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烛光下,郭满的脸色看起来十分差,确实如方氏所言累坏了。然而她心里还记着郭满被抱破庙之时的模样,犹如喉咙里卡了一根鱼刺般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思来想去半天,她冷冷哼了一声,与李氏一道头也不回地走了。
该走的人都走了,西风园又恢复了平静。双喜端着煎好的药水过来,正巧双叶与管荣嬷嬷一道将院子里上上下下的下人全查一遍,揪出了好几个吃里扒外的奴才之后,也拎了食盒来了东厢房。
两人一起进的门,进门便看到郭满趴在床沿上。
双叶心疼得不得了,自家姑娘与姑爷怎么就这般好事多磨?惊了今日这一遭,姑爷心里可千万别留了疙瘩才好啊。说到底,双叶也是信不过男人。这年头男子哪里有什么真心?姑娘遭此大难,姑爷心里不顺生出二心可如何是好。
忧心忡忡的双叶拍醒了郭满,叫她赶紧趁热来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姑娘今儿一整天都滴米未进,铁打的人都要撑不住的。
郭满迷迷瞪瞪睁开眼,先接过双喜手里的药。
双叶只好将食盒放搁到桌子上,招呼了双喜出来,莫碍着主人的事儿。人都出去了,郭满叹了口气,拿了汤匙舀了舀药,将它吹凉。等着差不多可以入口,她舀了一勺捏着周公子的嘴往里头灌。
虽说高热降下去,周公子的齿关松了许多。但也不太好喂,郭满这一勺子才沾了他的口。他这骨子里怕苦的秉性还是叫昏迷之中的周公子顶了出来。郭满喂了两勺喂不下去,干脆一口喝下药,贴上他的唇,以口哺喂下去。
周公子舌尖才探了个苦涩,立即就故技重施。郭满哪能任由他这般,自然是死死堵住他的唇,舌尖压住了他的舌头,强势地把这一口苦出胆汁的药叫他咽下去。眼看他眉头皱着,郭满又来了一口。
三大口下去,一碗药也见了底。
周公子苦得梦里都在抓郭满的手,嘴里一声一声地呢喃着郭满的名字,郭满心都化了。轻轻把手放他手里,他才睡得安分了些。
这夜有郭满在,周公子倒是一夜没在发热,次日一早便醒了。
东厢房是他往日待客的地方,屋里摆设都陌生的很。周公子才一睁眼,自然就看到郭满黑乎乎的脑袋。此时郭满枕着床沿,脸上肉被挤压得嘟出来。看她睡的姿势别扭,他心疼,费了半天劲将人抱上榻。
不过伤势太重,抱一抱郭满就用尽了全身力气。等人安顿妥当,知郭满人在他身边,他这才又放心地睡了过去。
苏太医一大早来诊脉,看到的就是小夫妻交颈而眠的情形。
心中不由有些尴尬,拄着唇干干地咳嗽了两声。惊动了外间守夜的双喜双叶,两人方才进了内室,将周博雅的手腕拿出帐子给苏太医诊。
一大早的,各个院子早已打发了人等着消息。
苏太医诊了片刻,便叫双叶研磨铺纸,舒展了眉头又去写了个新方子。等方子写好,又嘱咐了双叶平素千万当心的要点,吐出叫人安心的话:“已无大碍,但到底伤了根骨。你家公子往后可得好好调养。”
调养自然是要好好调养,再多药周家也拿得出,只要人没事就行。
这头苏太医才确诊,福禄院的桂嬷嬷应主子的话。当下便又将苏太医请去了大公主的院子。大公主为了自家金孙的身子,可是忧心得整宿没合眼。她请了苏太医去回话,一方面要亲自问了放心,另一方面,她想问个私密的事儿。
大公主要问得,自然是心中记挂已久的子嗣问题。左右苏太医今日把过脉,博雅身子什么情况,他心中也了然。既然如此,她何不问个清楚?
这般想着,大公主便问出了口。
苏太医自然有一说一,周博雅子嗣方面半分问题没有。不仅没问题,约莫自幼习武,身体底子好。雅哥儿那方面比寻常男子更强一倍不止,说句羞人的话,堪称天赋异禀。
他这话一出口,大公主心里就笃定。果然雅哥儿至今没子嗣,都是女人不当用!
