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芳华南柯一梦
满山桃花,静谧非常。
一道白影猛然穿过这茂盛的桃树林,所带的冷冽气息几乎要冻结一切。羽氅翻飞之下,左手上的无数伤口依旧在往下滴血,触目的色泽,一分分蜿蜒在地上。
“那只该死的猴子……”玉鼎真人恨恨道,他捂住左眼的手忽然放下,转身厉然道:
“出来!!”
“……哈哈……”那苍老的声音肆无忌惮的笑起来,依旧是只有声音不见人影,“你……你,玉鼎,你这是怎么了?嫌弃自个的长相,也不能这样——”
“哼。”
“哈哈……我先前与你说了,你这是白费功夫你偏偏不信!”苍老的声音终于止了笑,“杨戬早已失去神智,无论你怎么喊,都不会醒来!”
玉鼎真人慢慢握紧了满是伤痕的左手,鲜血从他的指尖流下来,他却恍若未觉。
“但是——”苍老的声音复而冷笑起来,“若是再不想办法,他的元神就要和开天神斧融合了,到那个时候,就是盘古复生也救不回来!”
“杨,戬……”玉鼎真人的身躯竟是微微颤抖起来。
“看来你也猜出来了!杨戬将自己的元神强行分开,化入开天神斧,等到他的那抹元神彻底与神斧同化,他本身躯体上所残留的元神无论别人如何设法挽救,都会在睡梦里慢慢分散消失,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彻底死去,元神做为残缺的灵魂入轮回转世!但是他再也无法成仙,只能永生永世受轮回之限,不生不死,非生非死——他会忘记所有,但是却留给你希望,这就是他的算计!你这个师父能救得回他,却只能生生世世看着一个凡人,到那个时候,别人都说杨戬恶贯满盈咎由自取,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天庭都不会冒着得罪阐教的危险来为难一个凡人,说到底你也不会放弃救他的机会,你会始终看着他护着他,根本不知道他已经没有任何复原的希望了——”冷笑,语调轻然而残酷,“玉鼎,你可得感谢我啊,若非我看出他元神已失,否则……
“够了!!”
玉鼎真人怒吼道:“你不让杨戬死是别有私心,我何需感激你?”
轻叹,冷笑:“玉鼎,你以为这些事情我是如何知道?”
“你——你去见了通天师叔?”
“呵,看来你也知道这件事,不过奇了,你怎的不去见通天,好问个清楚?要知道对这事最清楚的人非他莫属?”
“他不想见我,又何需自找无趣?”
“哎,哎,玉鼎!你这个脾气,怎么几千年了还没改掉……”惋然叹息,“我看啊,你也没什么可气的,杨戬这小子虽说顽固可恶,让人气恼,却不正是你这个做师父上行下效教出来的?”
“笑话,我岂有如此愚蠢?”
“……这倒是,我瞧杨戬哪里也不笨啊,怎的会做出这种事来?不可理喻,实在是不可理喻!!”
“似你这等为一己之私,什么人都能拿来利用加害的人来说,自然是不可理解!”
“玉鼎——现在可不是算旧帐的时候,别忘了你自个的宝贝徒弟!!再不去救,只怕你哭死也来不及了!!!”
“正如你说,杨戬早已失去神智,怎么喊都是醒不来的,既然如此,我何需白费力气?”
“你——”苍老的声音忽然惊觉,既而大笑道,“好你个玉鼎,这般冷言冷语是在激我呢!你自是知九转玄功变化万千,不敢轻试,是要我出手救人?”
“如果你不在意杨戬生死,那就走好了。”
“好,好!不愧是玉鼎,我就……”
一声惶恐无比的尖叫,生生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主人————”
玉鼎真人陡然色变,拂袖纵身往竹舍而去。
漫天花瓣,飘曳而落,如一场粉色梦境,已经陷入最华美的刹那,却带着最令人恐惧的璀璨,纷落如雨。满山桃花在这一瞬间凋谢,虚幻的幸福,是不是已经走到尽头?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近万年修行的道心几乎要战栗,要疯狂,要入魔了!
“哮天犬?!”
“真人?快——主人,主人他……”
竹舍里只有在地上挣扎的哮天犬。
“杨戬呢?”
冷厉的目光投过来,吓得哮天犬差点咬到自己舌头:
“主人刚刚……忽然就醒了,我叫他,他没有反应,我想拦他,却被一掌打得……真人,您快去看看,主人的样子,好可怕!!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
玉鼎真人怒喝:“他往哪里走了?”
