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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7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看着孙女失落地放下手机,吴琴有点忍不住了,冲回房间怒喝一声:“崔乔!”
  “妈——”崔乔拉长尾音,有气无力,“同同还没醒,我不想回国,我怕她醒了我回不来。”
  吴琴喉间一哽,也不愿意试问宁昭同醒不过来怎么办:“……可是招招也很想你。”
  崔乔沉默了一下。
  “我知道你看了同同难过,但招招现在学业压力大,又正是最敏感的年纪,你现在犯混账,不怕孩子记一辈子?”吴琴放缓了声线,小声劝他,“过年也就算了,翻年招招就要高考,五月份的时候怎么也要回来一趟,别让她心里不踏实。”
  崔乔眼眶有点热:“妈,我知道了。你把电话给招招吧,我再跟她说几句。”
  “哎!这样就对了,”吴琴欣慰一笑,又叹了口气,“我也天天盼着同同醒过来啊……”
  一月底,当兵的都没回来,林织羽也在茅山住着看雾凇,一个冷冷清清的年节。
  陈承平和韩璟张罗了一顿异常丰盛的年夜饭,可惜除了巴泽尔埋头猛吃,众人都有些意兴阑珊。半途韩璟有点看不过去,踹了巴泽尔一脚:“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巴泽尔正在跟小珍珠学着剥虾,一句话异常利落:“没有。”
  “那我现在教你:邻有丧,不巷歌。意思是邻居家办丧事,你不能开心地唱起歌来,”韩璟一脸严肃,“这个关头,你能不能不要成天傻乐。”
  “……”韩非沉默了。
  “……”苏笙和聂渡云也沉默了。
  “……”繁息妫欲言又止,然后对韩非道,“太师,家里那么多文化人,不准备拯救一下将军的文化水平吗?”
  巴泽尔把虾塞进嘴里,喝了一口餐酒:“我觉得,一直愁眉苦脸才是不对的。你们应该独立一点,宁现在还很健康,只是不能陪伴在你们身边,和你们一起说话。等宁醒过来,看到你们这幅样子,她是不会开心的。”
  “巴泽尔说得对!”小珍珠扬起小勺子,“瓅瓅也很想妈妈,想得很难过,但瓅瓅知道妈妈不想看见瓅瓅很难过,所以瓅瓅每天都很开心。”
  陈承平:“……”
  这丫头是糊弄我们还是缺心眼儿啊?
  繁息妫看起来想说什么,但韩非淡淡看了他一眼,他就没能说出口,憋屈埋头开始干饭。
  吃完后一家人抱着孩子去了医院,守在宁昭同身边,在病床旁边小声送出了过年祝福。小珍珠蹭着宁昭同的手,向她诉说这半年以来的生活,苏笙看着不知道怎么的就是鼻尖一酸,连忙出了门。
  不多时有人跟出来,苏笙一看,却不是聂渡云,而是韩非。
  “同同不会那么狠心,一意要离开我们,”韩非缓了眉眼,劝慰道,“黎明前的长夜自然要难熬些,但一家人在一起,远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黎明前的长夜。
  黎明。
  苏笙忍不住了,攀着韩非狠狠地哭了几声,哭完擦掉眼泪:“太师你说得对,我们帮不了同同,好歹要先把自己过好……那么多人,难道还撑不起一个家?”
  一个家。
  韩非将一口气按在心头,看向窗外的夜色。
  同同,一个家都在等你。
  初一,沉平莛带着封远英进了门。他坐在五楼,目光漫漫扫过一室冷清,心里略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满座熟面孔,却没有一张能依凭,就和母亲去后一样。
  韩非上来奉茶,坐到他对面,没有出声。
  沉平莛端起热茶,浅浅地酌了一口,轻轻放下:“家里还好吗?”
  “一切都好。”
  “都好,怕是都藏在心里不说。”
  “嗯。”
  嗯。
  沉平莛看着他,一张年轻到令人难堪的漂亮容颜:“想她吗?”
  “……嗯,”韩非轻轻应了一声,起身,“下棋吗?”
