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师兄,你不要乱来!”
“……哼。”
“师兄!”
在云雾之间,龙四公主面无表情,发丝飞扬云袖微卷,众仙似乎都知道她性子激烈,又屡逢大变,有些反常,谁也不敢跟她说话。
“有些人死,总好过大家都死。”
龙四公主一震,她虽然没有回头,但却颤而闭眼。
那一处阴暗的密室,那一个孤傲冷漠的身影,也曾淡漠非常的说过这句话。
我死,好过大家一起去死。
战栗而悲,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被昆仑神称做师兄的人,也会说出这番话来?究竟出了什么事,需得如此决绝。
极力遏止下惶恐,以手做势拨开云雾,希望听见昆仑神的答复。
可惜,什么声音都没有。
“净坛使者在说什么?”
猪八戒不似龙四公主,他那憨厚的笑容一如既往,或许眼神还在躲躲闪闪,闻言僵硬一下,也就笑道;
“老猪发几句牢骚而已。”
“是啊,这杨戬死都死了,还闹出这些事来,若他真死了也就罢了。平白这番——”百花仙子说着,忽然停下,懊恼而拧眉叹息。
原是该记恨,该愤怒,该不屑提起甚至鄙薄一番的,可是话到了嘴边竟是无法再说下去。
天庭——
*********************************************
幽暗天光倾落在这冷寂的神殿前。
没有声音,只有那抹带着淡淡紫色的身影,不安的伫立于殿前。天光所浸染过来的脉脉幽蓝,竟是比彻骨的广寒宫,更相得益彰的孤清。
失神了一瞬。
也仅仅只是一瞬。
还没有出声,她就恍似所觉般一下望过来。
广寒仙子看上去和寻常无异,目光清冷,没有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未显出分毫的愤怒与不满,却轻易就看出。
那是因为,自己也同样不会显露出丝毫情绪。
三妹还曾经为此担忧暗恼过,说是这样的二哥,与这样的嫦娥,都无甚喜悲之情,连几句话也说不上,莫要提及别的了。
“你把天蓬元帅怎么了?”
眉不动,意未失,或者暗自轻哂,原来通人情世故思忖谋算无一所差也有这般不好。
连旁人要说什么,都已明了。
早已经思虑好的淡漠有礼,不着边际的答复忽然难以出口,又或者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虚假,使得昔日于昆仑时任性顽固的秉性再次浮现上来。
“那个猪头,你就那么放在心上?”
眼前广寒仙子稍稍抬眼,似乎是有些惊讶司法天神会直截了当的说出这番话来,猛又想起惨死的龙四公主,一惯冷冷的偏开眼,没有表现出分毫愤怒:
“天篷元帅虽长了个猪的身子,但却有着一颗人心。”
话外之意,尖锐无比,却不会再伤人分毫。
事先早已想到的事,又怎会心伤。
“我也是身不由己……”
一声轻叹,淡漠而道:
“我曾经建议天庭修改天规,可是他们不听。”
深深凝视过去,却在嫦娥猛然抬头望来时,不愿,或者说怕看见所预料的结果,垂目移步而续道:
“对于天庭,我和你一样失望。”
嫦娥闻言,微微愤怒而责问的声调都维持不了平和淡漠,只有不解与失望夹杂其中:
“既然你那么失望,为什么还要向狗一样效忠他们?”
再怎么镇静,袖中的手还是瞬间握紧了。
回目,望着那双充满愤怒与失望的眼睛,忽然感觉很冷。
就像那一年的潼关前,漠然注视着通天教主张扬而笑,桀骜冷视四周所有不屑唾骂嘲讽愤怒的神仙和凡人一样。
那种彻骨的冷,其实一直没有消散过。
有些事不可选择,有些事不能选择。
缓缓移开眼去,从喉底发出了一声冷笑:
“哼。”
既然不明白,那也就不求谁能明白了。
“一个空有一身本领的人,仅仅是因为我母亲的过错,从来不被人正眼相看,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
本是淡漠随意说着的,可是越说,竟是越难以控制住情绪,好似从今天第一句脱离那思虑好的话语时,就不禁想说些什么,谋算千年,临近实施,却惊变突起。
三妹和一个凡人成亲?
