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死因
手机被放了扩音,嗡嗡的在浴室里扩散:“流动卖水果的小贩摊儿把烂菠萝切了,跟其他的水果混在一起,装在一个小塑料盒子里卖,三块钱一盒,路远远买了,回去分给另一个同学吃,吃完俩人就睡了,那同学过敏,喉头水肿,急性上呼吸道梗阻,因为比赛场地距离医院很远,送到地方也没救回来。”
司铭背对着手机,沐浴露的泡沫顺着他宽阔的脊背往下滚,又被水冲刷着堆积在脚下。
“谁知道他怎么就那么寸,什么都叫他赶上了,人死了之后比赛也参加不了,医院那边前脚刚下结论,警察和死者父母一起到的,还把路远远告了,小摊贩找不到了,他们只能抓着路远远,最后判赔三十万,路远远还被学校开除了,然后因为成绩好,还有二中的老师担保搭线,最后一番波折之后被茂盛收了。”对方最后下了结论:“倒霉。”
这个“倒霉”,也不知道是说路远远还是说那个吃菠萝过敏的学生,只是他说完之后手机那边久久没传来动静,对方有点慌,似乎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小声喊了一声:“司铭哥?”
“嗯。”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了司铭的声音,还带着些哗哗的水声,从远处模糊的传来:“知道了,再查仔细点。”
电话那头的人“哎”了一声,但却没敢挂电话,而是秉着呼吸等着,等司铭说了一句“挂了吧”,他才挂断。
手机“滴”的一声响,浴室里重归寂静。
司铭“啪”的一下关掉了水龙头,锐利的丹凤眼被雨水打湿,眼睫毛向下卷着,手骨力道颇大的扯下毛巾,囫囵的擦着头发。
手指力道过猛,毛巾重重的摩擦在脸上,司铭的神色有些难看。
当时进洗手间的时候没想太多,现在回想起来,他的手何止摸过门框。
他洗的够久了,皮肤都被冲的发涩,但是不管洗多少遍他都能闻到那股味道,让他如鲠在喉,别扭的很。
老一辈常说,司铭岁数不大规矩不小,什么公共厕所谁没用过?偏偏司铭就是用不了,他的洁癖洁到了一定程度,被人用过的东西他再碰都会觉得不舒服,更何况是厕所这种地方,他好几天都要一直别扭着。
已然是到了一个病态的高度了。
以前在茂盛高中的贴吧上有个神贴,说的就是谁敢去洗过手后湿淋淋的抓一把司铭的脸,跳出来的人不少,最终没一个敢上来试的。
手指拉开浴室门,冷气顺着门的上方呼的一下卷进来,从洗手间出去的瞬间,司铭伸手拿手机,眼角扫过洗手台,突兀的发现洗手台上多了点东西。
是一个挤在最角落的牙缸,牙缸里放着一支儿童牙膏,还有一只牙刷。
牙刷是淡粉色的,看上去像是小姑娘会喜欢的颜色。
司铭拿着手机的手一顿,垂眸盯着那牙刷看了几秒,才猛然意识到这间宿舍里现在不止生活着他一个人。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的空间里就挤进来了另外一个人,他甚至还跟对方共处了一夜。
只不过路远远完全不知道罢了,梦游的人睡眠质量也特别好,完全不被外界惊动,而司铭本人被一床月色弄的心猿意马,似乎短暂的把“地盘原则”都给弄丢了。
要不是今天那股公共厕所的味儿太过腻人,激起了他久违的病态洁癖,他还真不一定意识得到他的领地早被人侵了这回事。
司铭轻轻的吸了口气,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大路似得伸出手,用手指敲了敲牙缸。
塑料质地的牙缸很轻,被手指一弹就轻轻的晃。
这种感觉挺新奇的,他的地盘里窜进来了一个外人,他却不觉得厌烦,甚至还想去揉揉人家的尾巴。
人家还不搭理他。
司铭又突兀的想到了当时路远远一矮腰,从他手臂底下钻出去的事儿了。
