鱼刺,将碟儿挪到他手边,还了回去。
  何瑾弈摇头笑了笑,何必再同他客气,心安理得将那鱼肉吃进嘴里,唇齿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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