“在……”哮天犬忽然反应过来,跳起来:
“天地无极,万里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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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袭白衣,踉跄的走过山野间,满山桃花纷然而落,沾染上的不止是破碎。
他要去哪里,他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回眸,漫山遍野,转瞬之间,繁华已落尽,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伸出手,什么也抓不住,只有三三两两的花瓣静静从他指间飘落于地,他没有停,也没有看着前方,似乎是知道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又似乎并没有清醒过来。
他只是在走。
毫无所觉的走过荆棘,走过溪流,一直走下去。
他要去哪里,他为什么还要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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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了灰色,什么也看不清。
狂风卷着暴雨,从天上落入人间,凄厉的呼喊声在风雨里格外渺小,那么遥远而含糊。惊惶的人群在天地之间只是一个个黑点,稍微不留心,就被卷走了。
“苍天啊———”
悲哭的人们在暴雨里颤抖着,漫过江堤的洪水早已毫不留情的卷走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除了紧紧抱住自己仅存的亲人外,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止住惊恐。
死亡的绝望。
仅有理智的人用呆滞的眼神看着这天,这地,这风,这雨,早已没有了咒骂的力气,他们很多人又哭又笑,竟是逼得发疯,谁能想到一场雨,就要夺去这里数万人的性命。
权势,财富在死亡面前代替不了任何东西。
唯一能做的就是哀哭与祈求。
“英烈昭惠清源妙道显仁敷泽兴济通佑二郎显圣真君!求求您,大发慈悲,救救灌江口一众父老吧——”
几个年长的老人已经哭倒在了庙里,他们的族中子侄却没有去扶,生命已到了尽头,做什么又有何意义?
一道凡人看不见的金光正黯淡的笼罩在灌江口上方,阻挡了大半的雨水,但此时也摇摇欲坠,力不从心。
梅山兄弟中老大去了华山,老四又去了净坛庙,剩下的四人正苦苦支撑着东海龙王召集的四海之水,才让灌江口没有被彻底淹没。但是风师与水德星君的到来,使情势急转而下,梅山四兄弟脸色发白,绝望的看着痛哭惶恐的凡人们。看着他们挣扎着,容身之地越来越小,被洪水卷走的哀号声在狂风骤雨里是那么微弱渺小。
这是天庭的旨意,还是众路神仙一致默许的报复?
他们只是无辜的凡人啊——
“噗——”
“老六?!”
“我……没事……”梅山老六一口血喷出来,竟是站立不稳,风雨瞬间又加大了一倍,狂风卷起的水浪,轻易的吞噬了几百条鲜活的生命。
天是灰的,地也是灰的,天地之间一切都变成了灰色。
那个单薄的身影,慢慢的走过来。
雨水,浸透了他全身,在狂风骤雨里,他似乎连站也站不稳,但是风浪却在他面前轻易的退去。那双深邃的眼睛,早已变得空洞,而不存在任何事物。
梅山兄弟全部睁大了眼,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也许是因为那个人,从来没有这样狼狈的出现他们面前。
高高在上的司法天神,永远冷漠严厉得不近人情,永远以最冷肃的神情出现在别人面前。即使是受伤,也要偏过头去遮掩,即使是面对死亡,也带着从容的笑。
他是三界第一的战神,不需要任何安慰。
惊骇,疑惑,欣喜,悲伤,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复杂得只剩下一句本能的喃喃:
“二爷?!”
他什么也没有听见,也不可能听见,慢慢抬头,天空被厚厚的云笼罩,只剩下狂风骤雨浇向大地。也许是风师的厉吼,也许是四海龙王与水德星君的冷笑,也许是那天地间极度渺小的凄厉哀号,他慢慢闭上了眼,雨水流在清隽刚毅的面庞上,额前神目忽然张开——
一道耀眼的金光猛然迸出,天空中的云层瞬间粉碎,风止,雨息。有一线黯淡的阳光从云层里穿过,落向凡间,落在他身上。
“杨戬————”
被生生从云层里摔出来的四海龙王现了本相,愤怒的在天上狂吼着。
“你这卑鄙小人,居然还没有死?!”驾着云车的风师也被神目光辉击得倒退了好远,正恼羞成怒的厉喝着。
“二爷!”
几疑幻觉的凡人们惊异的望着,那个安静站在那抹黯淡阳光下的人,那样难以描述的气质和神情,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内心的战栗一起涌上来。
“真君显灵了!!”
“二郎真君——救了我们!!”
怒叱,惊问,膜拜——
全都恍然未觉的他徐徐张开眼睛,湿透的长发,湿透的白衣,无处不狼狈的他,却慢慢露出抹平静安宁的笑容,卓然幽冷又如梦似幻,然后带了这淡淡的笑仰面倒了下去。
最后一抹光辉,也在这瞬间从他眼里逐渐淡去了。
一只手,伸出来,紧紧抱住了他。
玉鼎真人猛然抬头,斩仙剑凭空出现在他右手中,那凄冷的声音几乎穿透了云霄:
“你们都得死———————”
几乎是瞬间被斩仙剑穿透咽喉的风师,惊恐的瞪大了眼睛,似乎是无法相信,又似乎没有看清斩仙剑是怎样来的。伸出手,徒劳无助抓了一下,他似乎想吼叫他是天庭执掌人间风雨的天神,没有人可以杀他,没有人能蔑视天庭——但是喉口只能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哀鸣,一头从云车上栽了下来。
那半空中鲜血染出的凄厉光辉吓得四海龙王亡命逃窜开来。
又有什么躲得了绝世凶刃斩仙剑的光辉?
“玉鼎——杨戬还没有死!!”
断然厉喝,才使四海龙王从斩仙剑下捡回了条命。
苍老的声音冷然而凛冽:
“上天庭!!我来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