看起来是个捏一下就哭唧唧的小团子,没想到跑起来也这么利索。
这让司铭有一种猎物在他的地盘上晃,却不让他吃,直接从嘴边逃走了的感觉,心头上微妙的不爽被拔到了一个顶端。
此时,浴室里闷热的水蒸汽已经被室外的冷风吹的差不多了,司铭的手才刚从牙缸上收回来,突然意识到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了。
这个时间,路远远应该快到宿舍了。
——
此时,路远远正在茂盛高中一处僻静的花坛前,远远地往学校门口的地方望着。
茂盛高中的植被覆盖率很高,甚至花坛后面还有一个小树林和一个人工湖,景色十分优美,学校门口还摆放着一块巨石,石头上还有题字,据说是当年某位领导题的,十分恢宏。
但学校门口的气氛却不是很好,还是昨天那个保安,还是昨天那对夫妻。
夫妻的手里还抱着一副死者的照片,地上还放着一桶油漆,像是两尊雕塑一样立在门口,不闯也不走。
现在临近放学了,他们再不走,就会被放学的同学们看见。
虽然茂盛高中高中部都是住宿生,但初中部和小学部都是走读,被几个学生看见了,下午学校里的人也就都知道了。
路远远望过去的时候,耳朵里似乎出现了班主任刚才语重心长的和他讲的话。
“学校当时从二中收了你,也是看错不在你、事情已经解决、不想浪费这么好的苗子的原因,但现在,他们天天来学校门口闹,学校压力也很大。”
“你去喊你的父母过来,把他们请走,私人的事情私人去讲,不要把影响扩大到学校的层面上。”
“实在不行,学校给你放两天假,等事情处理完了再回来上课也是一样的。”
路远远的心都快跳不动了。
头顶被压着一大块石头,他一抬头,就觉得一片黑压压的,他每喘一口气,这块石头就掉下来一些,随时要将他压成一滩血肉。
路远远手里的老式手机被他湿淋淋的手指攥出了手印,他垂下眼眸来看,看着那头的“妈妈”,却怎么都拨不下去。
路远远怔怔的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视线又看到了门口。
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三十五了,再来五分钟,学生们就都要放学了。
路远远想起班主任当时严厉的表情,咬着牙,自己一步步的往校门口挪。
上一个学校就是这样让他转校的,如果不是教他的老师不忍,亲自帮他联系了二中,他现在都不知道能去哪里读书。
他不能再失去这次上学的机会了。
一想到此,路远远咬着牙往门口走。
他知道,只要走了,这对夫妻也会跟着他走。
路远远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保安正费劲的劝说着这对父母离开。
他的话对于这对父母来说毫无用处,他们能不知道逝者已逝吗?但他们就是不甘心,拿到钱有什么用?害了他们儿子的人还好好活着,换了一个地方就能像是没事儿人一样继续生活,他们的儿子却变成了一把枯骨。
外人又怎么能懂!
恰好在此时,路远远从校门外走了出来。
他换下了二中那身肥大的劣质天蓝色校服,穿上了茂盛高中紧身黑色小西装,他长得好看,换上了衣服就像是真的从一个杀人凶手变成了贵族学校的学生,明明是做错事的那个,但他却完全无损的站在那儿,还细声细气的和她说:“阿姨,不要在这里闹了,有什么事我们出去说吧。”
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女人的所有情绪都被这一声“阿姨”激怒,是她想闹吗?她的儿子去世了,杀人凶手却什么代价都没付出过!她想要一个公平怎么就这么难!
像是一头暴怒的母狮子一样,她尖啸着扛起了地上的油漆桶,一头泼向了路远远,然后冲过来,手掌高高的昂起,奔着路远远的脸就抽了过来!