第142章 第一百四十二章
谢思思因着出身高贵,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两辈子里不论她犯了什么错, 天大的篓子, 也从未真正受到过教训。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哪怕她弄死了郭满,谢家以及谢皇后必然会原谅她, 替她担着。抱着这样的笃定, 她行事甚至没考虑过后果。
关在周家的这两天,谢家人却始终没有来接她。
不仅谢家的人没来, 她被扣下的贴身丫鬟也不曾来她身边。她只是一个人被关在这屋里,没人搭理她,也不准踏出房门半步。前日夜里睡梦中, 受了周家大爷的一顿鞭子。这样的结果,与她预料的完全不符。谢思思如今蓬头垢面地蜷缩在床榻上, 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也不灵。直到今日, 她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不对。
然而惶惶不安地等了俩日还不见谢家人来, 她终于知道怕了。
……不会的,她娘最疼她了,不可能不管她的!
于是谢思思要求见谢家人, 哭天喊地地要求见王氏。可周家人早已因周博雅小夫妻俩接连出事, 心中恨透了谢四。下人们谁还敢给她这曾经的少夫人脸面?守门的婆子纹丝不动, 任由谢思思叫破了天, 也没人搭理她半分。
与此同时, 谢国公为了谢思思之事可谓焦头烂额。
谢思思这回可是真触到周家的底线了, 周家人对谢家再没了往日的客气。下起手来毫不留情,偏生周家那几个男人又十足的狡诈,行事又快又准又狠辣。一个周家男人,他尚且够呛。这一群上来,谢国公两日下来,老了十岁不止。
谢家一夕之间,好似被层出不穷的麻烦给穿成了个筛子。
也不知他们先前的二十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怎么周家人一出手,就发现这缺口要堵,那的破洞要填。他谢家好好儿一个钟鸣鼎食之家,昌盛荣华。这一回愣是跟个破草堂子似的,风雨飘摇。仿佛随便哪一桩,都能叫谢家这艘大船随时沉了。
顺风顺水多年的谢国公,陷入来从未有过的打击。
他素来最是自命不凡的。毕竟掌管谢家偌大的一个家族,他自认为能力是十分出众的。然而这真正一遭遇事儿,他方才发觉自己往日高估了自己。白日里他疲于走动都还来不及,哪还顾得上女儿?
谢家上下都是跟着谢家长房走。看谢国公如今为了护住家业□□不暇,都自觉夹紧了尾巴,再不敢出去招惹是非。
谢安礼私心里挂念妹妹,然而也知家中状况,悻悻然地闭了嘴。
王氏原本只当她脾气骄纵有些小毛病,有她们顶着出不了大事。可这人转头就给她捅出这么大篓子,眼看着连家里都搭上去。如今心里对这女儿,说不上是疼爱还是厌烦。自那日从未央宫回府,她已经有两日没提过谢思思了。
儿女都是讨债鬼,她这个女儿俨然是讨债鬼当中的讨债鬼。如今就是她,也收不了场。
存心叫谢思思受到教训,王氏这回没再急吼吼地上周家接人。反正皇后娘娘已不接她的宫牌,谢老太君昨日也被谢皇后寻了借口接进宫去。显然娘娘也恼了她们,王氏心里凉得跟三九的冰凌子似的,嗖嗖地冒着寒气儿。
不过再如何心生疲累,该求人的还是得求。未央宫求不得,她转而又求去了东宫。
说来太子妃宋明月对谢家,本就对颇有厌恶。一是看不惯谢家人的行事,二来是膈应太子对谢思思那点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因着太子的看重,她耐着性子与谢家人打交道。但如今赵宥鸣自个儿都避而不见了,她自也乐得对外称病。
王氏求助无门,几乎转遍了京中谢家的世交。
然而往日称姐道妹的,真遇着事儿,竟没一个施以援手。王氏接连几天处处碰壁,气得头风病都犯了。然而就这样了,谢家却还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且这风波,还是谢家承受不住的。
就说那日,大公主一怒之下,一纸诉状告到了御书房。她素来与惠明帝颇有些情分在,难得开口,这效果自然是立竿见影的。
惠明帝正愁没处收拾了近来行事越发张狂的皇后,瞌睡了刚好有人递枕头。他于是不仅借此发作了谢皇后,更是金口玉律地直接以‘教子无方,纵容子嗣袭击朝廷命官,藐视皇威。素来行事乖张,德行缺失,不配其位’为由,下旨夺了谢国公的一等国公爵位。
圣旨下得毫无征兆且十分蛮横,谢家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次日一大早,天才刚熹微,谢家的大门都还没打呢。惠明帝的人就已经到了谢家门外,传旨的偏还不是一把人,是身边伺候的大太监陶公公。
陶公公亲自带人,敲响了谢府的大门。谢家门房开门就看到一队身着玄色禁卫军服的禁卫齐刷刷站在门口。立在前头的大太监手里浮尘一甩,这群人跟不知此处是堂堂一国之母母家似的,浩浩汤汤地就进了谢家。
将圣旨送至谢家,等人慌不择路地赶来前院,陶公公则立在前院的台阶之上直接将圣旨念了。他宣读之后,在场鸦雀无声。陶公公却眉头都不太,当着谢家众人的面儿,十分直白地提了惠明帝的口谕。
惠明帝要求谢国公谢琦,三日之内,务必将爵位册书交还。
谢家跪在前院领旨的人全听到这个话,然而,一个个的都傻了!
