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沐青霜本就是个极其护短的性子,此刻在情感上完全不能忍受贺征的这种说法,立时怒火中烧,理智全无。
她不是不懂,她的父亲能执掌偌大利州几十年,不可能半点心机与手腕都没有的。
方才贺征说的那些话也不算凭空揣测,桩桩件件其实都有迹可循,贺征的措辞也无恶意,只是中肯陈述而已。
只是,那些话若是旁人说来,她最多冷笑三声也就过了;可从贺征口中说出来,她也不知道为何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把火直烧头顶。
相熟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的沐青霜是没法讲道理的,当年那“循化小霸王”的称号可不是浪得虚名。
“我没那样说,不是那个意思,”贺征瞧着她的脸色愈发难看,心中起急,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安抚她陡生的怒气,“我只是……”
“你不是那样说的,你却是那样想的!旁人那样想可以,你不可以!想也不行!”
沐青霜猛地拍桌站起,扯痛了身上的伤口却浑不在意,只是略略吃疼地紧了紧喉咙,气势汹汹地抬手指着他。
“贺征你个白眼儿狼!是不是觉得我拿不动刀了?!”
贺征见她动怒又扯痛了伤口,赶忙过去扶她,语气也放得轻软顺从:“或许是我措辞不当,我不是要指摘沐伯父什么,是你先问……”
“你给我闭嘴!什么叫‘或许’措辞不当?!你就是胡说八道!”沐青霜重重挥开他的手,若不是身上有伤,只怕这就要掀桌将他按着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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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筠将沐霁昭哄睡着后,有小丫头着急忙慌来禀告说“大小姐同贺将军在饭厅吵起来了”,她便吩咐了大丫鬟们接手照看熟睡的沐霁昭,自己匆匆朝饭厅那头赶。
向筠走到饭厅门口时,正好沐青霜在大骂贺征白眼儿狼,只听得她抿唇忍笑,心中大呼意外。
向筠毕竟是过来人,这几日下来渐渐也回过点味,总觉贺征这次回来后,种种言行都在向沐家——尤其是向沐青霜——低眉顺目地示好。
那种笨拙到不仔细根本不会察觉的示好,绝不是什么“异姓兄长”的亲近,更像是拙舌的愣头少年郎面对心上人时碍口识羞的模样。
可沐青霜这头却似乎全然放下了年少时的种种,面对他时不但再无从前那热烈坦荡的情意,甚至连怨恨都没有一丝——
这种平静对贺征简直是灭顶之灾,根本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
此刻眼见沐青霜理智全无地突然对着贺征大吼大骂,向筠虽不太清楚两人缘何争执,却并不觉担忧,反倒觉得这俩人似乎有点柳暗花明的意思。
毕竟,以沐青霜的性子,若当真认定贺征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此刻就绝不会只是站在这里指着他骂,早该提刀将他剁成肉蓉了。
里头的沐青霜终于骂得累了,转头招呼门外的丫头进去扶自己回屋,却意外瞧见嫂子在门口偷笑。
“嫂你怎么回过来?”沐青霜余怒未消地搭着小丫头的手臂走出来,对向筠道,“什么事儿也没有,你歇着吧。”
向筠忍笑道:“身上有伤,动那么大气做什么?若阿征做错什么,你跟嫂说,嫂立刻叫人来将他绑了挂你院子外头去。”
“谁要看他挂我院子外头了!”沐青霜怒声一哼,回头瞪向贺征,凶巴巴道,“你个白眼儿狼!二十四个时辰之内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跟我说一句话!不然我砍死你!当、场、砍、死!”
撂下这飞天玄黄的狠话之后,沐大小姐在丫头的搀扶下,忍痛迈着大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留下一个忍俊不禁的向筠,与一个面色惨青、手足无措的贺征。
“她答应我听了不会生气,我才说的。”贺征对向筠投去求助的目光,嗓音低低,小孩儿告状似的。
向筠噗嗤一笑:“姑娘家就是这样的啊。她说不会生气你就信?”
不知为何,向筠瞧着他此刻的眼神,莫名就想起了阿黄被沐清霓教训后那种蔫头耷脑的模样。
真是可怜哟。
第29章
待沐青霜回到自己院子时,见桃红与沐青霓正在院门口“缠斗”,旁的几个丫头都在一旁小声帮着劝。
“头头,这么晚了你还往哪儿去?”沐青霜疑惑地盯着沐青霓。
一听沐青霜的声音,沐青霓立刻结束和桃红的僵持,大声道:“我听说你同贺阿征吵起来了,想说过去帮你呢,红姐不让!”