油漆泼的太快,砸上了路远远半个身子,他没躲开,但是那巴掌他是能躲开的,就连中间的保安都退开了一步了,单论速度来说,他最不济也可以伸出手挡在面前。
但是他却又躲不开。
他看见那双赤红的、癫狂的眼,就像是看见了同学躺在床上没有气息的尸体,整个人就像是被混凝土覆盖着、固定在了原地一样,他动不了,手臂也不是自己的那一只了,脑袋里全都变成了浆糊,眼睁睁的看着那一巴掌打过来。
在那一刻,他的眼睛像是模糊了的镜头,那只手掌被放慢出了重影,从远处扇过来,全世界都只剩下了那一只手,这只手会打上来,重重的扇在他的脸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等待着疼痛到来。
但出乎意料的是,想象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他反而听见了“啪”的一声轻响,然后就是一声属于女人的痛呼。
路远远一睁眼,就看见一只棱骨分明的手从他左耳后探过来,环过他的侧脸,呈半圆形挡在他的眼前,抓住了那只扇过来的右手。
那时候,路远远的大部分视线都被一只左手手腕给挡住了,那只手骨节分明,上面没有带任何装饰品,手骨上有凸出来的一块圆骨,手背上能看到青筋,离得太近了,路远远似乎闻到了被太阳晒过的麦田的气息。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司铭常用的香水的味道,他以前没闻过,但那时候他却觉得很好闻,他只看见凶狠的女人被人钳制着,想扑过来却又牢牢的被人擒住,他被人拥在怀里,后背紧贴着宽阔坚硬的胸膛,一抬头,就看见了一截棱角分明,微微抬着的下巴,和在滚动的喉结。
很高,很有力,也很安全。
像是有人为他开出了一片天,让他短暂的,有了一个能缩起来,躲藏的地方。
“你是谁!”女人的手被抓着,嗓门却高亢的喊着:“松手,放开我!”
路远远被这嘹亮的嗓音震得一颤,人都跟着向后躲,但他身后的人压根动都没动一下,该怎么抓着的手依旧是怎么抓着的,女人如何用力都挣脱不开。
他不过是从稍微远点的地方彻底挤到了人家臂弯里去罢了。
“司少——”保安在一旁手足无措的站着,他没想到司铭会突然出来制住那个女人,想上来帮忙又插不上手,急的直跺脚。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做过什么吗?”女人撕心裂肺的吼着。
她不认识这个突然窜出来的人,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是路远远的朋友,以前也不是没人给路远远出头,但这些人的善心不过就是突然冒出来一丝罢了,她只要一吼,就都能吼回去。
毕竟大部分人都习惯为自己权衡利弊,当意识到这件事情不是两三句话都可以解决的,每个人下意识的都要离麻烦远一点,免得被沾上。
女人这样一喊,路远远也反应过来了,他不能在这里吵起来,他还要上学读书,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一想至此,路远远就想推开司铭,但他才一动,就听见一道清冽的声音从头顶上落下来,他说:“知道。”
路远远浑身一僵。
连带着对面的女人也跟着怔愣了一瞬,这一瞬间就像是她爆发的前兆一样,过了几秒钟,她退后了几步,又一次嚎了起来。
是那种没有眼泪的干嚎,要把血从胃里咳出来一样的嚎。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保安都有点难以相信,原来人类这样小的喉咙里居然能嘶吼出这样的声音,像是要把所有的悲怆都揉到这一阵阵嘶吼里,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比起来妻子来说,一旁的丈夫沉默的像是一尊雕塑,他木然的抱着相框,不动,不喊,就那样站着,相框上的少年郎还在笑,无知无觉的在另一个世界望着这一场闹剧。
“你知道,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帮他,他害了我的孩子,我的儿!”
丈夫无声的将手里的相框面向了路远远。
路远远像是突然被拉回到了很多天以前的那个医院里,他透过这张相框,想到了那只垂在床边青白的手,呼吸间似乎又闻到了尸体和消毒水儿混合的味道,一股愧疚直接涌上脑袋,路远远下意识地往司铭的怀里偏过了脸。
但只是一瞬。
下一瞬,司铭已经抬起了手,刚才挡在他面前的那只左手现在钳住了他的下巴,把他扭过去的脸又扭回来,让他正面这对夫妻,和那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