这种愤怒,忧虑,心惊的苦楚交织在一起,难以言喻。
原先能说出来的,现在都已不行。
原先可以徐徐图之的事情,不得不抛却一切掌握在手中。
“我是为了天庭秩序大义灭亲。”
“如果天条真的是公正无私,你这叫什么大义灭亲,沉香没有犯任何的过错,却要死在这腐朽的天条里,你的大义在哪里,你这不叫大义灭亲,你这叫六亲不认!!”
若是三界之中,所有神仙都这般想,未尝不好。
“二郎神,我问你,你这个司法天神,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三界众生?”
忽然,不愿意再去注视那双清澈而愤怒的眼睛。
“不管是为了什么——”
幽暗天光铺落在这冷寂的神殿前,黑袍银铠,避让开了那抹清冷月辉:
“大势所趋,我也无法扭转!”
一字一句,冰冷而语,数千年的疲惫都在这一刻涌现上来。
望你一无所知,方得与三妹一样,无忧无患。
“杨戬!”
孤清彻骨的神殿,淡紫身影步下台阶,决然而去。
且当情做玉树中折——
“杨戬!!”
猛然从梦境中惊觉,还没有睁开眼,就感觉那熟悉的冰冷自额上拂过。心神缓缓复苏,疲惫的神伤似乎也立刻消退下去——要谋算一切,哪有心力纠结于过往,已下的决断,后悔何矣?
眼前朦胧一片,难以辨别,却听得玉鼎真人冷淡道:
“杨戬若是出了分毫差错,你也不用继续在贫道面前碍眼了。”
哮天犬可怜无比的低声哀号。
叹息,慢慢闭上眼,呼吸平稳下来,杨戬再睁开眼睛时已然平静如初:
“师父,开窗的是徒儿,与哮天犬无关。”
就是就是——哮天犬在一边低叫,难道它还能扑过去再把窗关上么?主人若是瞪过来,它可没胆子继续待下去。
玉鼎真人既不怒,更无表情,说出的话却使山河社稷图中的所有人吓得一颤。
“如此说来,是没有把为师的话放在心上?”
“……”
以指按额,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得无奈叹息:“弟子不敢。”
“强开神目,重创于身,未愈又经风冷雨,你哪里不敢?”
玉鼎真人声音一如继往的淡漠,不过若谁天真的以为他不在生气,那也就死到临头了。阐教上下从元始天尊到扫地洒水的童子,都会为了自己安危着想,有多远逃多远。不过哮天犬明显凄惨在它哪里也逃不了,除了缩在床边角落里发抖以外,只有期盼地上出现一个洞好容它钻进去了。
“若天庭一日无我消息,只怕寝食难安。”
杨戬半坐起身,不忘伸出手去,安抚下吓得快晕厥的哮天犬。
“那等卑微小仙,也敢妄言?”
杨戬一窒,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在玉鼎真人眼里,别说城隍土地这等小仙来,即使是玉皇大帝也不当做一回事,太上老君尚且还多看几眼纯粹只因为他是元始天尊的师兄。
这等凡间地仙,只怕连碍眼也算不上。
可不是谁都能死在斩仙剑下的……
“让他们所写的文书,去安天庭的心,或者在天庭不走的那人,岂非很好?”
杨戬淡淡说着原先绝不可能说出的话。
有些事,他心中明白便是,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可居于昆仑数千年的玉鼎真人,却不知道,只要在真君神殿之中,那么三界所有琐碎变故,都尽在掌握之中。
鸿钧老祖,如何会放过此等地方。
只怕不是令紫霄宫门人暗中看管,而是将天庭众仙引来,名正言顺的监视三界。
这文书之上若有半分不对,只怕千年谋算,前功尽弃。
***
灌江口。
“什么?!”
传令的天官吓得一抖,拼命想维持刚才传旨时那趾高气扬的神态,但是望见梅山兄弟那个个穷凶极恶的模样,还是鼓不起勇气,只好维持这八百年来一惯的小心赔笑道:
“陛下有旨,梅山兄弟协同前司法天神掌管天条,有功于天庭,特招至天庭,另有嘉奖封赏。”
梅山兄弟还是震惊的掏掏耳朵,狐疑,莫名其妙的互相看看。
彻底无视天庭的传令官,直接走到一边去小声嘀咕:
“老大,天庭又在搞什么鬼?”
“这……没道理啊。什么协同掌管天条,就算是,天庭也该是追究我等追随二爷的罪责,怎么反提起功绩了?”
“说笑,这肯定不是天庭来的人。”
“这天庭想骗我兄弟上天去,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好了!”梅山老大烦恼的摸摸头,停了下,而后道:
“就算天庭不怀好意,那也有个理由吧?”