毕竟桃红是近身照顾沐青霜十几年的大丫鬟,沐青霓对桃红还是比对旁人多那么一丝丝儿敬重的。
“我有那么没用?吵个架还要你帮?”沐青霜“呿”了一声,慢慢走过去,在她头顶上一通揉,“赶紧回去睡觉。”
沐青霓两腮一鼓一鼓跟小金鱼儿似的,跟在她身后嘟囔:“我可不是瞧不起你额意思啊。若你和旁人吵架,那我就不担心。可你是同贺阿征吵,我当然怕你吵不赢啊。”
“凭什么我连个白眼儿狼都吵不赢了?”沐青霜扭头,忿忿不平地瞪她。
沐青霓摸了摸鼻子,噘着嘴小声道:“我瞧着你总舍不得骂他……我小时候瞧见的。”
沐青霜怒嗔杏目:“你也说那是你小时候了,如今我可舍得得很!方才就将他骂得狗……”
她本想说“狗血喷头”,突然又觉得这么说好像把自己给骂进去了,于是冷不丁改了口,“将他骂得狗一样!不,比你骂阿黄还凶!”
“哦,厉害厉害,”沐青霓敷衍地给她拍拍手,歪着脑袋凑过来,“你为啥事骂他?他干嘛了?”
“你小孩子家家打听这么多做什么?”沐青霜色厉内荏地横她。
“好好好,不打听不打听,我回屋睡觉。”沐青霓怕她要把余威撒自己头上,赶忙嘿嘿干笑着跑回寝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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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青霜打小是个夜猫子,若在往常,她这会儿必定还精神奕奕的。可现下毕竟有伤在身,方才又发那么大一通脾气,此刻竟就有点恹恹的倦意,倒也没精神再追着沐青霓瞎闹腾。
这几日她还不方便沐浴,桃红便仔细替她擦了脸和手,又端来热水给她泡脚。
“……青霓小姐毕竟还是孩子,急起来就不大分得出轻重的。我是怕她为了护着你,无意间说了什么过激的话,反倒让场面更僵,这才拦着的,”桃红好笑地摇了摇头,“大小姐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么?只有被小事惹到才骂人,若是大事,那直接抡拳头开打,能动手就不会动口的。”
沐青霜闭目将头靠在椅背上,唇角略扬:“也就是你,若是旁人拦她,她早一蹦三尺高了。”
“大小姐也别动气,家里的事再急,若不先安心将伤养好了,许多事也做不成不是?”桃红抬起头,心疼地望着她劝道,“同贺将军吵一顿也吵不出个子丑寅卯,倒把自己累着了。”
当初利城那头派人来通知沐武岱的事情时,桃红正在向筠跟前帮着看顾沐霁昭,因此多少知道点。
“是是是,我会乖乖养伤,不会瞎折腾的,红姐别担心,”沐青霜软绵绵打了个呵欠,苦笑,“我就是为着家里的事心头起急,那白眼儿狼口没遮拦正好撞我气头上了。”
方才气急败坏,一则是听不得贺征用那般平静的措辞将自己的父亲描述成个投机政客;二则也是因为他所说的事到底关系着整个沐家,她不敢轻易做决定,又急又气之下便迁怒到他头上了。
以往她的父兄一直将她护得很好,从不让她沾染太多台面下的手段。他们揽下了阴暗的那一面,将所有光明坦荡的底气全留给了她。
可也因为这样,她对权力背后的暗流与角力从来一知半解,并不懂得该如何应对抉择。哪怕大哥已经借贺征的口将路指给了她,她还是怕自己做出错误的决定。
站在沐家生死存亡的当口,前路也被指得明明白白,她依然举棋不定。她不太喜欢这样的自己。
其实方才对贺征的迁怒,多少也是有点对自己不满的缘故。
不满于自己从前对这些事太不上心,以致如今在这紧要时刻,竟没有足够的能力一间扛起沐家顶上这团乌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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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通夜,沐青霜一直时梦时醒,脑子里总有许多凌乱到叫人着急的场景,交错芜杂理不出个头绪,比打了场大战还累人。
折腾到天光熹微时,她疲惫得不行,总算彻底沉入黑甜。待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沐青霓早就没影儿了。
唤来桃红帮着起身梳洗后,沐青霜觉得肚饿至极,便叫了个丫头扶着,往厨房去寻吃的。
厨房这会儿已在准备午饭要做的菜了,掌勺的蒋师傅便打趣她:“大小姐这顿算是吃的早饭,还是吃的午饭?”
“可以算是‘晚早饭’,也可以算是‘早午饭’。”沐青霜笑着与他抬杠,睁大了眼儿四下寻摸着有什么是可以立刻吃的。
蒋师傅道:“早晨给霁昭小少爷蒸的牛乳馒头还有剩,要不热两个,给大小姐将就先垫垫?”
