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待得写好,笔墨未干,一大早,便嘱咐十几个小厮满京城的散发出去。
  至于桌椅器物倒是好办,左右不过撒撒银子,各位店家让伙计送上门来。可是制宴的差事却给那返家的崔家小娘子,便有些开玩笑了。
  她虽做菜入味,但是到底是个小姑娘。哪里主持过这等百人的宴席。因为各府的贵人们到王府庆贺的时间不同,这桌面便是流水的宴席。
  如何备料,下菜,冷热荤素搭配,工序先后全是讲究。不是干过七八年的老把式,可不敢领了这等关系王府脸面的差事。
  前几年,他随着王爷入京觐见万岁时,曾顺便去一位将军家里赴将军母亲的寿宴,结果那准备宴席的下人忙中出错,布菜时,竟然将熊掌与鲜鱼挨着端了上去。
  两个鲜味浓重的菜肴碰在一处,赴宴的贵人们吃喝讲究,哪能察觉不到?于是满席的山珍海味,都透着暴发户的粗鄙。
  于是私下里笑话那位将军真是泥腿子出身,洗不干净的粗浅。那位将军颜面大损,责罚了管事的下人也无济于事。
  现在王爷刚刚从江东来京,正是在满朝文武面前踢脚开门亮相之时,若是这小娘拿捏不住,错漏百出……
  那京城这一年里乡巴佬的笑话,可就由着他们家的王爷一力包下了!
  第35章
  待得崔家到了王府。崔忠看着这石狮朱门高府便有些腿软,进了里面, 看到的是没完没了的长廊, 又一阵的眼眩。
  不光他如此, 刘氏和传宝都是有些不自在的拘谨。
  可看身边的女儿琼娘, 小小年纪,走起路来,一双眼却是目不斜视, 一副泰然处之的落落大方劲儿。崔忠的心渐渐安定了下来。
  自己身为当家的, 岂能连个女娃都不如?不过是比乡绅屋舍大了那么些, 穷讲究多了些,这般想着,心也稍微轻松一点。
  待得厨房一看, 通条的屋子,整个院落, 连着五个大灶,外带明火烤炉子。比乡间地主家的正房都大。
  可就算这样还嫌不够,那院子里又码放了砖头,水和着泥灰,准备再垒砌出几个暂时的炉灶。
  他的心里登时又没了底气,心道:女儿年幼, 也不知世间做事的为难深浅, 百十来人的宴席, 他这辈子连见都未见过, 现在满眼都是活计, 心里慌张得顺着七窍喷薄。
  一团乱麻的差事,可从哪头抓起啊!
  不光崔忠替女儿发愁,那管家楚盛也是如此,只准备在外面另寻几个老把式,若是琼娘不行,立刻将她高高架起,到时也不用她张罗事情,弄砸了王爷的席面。
  他倒是没直接开口,只问琼娘除了王府的厨子帮佣,要不要再寻些人来。
  琼娘点头应了,当场列单子让他去各个酒楼请人。哪家酒楼荤菜得味,哪家饭庄凉菜入口,当请哪个厨子,真是门儿清。
  楚盛也是初到京城,两眼一抹黑,没想到琼娘却这般门儿清,原是疑惑,后来心里想,听说她原是柳家当嫡出养的小姐,心下也就了然,当然在柳府里叫过各个酒楼的特色菜品,品尝过口味。
  于是便放心照着她给的单子去各个酒楼请厨子帮忙。
  比较爹爹的心慌,还有管家的不放心,琼娘的心里倒是安定得多。
  其实若论起来,这宴席张罗事情虽累,若是手底下有一帮子做事麻利的人,也没有想像中的那般挠头,相比较自己一人在素斋里主厨,此番宴席,更多的是考研主事的协调与百兵布阵。
  前世里,她主持过的宴席大小无数,桩桩件件都是由着她亲力亲为。
  本以为今世与这等豪门宴席无缘,没想到兜转了一圈,竟然要重操“旧业”。