  一个很松弛的邀请,沉平莛想到去年平分秋色的比分,端着茶起身:“来吧。”
  但结果出乎了他的意料。
  第一局韩非杀伐果断大开大合,占到便宜便杀得沉平莛片甲不留;第二局沉平莛有意拖慢了节奏,却又被韩非缜密的布置缠得喘不过气,最后将将输了半子。
  两种截然不同却一样游刃有余的风格,于是沉平莛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机会。第叁局时他已经失了胜负心,但也无意追究从前的比分,随意地落下一子:“听闻张子房极擅此道。”
  韩非跟了一子:“然。”
  “跟他下过吗?”
  “我有心钻研此道,已是山陵崩后了。”
  山陵崩后。
  沉平莛摩挲着一颗棋子,久久没能落下,因为突然意识到这盘棋不太吉利。还是韩非看他一眼,送出“生死有命”四字,他才稳稳落下这步棋,布在了远处。
  “生死有命……”沉平莛重复,似乎有些自嘲的意味,“但,真到了生死关头,却多是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关心则乱。”
  “既然关心则乱,怎么也不见太师乱一乱,”沉平莛很轻地笑了一声,“不关心吗?”
  韩非落下一子:“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
  沉平莛说不出话来。
  “不论她能不能醒过来,”韩非抬起脸,直视他的眼睛,“她在乎的一切,我要帮她一一守好。”
  出了年,韩璟的公司终于还是打电话过来,问他是不是准备退圈。
  老板护着,韩璟就算一段时间不工作,公司倒也不会说什么。但他一个准一线流量那么久没有曝光,总得跟粉丝一个交代。
  韩璟自然张口就是退圈,但被韩非拦下了,太师的劝说甚至有些严厉,把小珍珠都吓了一跳。
  一夜过后,韩璟打消了念头。
  “就说我在筹备作品,不想被外界打扰,暂时就不跑通告了,”韩璟跟经纪人低声道,“以后……以后就说审查问题放不出来……”
  两方彼此妥协,几天后,韩璟接下一个片约,要去内蒙古拍一个电影。去之前韩璟给喻蓝江打了个电话,因为拍摄地离喻蓝江家不远,问能不能去看看怀人。
  喻蓝江一听:“那有什么不行的。不过你等等,我跟你一起。”
  “你休假回家?”
  “是,周围人全在劝,听得头疼,”喻蓝江恹恹的,“别自个儿跑了啊,我现在就去打报告。”
  劝?
  韩璟会意,心说这个自己也得劝劝,于是等两人上了飞机,韩璟道:“我不跟你说多了,但等阿绮醒过来,知道你退役了,铁定大耳刮子扇你。”
  “她最好现在就跳起来大耳刮子扇我,”周围人探头探脑的,喻蓝江戴上战术猴子盖住脸,“不聊了,晚上你要有空我骑马过来找你,到时候聊。”
  “晚上没空。”
  “那就改天再说,我把狗给你牵过来。”
  “行。”
  飞机落地,喻蓝海开车来接的,韩璟那边有专人对接,俩人就在机场道了别。一回到家,阿古达木问他宁昭同的情况,喻蓝江简单说了两句,上楼洗完澡倒头大睡。
  阿古达木和喻妈对视一眼:“这……”
  喻妈摆了下手:“明天一定要去见见那个姑娘。庆格尔泰,你请个假,看着他!”
  喻蓝海心里发苦,但也不敢拒绝。
  第二天喻蓝江是被喻蓝海骗过去的,结果中午回来,喻蓝海捂着脸上的淤青:“妈,这事儿不成,哥跟人仨哥哥打起来了!”
  喻妈一听都要跳起来了:“什么?!他们连着你一起揍了?!你哥不帮你?!”
  “……”
  喻蓝海看着自己妈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上楼,根本不敢说是自己老哥把自己连着人家姑娘叁个哥一起揍了。
  喻蓝江实在懒得跟自己妈掰扯,任喻妈在外面狂敲半小时的门也没开,最后还是喻蓝海把她给劝走了。但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当晚喻蓝江下来吃饭,看着叁个人虎视眈眈地对着自己,顿时就觉得特别没意思。
  “妈,阿布,我喜欢宁昭同。”喻蓝江先发制人。
  阿古达木噎了一下:“……啊,啊,同同是个好姑娘,但是她结婚了嘛。”
  喻妈更是气不打一出来:“别说她结婚了,就是她没结婚,她这么躺在床上,你就等一辈子?”