“该不是想追究风师死在灌江口的事?”
“阐教杀的人,与我兄弟有什么关系?”
封神时为商军的梅山兄弟对于阐教,还真是忌惮加厌恶。毕竟有无数道友,同僚死于阐教周军之下,若说深仇大恨倒也没那么严重,毕竟纣王无道。
“老四,你脑子灵活,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梅山老四沉吟一下,然后笃定道;
“我看,天庭这是后悔了!”
“后悔?”
“后悔什么?”
梅山老四冷笑起来:“二爷走了,你们说说,天庭里那帮神仙会怎样?”
“这还用问?这司法天神的之位,李天王可是窥伺良久。其他神仙,哼,就算没那心思也不是因为没那本事,一丘之貉而已!”梅山兄弟各自嗤之以鼻,这八百年,天庭那些神仙自以为是的嘴脸,看得还不够多吗?
“那哥几个,再想想,那李天王,就算当上了司法天神,他能坐得稳做得起来么?能不叫我兄弟去帮忙么?”
梅山兄弟起初诧异,既而恍然:
“没错,无论是谁,都做不了这司法天神!”
梅山老四一拍掌,声音又提高了起来,只听得那伸头伸脑的天官面色铁青。
“我那会就跟二爷说了,何苦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三圣母触犯天规,二爷把这事压下了。待得沉香长大,终被天庭知晓,王母娘娘发怒,二爷进退两难,那时就该一甩手回这灌江口,他天庭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我就是说这十年之内一定会派人重回灌江口请二爷,否则,他天庭就当大乱!”
估摸着是想起真君神殿里那铺天盖地的文书。
让这天官脸得气扭曲了,却没有大声呵斥梅山兄弟言语无礼藐视天庭。
“可惜二爷不听……”
说着又难掩愤慨。
“二爷自视甚高,哪里将沉香放在眼里。”
“后来又牵扯上孙悟空,更是不肯放手了。堂堂司法天神,若是有示弱于人,怕是招来三界嘲笑。二爷也是——”
“再怎么说,也不能出卖我等兄弟,把老六绑给小狐狸!!”
“算了,二爷没把咱当过兄弟看,他的事从无只言片语告诉我们,而我们六兄弟为他奔走这么多年,到头来也不过如此罢了。”
心灰意冷,更是失神。
“去,禀告玉帝,就说梅山兄弟要镇守灌江口,职责所在,不愿妄离,什么嘉奖封赏,一概谢绝。”梅山老大是个急性子,又是个直性子,气得那天官七窍生烟,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愤愤一瞪后,出了庙门。
回身指而大骂:
“哼,你梅山兄弟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依仗着那卑鄙无耻的杨戬,欺压了我等八百多年,如今没了仰仗,脖子还硬成这样,给谁看?”
庙里脾气火暴的梅山老三气得一提斧子,就要冲出去。
“老三!!”
这话也不是第一次听了。
这几年路过灌江口的神仙,谁不骂骂咧咧,冷嘲热讽几句?
就连那河神山神,城隍土地什么的微末小仙,也敢三不五时的上门寻绊子,指桑骂槐是家常便饭,指名道姓愤慨侃侃更是不间歇。
除了忍,还能怎样?
就算杨戬十恶不赦,背信弃义,毕竟几千年了。
嘴上说得狠,心里恨得深,却也知道,杨戬不过是做了司法天神以后,就越来越冷厉漠然,直到沉香之事,更是权势熏心顽固偏执。
二爷是个输不起的人。
为杀沉香,他连忠心耿耿追随数千年的兄弟都出卖,还能说什么?
梅山兄弟有时都会无奈的想。
若非沉香等人逼迫甚深,只怕二爷也不会做出这些事来。
“就会在小仙面前骄横!!以为躲在这里就能苟且偷生?告诉你,这八百年来可不止是一位两位神仙对尔等恨之入骨!!走狗就是走狗,以为最后倒戈就能洗刷这八百年来的过错罪责吗?”
越骂越大声,庙里梅山兄弟气得发抖,却又不能把那天官怎样。
若是那些故意扰乱灌江口的妖孽神仙,尚且还有理由去收拾一番,可人家就骂了,能怎样?
“你们可别忘了,那蛮横的阐教上仙,可不会放过你们这些反咬了主人一口的走狗!!”