  想到这,琼娘叹了口气,在院子里的放桌子上坐定后,手里的笔杆子就没有停过,列完了帮厨的人手单子后,又开了需要采买的菜品。
  那猪肘鸡鸭一类都要先净毛用大锅焖煮出来。煳肉的老汤正好用来做炒制青菜的高汤。只是熊掌一类的鲜味,得带毛挖土用石灰焙干,再用米泔浸一、二日才可用。现在弄也是来不及了。倒不如用猴头菇一类山珍取代。
  正写下时,琼娘突然笔锋微微一顿,想了一想,又把猴头菇去掉,用普通的鲜蘑代替。
  这边琼娘绞尽脑汁修订菜单,那边的琅王却倚坐在府里的高楼上往厨下的庭院看。
  因为买入的肉品已经开始燎毛烤皮儿了。显得庭院热烟滚滚。
  楚盛正跟王爷请示事情,却见他不错眼儿地往那庭院看。便停下来,看看王爷有何请示。
  过了一会,楚邪道:“烟太热……”
  楚盛觉得自己琢磨出了王爷的心事,便说道:“王爷可是怕烟尘太大?原来还担忧那崔家小娘子不成,但看起来也是个能张罗事儿的主儿,还是她提醒了小的,新垒砌的炉灶太靠近厅堂,若是刮南风很容易刮散到宴会的大厅,得改一改位置。所以您摸担心熏宾客。”
  楚盛想到那小娘子的心细,心里不由得有些松泛,不再像早晨人没来时的那么紧绷了。
  可是他家王爷在意的显然不是热烟,而是热烟熏着了那院子里的人。
  看自己的老管家一点也不上道的样子,琅王蹙眉,直起腰身,勾勾手指叫楚盛过来些,然后道:“宫中不是新送了一车的冰吗?敲碎些捡上几盆,给厨房送去,热腾腾的,怎么不见火灭的时候?”
  楚盛低着头一咧嘴,心里暗说:我的爷啊,不是您说要宴客的吗?现在只恨不得再多加几个炉子,还能火灭?到时候满朝上下吃凉席,一泻千里,难道要拉出个滚滚黄河不成?
  可是做下人的,可不能跟主家抬杠。
  这次楚管家总算上了道儿,听了吩咐后,麻溜的领人下地窖,敲出三大盆碎冰来,给在厨下写单子的琼娘送去。
  不光如此,管家还叫了两个婢女立在琼娘身后,专门负责打扇。
  琼娘有些不适,只说自己不过是个厨娘,不必这么大的排场。
  可管家却说,不这样,王爷他心热。
  琼娘懒得去看管家的嬉皮笑脸,只当听不懂话里的暗示。
  再说几盆子冰摆放在了身边,的确是凉爽了许多。琼娘便谢过了主家后,将自己刚写好的菜单子放到了楚盛的手里。
  可是楚盛看了却一皱眉头,说道:“此来赴宴的皆是达官贵人,什么菜品没有尝过,可是小娘子你立下的这菜单子,未免太寒酸了些吧。”
  看琼娘依旧是一副不受教的表情,楚盛决定把话点头,决不能让这短见识的小娘折损了王爷的脸面。
  “每个席面,最起码得有熊掌、象鼻的山珍撑一撑场面……这鱼也太普通,那东夷国进贡的巨鲸肉,我们王府也有。喏,方才送山货的商人已经来了王府,出挑的熊掌一共有二十对,皆是焙干去了腥味的,上锅就能蒸,待得开席时,这几十台二品以上官员的主席面儿,应该就够了。”
  琼娘听闻迟疑了一下,不过并没驳斥管家,而是点了点头,去后房见了那山货商人,写单子接了那一批山货。
  所谓冰火两重天。
  王府里忙碌得热火朝天,可是此时宫中的御书房里却静悄悄。
  一排三四个大臣连同当朝太子,都垂手立在龙案下,听着龙庭震怒。
  “都是群酒囊饭袋!”
  皇帝余怒未消,接着申斥道:“这东北的边民为何揭竿造反?闹了足有一年,那镇守东北的赵祯压不住了才来上奏,早干什么去了!”
