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柳府暂且不提,再说崔家。因为传宝受伤,刘氏不放心,便收了摊子在家照顾一双儿女几日。而崔忠则挑起担子走街串巷地买些零散的糕饼,也算有些进项。
  这日,崔忠挑担回来。琼娘帮着刘氏打扫院落后,又将一盆井水洒在院中晒得滚烫的沙地上降温,然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一同食晚饭。
  饭是刘氏用陶锅闷熟的新米,而凉菜是琼娘拌的酸萝卜丝。这萝卜也是琼娘用小罐子腌制的,因为腌得入味,雪白脆爽的萝卜块撒上盐和姜丝,再浇上掺了芝麻的辣油,最为消暑开胃。
  想到爹爹挑担一天,出了不少的汗。琼娘还用腌制酸萝卜的汤炖了骨头和莲藕,再加上烂熟的花生,鲜味飘得满院子都是。
  崔传宝这几日深切体会到了新妹妹给这个家带来的新变化——那就是吃食上比以前讲究精细多了。比如这萝卜,以前不过炖煮而已。可到了琼娘的手里,能变出五花八门的吃法。
  小户人家清贫的日子里,再也没有比一桌子用心的菜肴更叫人提神振气的了,唇齿香甜时,原本一成不变的日子也仿佛有滋有味了起来。
  喝了一口开胃鲜浓的骨肉汤后,传宝不由得再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妹妹。心内总是觉得有了这个新妹子,还真是件叫人开心的事情。
  琼娘看着爹爹和哥哥大口地吃饭,心里也是舒坦。
  以前,能让她洗手作羹汤的时候除了伺候婆婆外,便是在那些夫人小姐聚会的宴席上。可是仔细想来,自己最挚爱的儿女,似乎都没有吃过几回自己做的饭菜。
  以前的自己何其愚蠢?一味讨得那些不相干人的欢心,却忽略了自己的至亲骨肉。这一世,她却情愿在寒屋灶前挥汗添柴,叫自己的家人吃得尽兴。
  一边替哥哥盛饭,一边趁着吃饭的功夫,琼娘说出了心中盘算甚久的打算。这几日卖糕饼的钱银不少,正好用来做本钱。夫妻二人年岁渐大,总是这么风吹日晒的不是个法子。
  芙蓉镇太小,操持经营也不见太多余钱。可是这点子钱银若在京城里置办店铺,便如砾砂入海,水花都掀不起半朵。倒不如在京郊皇山下买个店铺富富有余。那皇山乃皇家寺院之所在,因为临近京城,每逢初一十五上香之人络绎不绝,往往错过了饭时,要在山下用餐,倒是不愁客源。
  琼娘说得头头是道,可是刘氏却不大赞同,只觉得跑到山下做生意,又不是天天能见到汹涌如潮的客人,剩下的日子岂不是冷清没有赚头?琼娘的想法显然是高门里的富家小姐之言,不知百姓每日进钱的辛苦。
  虽然刘氏话说得委婉,但是琼娘听得出来她的顾忌。若不是经历了一世,她还真想不到去皇山下开高糕饼铺的点子。
  在如梦前世里,圣上后来下旨,在皇山下修筑了消暑的别院。偌大的皇家园林,占地甚广。原本的农舍店铺都迁往他处。
  不过圣上仁厚,大沅朝又不短缺金银。这等劳民之事自然是有补偿,当时只要是划地内的田园房屋都折了市价按五倍赔偿。所以现在买一处店铺,待得经年得来五倍的赔偿,绝对够爹娘养老的了。
  再者,在皇山下开设店铺,售卖的都是富绅豪客,赚一个月顶三个月,平均折算起来,不是比爹娘夫妻天天这样起早贪黑的要强?
  琼娘心内一直担忧着几年后崔忠得了重病的事情,若是能少劳累些,也许到时爹爹病情也不会太严重。
  只是自己重活一世的事情不好说给娘听,这么劝说起来,就浪费些唇舌了。
  刘氏的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最后索性开口让琼娘小孩子家,莫担忧父母营生之事,总之,饿不着她便是。
  可是旁边吃了几口饭后,便一直抽着烟袋沉默不语的崔忠,却开口道:“琼娘在高门大户里见多识广,她既然这般说,定然有道理……不过买店铺是大事,轻忽不得的,少不得去看看,明天我和你娘不出摊子了,只留你哥哥在家,我雇辆马车,咱们去皇山下转一转。”
  刘氏见当家的拿小姑娘没边儿的话当了真,不由得心内一急。可又不好在姑娘儿子的面前骂那老不死的糊涂。
  待得收拾了碗筷,二人回转了房中,刘氏这才盘腿坐在床上,拍着床被急急发难:“你个老东西!还真自己是做豪绅商贾的料?好不容易遇到几个败财的愣头青,这才手头见了真金白银,以后又不是能天天赚金叶子!儿子渐大了,眼看着就要说亲定媳妇的。琼娘嫁人时,也是要置办像样的嫁妆,哪样不是要钱的?若是买了店铺赔了钱,回到芙蓉镇也没有咱们摆摊的地方了。你要知道隔壁卖杂面的老五,可是几次三番想要占了我们的摊子……”
  崔忠猛吸了两口烟锅,然后在墙上狠狠地磕了磕道:“就是他不占,我们也没法在芙蓉镇里呆下去了。这几日你呆在家中什么也不知道。外面的风言风语都传成了什么样子!”