  “只要她没断气,我就等她一辈子,”喻蓝江抬酒杯一口到底,“阿布,我妈要是瘫床上不能动弹了,你难道转头就找个小的,不伺候我妈?”
  “你还敢咒我?!”喻妈大怒,一巴掌打在喻蓝江肩膀上,“我跟你阿布结婚多少年了,同同愿意跟你结婚吗?”
  喻蓝江活生生受了这一掌,觉得有点疼,但没管,又喝了一杯:“结不结婚没关系,她喜欢我就行了。”
  喻妈受不了了,数落道:“当年给你取这个名字,隔壁的巴哈说不好听,我看是起对了。你从小就拧得跟牛一样,皮比牛还厚,说也说不信,打也打不痛……”
  阿古达木把老婆安抚下来,对着喻蓝江叹了口气:“Togal,同同是个好姑娘,但就是太好了。你就算一直等着她嘛,她都不回头看你一眼,你”
  “不是,阿布!”喻蓝江听明白了,“宁昭同自己都没说看不上我,你们凭什么觉得她看不上我。我说真的,她喜欢我。”
  喻蓝海翻了个白眼。
  喻妈眼睛一瞪:“哦,她喜欢你,她跟别人结婚了!”
  喻蓝江嘀咕:“她喜欢我也不代表不能喜欢别人啊……”
  “行了,行了哥,这话就别说了,”喻蓝海出来打圆场,“爸妈的意思是,宁姐当然很好,哥你也不是不行。但宁姐已经结婚了,不管想不想离婚,现在躺在床上,也打算不了。你都这个岁数了,你总不能等着她,你不想要老婆,阿布还等着抱孙子呢。”
  “你他妈——”喻蓝江被喻妈一个眼神压下来,忍气吞声,“庆格尔泰,爸妈不知道,你还能不知道吗?还抱孙子,少来这套,逼急了我喜欢男人去。你爱生自个儿生,跟乌日娜生八个我红包照给。”
  “?”
  “?”
  “?”
  喻妈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Togal!你说什么,喜欢男人?!”
  “我喜不喜欢男人你还不知道吗,我前女友你全介绍给庆格尔泰了,”喻蓝江一脸不满,“而且你俩不是挺喜欢宁瓅的吗,一定要孙子做什么?”
  “……Togal,”阿古达木吸了一口气,有点不敢置信,试探道,“瓅瓅是你的孩子?”
  喻蓝江想了想。
  宁昭同的闺女就是我闺女。
  “那不然呢?”喻蓝江点头,“都管你们叫爷爷奶奶了。”
  喻妈拍了一下喻蓝海,目光灼灼:“你也知道?”
  “……”
  喻蓝海心说我知道什么啊。
  “我就说那个小姑娘怎么跟我这么亲……”喻妈脸上笑开了花,片刻后又整张脸一肃,“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孩子都那么大了还瞒着家里。同同也是,就算跟我们说了,为了孩子,我们也不会逼你们结婚……”
  喻蓝江挠了下头,小声问自己老爹:“妈怎么变得那么快?”
  阿古达木跟他碰了一下杯:“男娃女娃有啥关系嘛,你妈是怕你没个后。”
  “怎么就后不后的,庆格尔泰不是要生吗?”
  “妈说的是你的后,”喻蓝海啃了一块羊排,“我要生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打算以后让我儿子给你养老?”
  “轮得着你儿子给我养老?”喻蓝江作势要揍他,被喻妈强势压制,“差不多得了,你儿子不跟我闺女开口就算好的了。”
  这话一出,喻妈立马想起来什么:“对,同同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连个红包都没给瓅瓅包过。”
  阿古达木也应声:“孩子和同同要分开给……”
  喻蓝海提议:“我们什么时候去云南看看嫂子吧?”
  这小子,想去云南想到连嫂子都叫上了。
  爸妈都接受了,又去了一大头的事,喻蓝江心里有些发空。随意吃了点,他招呼了一声下了桌子,拎着两瓶酒牵着狗上了车:“阿布,我去趟塔娜家,今天不一定回!”