  柳梦堂虽然身为韩林大学士,如今也兼着户部要职,此时也身在书房之中。
  问听此言,他便拱手回道:“下官也是听了东北两郡入京的官员之话才知。东北密林产黑熊。因着最近几年京城的宴席都不可缺熊掌,价格一路飞涨,那地方的官员贪图暴利,驱使边民上山猎熊……然而熊最暴烈,堪比猛虎。有一个村的男人因为猎熊,竟然死得只剩下老弱病残。那个赵祯还弄出个什么熊掌税,这等搏命的差事,卖出一只熊掌余下的钱,竟然不够一家子糊口……”
  柳梦堂小心翼翼地说着,待看皇帝的脸色若暗沉的墨池,又斟酌着道:“边民生计无以为继,便只能赌命一搏,先前只是几个人入了密林做了山匪,逃避重税,后来声势越来越大,那赵祯渐渐也压不住了,最后官府衙门都被暴民占领,他仓惶逃到了相邻的邺城,这才保住了性命。”
  嘉康帝气得往龙椅上一倒:“暴民没有砍死这狗官,朕替天行道!传一道旨意下去,砍了这贪官的人头,正好悬到城门处,以安抚众怒。”
  说到这,他余怒未消,又一拍桌子道:“这便是满朝文武太平盛世过得太安逸了,京城里的官员,活得比朕都精细。朕一直牢记祖宗简训,不敢铺排浪费,可是这京城里的官员们倒好,大小宴席竟然都离不得熊掌鹿筋?这是什么时候惯出的奢侈毛病?”
  太子刘熙这时才鞠礼从容道:“父皇请息怒。儿臣在圣人书上曾观,安乐公主喜着百鸟裙,满朝文武皆效仿之,一时间,‘江岭奇禽异兽毛羽,采之殆尽’。后被玄宗付之一炬,才煞住了这等歪风,保了满山生灵的性命。如今父皇得以窥知实情,定然可以想出办法,杀一杀奢靡之风,还百姓的安宁。”
  嘉康帝点了点头:“传朕的旨意,从今以后,满朝文武官员列宴菜单,不可有珍奇山珍海味,不可逾越矩操办。”
  太子点头应下,一干臣等退出上书房。
  此时正午,沅朝体恤官员劳累。盛夏时节下午时,各府衙的官吏皆可以回去午休。
  众位大臣就此别过,各自回府食饭。待走到宫门旁的长廊时,在门旁处等待各府主子的小厮们纷纷迎了过来。
  刘熙眼尖,看见那些个小厮们几乎人手一张红面烫金的请柬。刘熙接过自己的侍卫递过来的请柬一看,沉吟了一会,笑意渐渐浮了上来,挥手招来了侍卫,在他的耳旁低语后,那侍卫急急点头,说道:“请太子放心,这差事小的一定办得漂亮。”
  刘熙走出了宫门,抬眼看看天空,觉得这明天一定是个天晴心朗的好日子。
  第36章
  这次琼娘回到王府,因为怕那位王爷又似别馆时半夜入人房中, 她昨晚特意跟娘亲睡到一处房间。
  但是这王爷许是挨过了刀笔吏敲打的缘故, 这次请她入府, 显然变得规矩多了。虽然曾派人送冰摇扇, 可并无露面打扰。
  对此,琼娘很满意,主家跟雇来的帮佣当是如此。
  到了第二日, 一大早, 王府门前就有下人们泼水洒扫了。
  琼娘也起得老早, 督促各位厨子开始切菜、过油、备料。而她自己开始洗手备菜,去做各桌的主菜。
  京城每年都有外省的官员入京,这开府宴也是可大可小。原本就是培养人脉的宴席, 人家给不给面子赴宴,权看这入京的官员前途怎样, 是否招万岁爷的眼缘。
  而这个琅王,虽则贵为王爵,但是他先前因为军资的事情,与储君不睦,那是满朝文武皆知的。所以虽然接了帖子,可是大部分官员都是打算只备一份礼, 所谓礼到人不到, 过了脸面就行。
  这样一来, 虽然琅王府早早就开了府门迎客, 可是日上三竿, 门前的车马也是寥寥无几。
  不过琅王的好友卢卷倒是早早来了,一进门便笑着问琅王:“王爷这是怎么了?急匆匆摆宴,你这样临时递送帖子,倒叫人措手不及,恐怕大部分人早有安排不能赴约啊!”