其中心头剧颤快颤得喘不上气的谢国公谢琦,尤其得不能接受。他身居高位多年,哪怕并无实差,却是当真高不可攀。如今不过是女眷之间一点争风吃醋的小纠葛,就叫他从人人尊着的一等勋贵,落到了白身的地步!
谢国公跪在地上,半天没能起得来。他四肢打颤,整个人摇摇欲坠。
“陶公公……”
谢琦实在不相信,惠明帝会这般惩罚他。于是抬起头,看向抱着浮尘的陶公公。陶公公面上一直淡淡,看不出喜怒。他张了张口,嗓音都在打颤,“这,这不过是小女一时糊涂。往日小女也胡闹惯了,陛下从未管过。这回怎会,怎会布下如此的重罚……”
陶公公眉头动也没动一下,手下一甩浮尘,掐着细嗓音儿却笑道:“谢老爷说笑了。谢家的这爵位来得容易,去的自然也就容易。”
谢琦面上的血色,顿时就褪尽了。
……是了,谢家当初这国公之位,来的便不是什么叫人敬佩的路子。总的来说,当真是最恰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谢家当初是谢皇后荣登凤位,惠明帝荫蔽皇后母家册封的富贵一等爵位。说带地,他们便是这得到的鸡犬。
谢琦顿时十分难堪,陶公公这话,是在笑他谢家无能么?
谢琦低下头,捏了半天的拳头,硬生生将要冲出口的恶言压下去。这人可不是任由他欺辱的小太监,这可是圣上身边的第一人。
渐渐安抚了心绪,谢琦还是心有不甘。毕竟即便是沾光得了高位,但谢家稳坐京中一等世家头一把交椅也二十年,一时之间如何能忍受?堂堂一等勋贵之家一夕之间跌落成白身,天上掉落到地狱也不亚于此。
谢琦心中曲折,陶公公却无暇去管。他素来不掺和朝堂,也不沾手后宫。这世家之间的利益纠葛就跟他一个阉人更没关系了,他不过奉命行事。
“谢老爷,这圣旨你还是快些接了吧~”
陶公公到也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儿变得比娃娃脸还快。谁知道谢家沉浮,结果是沉还是浮?“养心殿的小子们不顶用,圣上的身边,还得杂家亲自伺候着才放心~”
谢琦恍惚之中机械地直起身,接了旨。
陶公公虚眼一瞧谢家子弟如丧考妣的脸,眼里到底划过一丝讥笑。整个谢家,一个看得上眼的人都没有。他便也不多停留,带着人便走了。
等宫里的仪仗队全部撤出了谢家,鸦雀无声的谢家庭院方才爆发了一阵浓密的嗡嗡声。
跟无数个蚊虫聚集一般,嗡嗡的声音闹得人心烦。谢琦踉跄地爬起来,膝盖都是软的。好难得叫谢安礼扶稳,他才撒气一般都这圣旨一把丢在了地上。整个人犹如被捏着命脉的鸭子,嘴里叽里咕噜地一通咒骂,直接失去意识直愣愣倒地不起。
他一倒下,庭院顿时就是一静。接着一个人反应过来,连声惊叫。然后这蒙住了的谢家人才七手八脚地跑来跑去,谢家当场就乱了套。
厅堂之中,谢家年轻的小辈们废了好大功夫才镇定住。人也扶到椅子上,几个性子急些的,张口便大喊着传府医来。王氏看着谢琦倒下,愣是咬破舌头才撑着没倒下去。然而勉强睁眼起身,她这才也发现了跟陶公公一样的是。
谢家上下,没一个能顶事儿的。念及此,她不禁悲从中来。
这可怎么办啊……
谢思思靠在门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门。她如今还不知谢家这一番变故,只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父母来带走她。
事实上,周家这边其实也没虐待她。周家是文明人,心中再恨得咬牙,也不会亲自去做那动用私行只是。谢思思来了谢家三天,除了头一天夜里受了周家大爷一顿鞭子,周家其他人都十分冷静,甚至于对她都有些冷漠。