“瞧我这大小姐惨的,捡霁昭剩下的馒头吃,还只能吃俩?这事儿也太荒唐了。”
她忽然板起脸,惊得厨房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紧张兮兮地看着她。
在众人的惶恐中,沐青霜严肃地伸出三根手指:“我要吃三个才行。”
众人被她这故意吓人的大喘气闹得哭笑不得,蒋师傅也摇头笑着吩咐帮厨小厮取了三个牛乳馒头来隔水热上,又现做了几个肉馅儿的茄盒。
为了给沐青霜进补,灶上小砂罐里的芙蓉菌菇炖鸽子汤已熬了整夜,这会儿正小火煨着,配牛乳馒头也刚好。
沐青霜懒怠再端到饭厅去吃,索性叫丫头直接盛了一碗鸽子汤,就摆在厨房角落的桌上。
她慢条斯理地喝着汤等馒头,顺口与大师傅闲聊:“老蒋啊,我瞧着你那茄盒是不是备少了点儿?还不够一桌人吃的。”
蒋师傅拿小铲子将一面烙香的茄盒翻过来,乐呵呵解释道:“这不是中午的菜色。原是少夫人吩咐早上做给贺将军的,他急着赶去利城处理公务,起身梳洗过后也没功夫坐下来慢慢吃,拿了两个叼嘴里就走了。”
沐青霜“哼”了一声,恨恨嘀咕:“白眼儿狼真能吃,一口叼俩,噎不死他。”
“这还叫能吃啊?那么大个儿的小伙儿,早上就垫俩茄盒哪够?霁昭少爷都比他吃得多。”蒋师傅笑道。
沐青霜垂下眼帘,拿小匙将碗里的鸽子腿儿戳来戳去:“阿黄都比他吃得多呢。饿死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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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难得天放晴,沐青霜叫人搬了小躺椅,拥着薄薄锦衾在中庭花园里晒太阳打盹儿。
一夜没睡好,她这会儿困得手脚发软,脑子却总停不下来,闭上眼就是一团乱麻绕来绕去。
听到有浅轻脚步声靠近,她倏地睁开眼扭头,见是向筠,便懒搭搭扯出个笑脸,嗓音慵懒轻软:“嫂,找我呢?”
见她醒着,向筠走过来将小手炉塞到她怀里,又让人给自己取了根雕花圆凳来,顺势坐在她身旁。
姑嫂二人在冬日午后的阳光里相视一笑,双双皆有淡淡苦涩疲惫,却有带着些许相互鼓舞之意。
沐武岱与沐青演都被扣在钦州,眼下家中所有人都指着她们俩了。都得扛住,谁也不能泄气。
“你大哥托阿征带的话,你考虑得如何?”向筠柔声开口。她问的自是要不要交出暗部府兵的事。
沐青霜抱紧怀中的暖手炉,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仰面看着头顶湛蓝的晴空:“嫂,事情太大了,我不敢决断……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怕啊。
暗部府兵交出去,就等同于沐家自断了一臂。若赵诚铭买这个账,就此将她父兄轻轻放过,那还算值得;倘是赵诚铭打定主意要将沐家赶尽杀绝,没了暗部府兵的沐家只会更加被动。
她不擅这种权谋之事,实在不敢妄断赵诚铭的意图。
“沐家大小姐能是没用的?若不是有你这颗小定心丸在,你当我这时笑得出来啊?”向筠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轻笑宽慰,“我一向只管家中事,也帮你拿不出个准注意。要不你还是再好好同阿征商量商量?”
“我同那白眼儿狼商量个……”沐青霜脑中蓦地灵光乍现,赶忙将那个粗鲁字眼憋了回去,讪讪挠了挠额角,“好像是要请他帮个忙。”
向筠见她像是突然有了点头绪,赶忙问道:“你想怎么做?”
“嫂,你还记不记得他说过,爹那边被赵诚铭看太严,谁也见不着?”
向筠点点头。
“可大哥只是被牵连的,看守得没那么紧,朔南王府的说法也只是‘暂时扣留’,”沐青霜拿掌心频频轻拍着自己的脑门,有点懊恼,“我这猪脑子,怎么早没想到呢!既汾阳郡主有法子安排贺征见到大哥,一定也有法子安排别人见到大哥啊。”
向筠恍然大悟:“可家里人如今连出入循化都是个难题,更别想出利州道了。若不,请阿征再跑一趟?”
“贺征去不合适,”沐青霜一口否决,眼珠子转得飞快,“我猜,利州那头肯定有赵诚铭的人,只要贺征有异动,弄不好就要给人抓到把柄。”
赵诚铭将利州主事权交给贺征暂代,又同意由他亲自监管沐家,并不表示对他完全信任。不过是因为他手里有沣南贺氏这张底牌,赵诚铭轻易不敢动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