  楚邪倒是不介意人来的多少。他在江东散漫惯了,与京城的官员并无太多牵涉,只觉得若是不来也很正常,听了好友的调侃,他懒洋洋道:“本王开府,与民同庆,若是空了桌子,便将这胡同周遭的商贩邻居请来过过油水,免得本王日后来了兴致当街策马,有人不念邻里之情,去府衙告状搅闹。”
  卢卷听了哈哈大笑,觉得全天下,也只有楚邪能这般的洒脱不羁,看淡名利。可惜那太子的心眼太窄,居然跟这样的散人过不去,最后到底是激得世外散人起了性子,特意一路上京来给太子添不自在。
  “其实你若能请来太子,保管全京城的官员也不请自来,到时只怕你府上备的菜色都不够用。”
  楚邪勾了勾嘴角:“太子殿下恐怕天热心焦,吃不下东西啊!”
  卢卷听了这话倒是心领神会,二人此时在湖中凉亭里,四面环水,倒是不怕隔墙有耳,只管畅言道:“王爷您嘱咐的事情,我已经办妥,将那书生安置在了我京郊别馆……不过太子的胆子能这么大?居然敢撤换试卷,李代桃僵?”
  楚邪拢着眼儿道:“太子爷应该也是临时起意。原本皇上有意让本王入考监主持科考。想必太子得了信儿,觉得这养人的差事给本王似有不公,便暗自埋了眼线,准备换卷给本次科考的江东子弟,到时本王便要戴上扶植亲信,科考舞弊的帽子了。”
  卢卷笑了笑道:“可惜,他没料到王爷你突然折返江东,这差事换到了他的头上,既然人手已经排布好了。他不如做个顺手人情,听说这次恩科前三甲,皆是京中旺族子弟,也不知私下里许了太子什么好处?只可惜被换卷的举子们,一朝寒窗苦读,辛苦写下的文章,却被他人重新誊写,署上了别人的名字。”
  楚邪喝了口茶,望着湖水,心里想到:这太子其实也是干点人事的,不然那寒门举子一朝金榜题名,接下来就该是洞房花烛夜了,到时新娘子出不得门,他岂不是无宴可吃?
  二皇子刘剡这时也到了王府。琅王听下人禀报便起身相迎。待得刘剡到了凉亭,便笑着问:“你们二人在聊些什么呢?可被我搅了清局?”
  卢卷也不隐瞒,便笑着说:“正跟王爷说起这次科考被替卷失了头名的可怜举子呢?叫……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尚云天。”
  刘剡也替那叫尚云天的举子惋惜,又问楚邪:“那举子看了头甲状元贴出的文章是自己的,便写了状子,要去宫门口敲鼓告御状,王爷你怎么及时发现,将他拦下了呢?”
  楚邪当然不会说,当时他人在江东,生怕这举子突然娶妻,是以暗中派人跟踪着他。
  若非这般,也不会发现竟然有人想要暗中杀害这书生,将他推入河中。他的手下心善,出手及时将那倒霉蛋救下,并将此事告知于他。
  京城里恰好出现了两件雷同的轶事。据说两位落榜的举子因为心气不顺,先后投了护城河自尽,害得城门护卫连着几天下河摸尸体。
  最后这些护卫们巡逻时看见有书生模样的人在河边晃荡,便干脆拉进衙门里关几天,免得再有投河的,捞起来伤风感冒、劳民伤财。
  楚邪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处,立刻觉得这里面似乎有些猫腻,便加派人手继续跟着这书生。
  待得这位举子出街看到了街口护栏贴的头名文章时,便闹着告御状。而楚邪听闻了手下报告之后,也一下子豁然开朗。
  大沅朝的这位储君做事,真是艺高人胆大,不拘一格降人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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