谢思思觉得自己好似被遗忘在这院落里,整日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皮肉上未受罪,精神上,谢思思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她的食物到点儿了下人会准时送来,可每回都是放下东西就走,半句话都不多说。关在小屋的这俩日,没有一个人与她说话。
南五院这里关着人,西风园里,周博雅终于回转过气来。
这日郭满正小心地替他换了伤药,双喜拧着眉头进来,说是院子外头来了个婆子。找郭满的,说若是得空,请她走一趟。
第143章 第一百四十三章
郭满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来人单独找她,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大公主来兴师问罪了。
破庙之事, 虽说她自认并没有叫人占到便宜, 也不曾失身,但只剩一件遮体之物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确实算得上失节。大公主为人似乎颇为严厉, 郭满实在不相信她对她能像方氏这样真心。想当初她身染阿芙蓉, 初潮未至,方氏二话不说便替她瞒了。投桃报李, 郭满心里是半点不怀疑方氏的。
但若真是大公主兴师问罪,郭满心里就不太有底。毕竟大公主这个人,基于她看过的原书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人。郭满对她的印象从开始就不好, 大公主并不像方氏那样刀子嘴豆腐心,为人甚少人情味。大体源于出身高的原因, 大公主行事颇为自我,喜好也随心而动, 并不好相与。
郭满从嫁入周家起到如今, 寻常晨定昏醒,平素出门会客,大公主从不用郭满去。嫁入周家这么久, 大公主与她之间还是一开始的陌生状态。既然陌生, 自然没什么情分可言。
眨了眨眼, 郭满下意识扭头去看周博雅。
周博雅眉头已经蹙了起来。
自那日寻回郭满之后, 他如今对她看得很紧。离了他眼睛片刻, 他都要打发人来问, 姿态倒是比往日表现得更坦然了。周公子如今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心悦妻子的。不,不应该是心悦,而是心爱。恨不得拴在裤腰带上抱在怀里,外来的伤害他替她受着的那种心爱。
这种感觉很奇妙,却也荒谬。一个人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心神全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但他如今就是这样的心情,人在身边时不显,经了绑架一事他方彻底明白。这就好比一只闭口的容器中注水,一点一点的注入,悄无声息地上涨,某一日忽然间就满了。
周公子是个含蓄的人,说不出心悦郭满的话。但他却不愿郭满不知。他的心意,哪怕他说不出口,郭满也一定要知道,必须知道。
至于如何叫郭满知道,他打算从长计议。
腹部的箭因着来回撕裂了两次,他的伤口如今恢复极慢,伤养到今时今日,总算结痂了。他扶着郭满的胳膊,慢慢能起了身。
此时靠在引枕之上,墨发披散在肩头,白到透明的脸半遮其中,显得人格外单薄羸弱。不过即便是单薄羸弱,瞧着也比前几日的时候好太多。慢吞吞合上衣襟,周博雅心里跟郭满想到一处去,双目不禁凌厉了起来。
“可问清楚是什么人?”嗓音有些沙哑,带着不常开口的鼻音。
双喜将药放下,只说是一个面生的婆子。
周家家大业大,光是仆从就有两百多人。对于郭满来说,除了西风园里伺候的和苏嬷嬷桂嬷嬷,旁人都算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