  “等等!”阿古达木递来一盒子炭烤小排,“去吧!”
  喻蓝江发动皮卡,看了一眼副驾驶上的小排。
  没说给塔娜,行,那下酒菜也有了。
  韩璟是开了一小时车过来的,牧区里最近草深,定位靠经纬度,花了点功夫两人才碰上头。
  怀人一见韩璟就扑了过来,围着他乱跳,喻蓝江倚着皮卡示意后面:“我姐家。马你自己挑,我带了灯,今晚咱俩能跑远点儿。”
  韩璟没急着去挑马,闻着香味儿去拿了块炭烤小羊排:“香!你的手艺?”
  “我阿布。”
  “改天要上门请教请教了,”吃人嘴短,将军今晚说话还算客气,“狗能带吗?”
  “估计够呛。”
  “那先拴你姐家吧。”
  半小时后,俩人骑着马出来,跟塔娜一家打过招呼,扬鞭朝牧区深处进发。
  星垂平野,两人两马在人高的草中疾驰,速度快得像要把世界都丢在后面。等快接近国境线了,喻蓝江做了个手势,两人下马,牵着马走到坡边上去。
  韩璟垂足而坐,将还温热的小羊排抢过来,啃了一个,把骨头扔到远处的草丛里。
  “没吃饭啊?”喻蓝江问,自己也啃了一个,“今天我弟骗我去相亲,那女的带了叁个哥哥来,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儿的。我本来气就不顺,还了一句嘴,他大哥就拎着拳头上来揍我,我就跟人打了一架。”
  韩璟笑了一声:“吃了。”
  这牧区深处黑黢黢的,啥也看不清,喻蓝江吃了两块,递了瓶酒过来:“喝吗?”
  “什么酒?”
  “本地产的,六十度。”
  “那可能喝不了多少。”
  喻蓝江还挺懂事的,这回没说他怂,利落地开了盖儿,把瓶子送到他手里:“不怕的话,今晚可以就在这儿睡,咱俩换着守夜,刚个狼群没问题。”
  “那不行,”韩璟灌了一口,压住喉间的辛辣,“让阿绮知道了,铁定说咱俩已经是睡过的交情了。”
  喻蓝江不知道怎么的挺乐,跟他碰了一下:“她开玩笑的。”
  “我知道,她怕我俩真打起来。”
  “打架没意思。”
  “打架都没意思了?”韩璟诧异地看他一眼,夜色里只能见到一个板寸的轮廓,草在他身后被风吹倒,“那啥有意思?”
  “啥有意思……”喻蓝江琢磨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老子现在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真的假的?”
  “什么假的?”
  “你要真对什么都不敢兴趣,还是去医院看看,看看是不是抑郁症,”韩璟往后一倒,仰面看着漫天繁星,“别等她醒了你抑郁了,她说我们霸凌你。”
  喻蓝江又乐了:“不至于……以前他们都说我脑子里不过事儿,现在他们给我加担子,我每天都在忙着训练小兔崽子。但事情多了,脑子是忙起来了,心里老是觉得不得劲。”
  “啥意思?”
  “不知道,描述不出来,”喻蓝江闷头喝了一口,“那时候她在咸阳……你收到消息的时候,是个什么感受?”
  他还是没能说出那个以前轻佻挂在嘴边的词。
  “觉得天都塌了,”韩璟的声音带了一点笑意,“想哭哭不出来,整个人都是懵的,等跪到她的墓前,喘气儿都喘不上来,只想给自己一刀。”
  “后悔吧。”
  “不止是后悔,”韩璟把自己撑起来,一口下去四分之一,“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时候我就想着,等北地稳住了,我就回来给她认错。认打认罚,怎么折腾我都行,让我游街示众都没问题。满心就盼着这个,结果没等到那天,她就先走了。”
  “你这就混蛋。岁数也不小了,说什么北地缺不了你,就让她等着,”喻蓝江轻嗤一声,“你就算不回来,好歹服个软,她也能安点儿心。”
  “是我混蛋。”
  “不过她也没怎么怪你,”喻蓝江又喝了一口,“她跟我们说过,她理解你的选择,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总有人要立之啥的……”
  他文化不行,记性还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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