那天官见附近山神小仙似乎都过来了,更是骂得痛快:
“凡人都会说,秋天蚂蚱,蹦不久了!!居然还敢摆脸色给我看,抗拒天庭圣旨,冥顽不灵,辱骂天庭,我看你们这是活腻了,找死!!”
他骂得越大声,那些小仙越开心越热闹。
他骂得越大声,心里也越轻松,这样一闹,等下界这些小仙将文书送上天去,无论怎样,这传旨之事就不是他无能请不来梅山兄弟上天,而是梅山兄弟藐视天庭抗拒不遵。
“老大,你别拦我!我砍了他——”
“老六!!”
“你冷静点,他是天庭的……”
“四哥,他骂我们兄弟是走狗,你没有听见吗?”
“老六……”
庙外那天官越发得意:
“等着吧,天庭是忌讳阐教,不敢拆了这座庙,否则——”
“否则怎样?”
声音柔和低沉,一字一字,透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死气。
一人轻袍缓带,从容尔雅,负手而立。
与这蜀中世家公子并无差别,锦缎玉饰,漆黑长发束以银点珠冠,俊美如画,行于路间,不知引来多少倾慕赞叹的目光。
谁?
是谁?
虽然这些小仙在天庭都算不得什么,但是凡人毕竟是看不见的。
他缓而行来,唇角微微上弯,冷然而笑,周围衣着寻常的侍从们却各自厉然瞪过来。
天官吓得一颤,再见那俊美如画的容颜上自始自终未曾睁开的眼睛,猛地大惊,当下逃也不是,跪也不行,语不成调:
“东……东华帝……”
“放肆,小小天庭传令仙官也敢对帝君不敬?”一个看上去与凡人家丁仿佛的侍从从眼角间露出轻蔑之极的神色,一声喝得那天官一抖直接跪了下来。
偷眼瞄去,只见那些地仙早吓跑得没影了。
暗暗松口气,只要陛下不知道,那么跪上一跪又何妨,忙哀声道:
“小仙岂敢,小仙岂敢……”
“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不过区区,妄为仙道。”
低沉而语,声音依旧柔和却没有半分生气。
“啊——你,不——帝君饶命——”
惶恐的惨叫嘎然而止。
梅山兄弟出得庙门来,正看见一个身穿布衣垂着头,与凡人没有任何分别的侍从正慢慢退回到东华帝君的身后。
那天官倒在地上,不过片刻,尸体就消失了。
——多数神仙得道时已抛却了肉身,一旦重创身死,轻易就会魂飞魄散,若道行深厚法力高明尚可得存魂魄,如卑微小仙者,就只能如此这般了。
“梅山兄弟见过帝君。”
旁人对这位天庭之中失势若死,无声无息的东华帝君无甚敬意,梅山兄弟却不敢。
这是天庭之中少有会让杨戬恭敬谨慎待之以礼的神仙。
除此之外,只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或者太上老君也算半个吧。
而且他们对这位帝君知之甚深,故而是发自心中的敬重钦佩,不愿有丝毫怠慢。
“前些日子似乎听闻帝君出了蓬莱紫府,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
梅山老大不擅言辞,说着说着就不知说什么好了,只得尴尬的停下。好在自家兄弟,知道底细,梅山老四赶紧接上去,小心翼翼问:
“帝君可是为了娘娘,下凡来?”
“你——”
东华帝君略微抬手,制止了所侍众仙的愤怒。
这梅山老四的确有些急智,聪明倒也是有的,不过也和他那些兄弟一样,是直性子,想到就问了,藏不住什么心思算计。
“沉香之事,闹得三界这般大乱,本君如何坐视?”
“可是帝君……这事……”梅山老四忽然觉得难以解释。
王母娘娘为什么转生凡间,这其中的蹊跷还没弄明白,东华帝君贸然而来,只怕天庭误解,尤其是玉帝。
东华帝君无甚表情,不过唇边微微上弯。
笑容冷肃,沉寂若死。
“天庭?没有了杨戬的天庭,有何可惧?”
“帝君……”
“瑶池之上只怕现今乱做一团,玉帝就是再恼羞成怒,又能如何?”
梅山老四惊疑而望:“天庭之上乱做一团?”
忽而想起刚刚那天官所传旨意,恍然:
“帝君?您是说,天庭,还不知道娘娘在此?”
不会吧,有这等事?
梅山兄弟纷纷愕然难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