  第13章
  刘氏向来在家中说惯上句,见平日闷声不响的当家的突然发起了火来,顿时唬了一跳,道:“外面怎么了?”
  崔忠皱着眉道:“也不知是哪个瘟生,竟然编排我们家琼娘被人掳去失了清白……这么下去,琼娘可怎么嫁人?倒不如趁早离了镇子,叫他们没有说舌的由头!”
  刘氏一听,立刻炸开了,再细问崔忠外面人是怎么说的,可老不死的偏偏泥糊了屁门,崩不出半个响屁来了,只吧嗒吧嗒又续了一锅子烟叶。
  她性子甚急,又是母鸡护崽儿的性情,当下便趿拉着布鞋,披了件衣服冲出了院子。
  芙蓉镇小,每当日落时,街坊邻居们出来纳凉磕牙的就那么几处地方。刘氏沿着河堤往前,便到了镇中的大槐树下。
  她没有登上河堤的台阶,只站在坝下听上面坐着的人闲谈。
  只听见肉铺张家的婆娘嬉笑着道:“只当他家原来的那个萍儿就是不老实的,整日勾眉画眼儿的撩拨我家旺儿,没想到这新换回来的更是狐媚,在大街上就冲着有钱人抛媚眼,愣是撩拨得爷们儿心痒,将她拽上了马车……”
  话儿还未落,便有人接捡了起来,讨趣问:“拽上去怎样?”
  那屠肉的婆娘顿时发出刺耳的笑声:“还能怎么样,左右是男女凑将一处,那小娘松了裙带自便宜了大爷呗!听说下了马车的时候都一瘸一拐的了,也不知过了几回云雨……”
  没等张家妇人说得尽兴,刘氏已经是从台阶上飞跑了上来,只瞪着两眼,炯炯地望着那妇人笑裂了的嘴。
  那妇人连同听声的众人,全未曾料想刘氏跟鬼似的从河堤下冒出头来,接着便如母狼一般直扑向了她。
  这张家的说嘴别家姑娘,被抓了正着,犹在发愣,就被刘氏按倒在了地上。
  “烂舌头的婆娘!跟你在马车上似的!竟然编排我家清清白白的姑娘,倒叫人看看你的裙下藏了几个野男人?”
  别看刘氏平日里招揽食客时,笑容慈祥,年轻未嫁人时却是娘家有名的辣货。如今气涌上心,两只胳膊的气力也分外大。竟然三下五除二,扯烂了那婆娘的裙子。
  正值夏天,穿得单薄,这几下便露了相,惊得那婆娘双手一前一后,一边捂着一边缩身尖声大叫。
  四周街坊平日忙着养家糊口,不得清闲,眼下有不用戏台的折子戏,自然个个瞪圆了眼看热闹,见见老张家平日不外露的陈年老腊味。
  有那好事的觉得不够热闹,连忙去张屠户的门前知会,待得张屠户领着儿子张旺赶过去时,自家的婆娘已经窘迫得跳入河里,披头散发一脸涨红地与刘氏隔水对骂,而她的衣裙正在水面上浮泛着呢。
  张屠户膀大腰圆,带着一股风冲过来,却看见自家媳妇在河里泡着,登时哇哇乱叫,这便要来抓刘氏的头发。
  可就在这时,崔忠也得了信儿带着女儿琼娘急匆匆地赶来了。眼看着刘氏要吃亏,崔忠大喝一声也冲了过来,一把架住了张屠户。
  那张旺也冲过来帮着他爹拉偏架。
  这下便成了两家混战,大槐树下,鞋飞人喧,吵成了一片。
  活了两辈子,琼娘也从来没见过这等热闹鲜活的市井泼妇混战,一时间有些恍然无措。
  可当看见崔传宝也扶着拐杖一瘸一拐地从家中出来要加入战局时,她觉得自己身为四肢健全的崔家人,下场迎战义不容辞。再说,若是不做点什么,今日崔家的名声便难以收场。
  于是她左右张望,拆卸下来一根邻家晾衣服的晾衣杆,便也加入了战局。
  爹爹跟张屠户缠斗在一处,娘也冲过去用指甲挠张屠户的脸,二虎斗一熊占了上风。而哥哥虽然强壮,但是因为腿部骨折的缘故,被张旺绊倒在地拳打脚踢。
  上辈子跟着武师傅学习的棍法登时涌上琼娘心头,只抖了抖晾衣杆,挽了个棍花朝着张旺扫了过去。
  小乡之中哪里见过这等武行做派?让人眼花缭乱的棍法由一个看似娇娇弱弱文雅的小娘使出来,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以至于原本劝架的众人都缓了下来,分神欣赏一下美人棍花。
  可那张旺就惨了,这小娘看似细胳膊细腿的,但招招借力使力,专门往人的软肉脆骨上抽。被酒色掏空的张旺哪里受得住?登时疼得哇哇直叫,原地跳脚躲着她的棍子。他倒是想要抓住琼娘,但是棍子的长兵器优势尽显,手刚一伸就被抽得哎呦叫娘。
  一场酣战不过盏茶的功夫,立见分晓。最后张旺被抽得无路可逃,随了他娘一并跳入河中泡澡。
  而张屠户一身的肥肉也不耐久战,呼哧呼哧坐倒在地上抖着颊肉继续叫骂,直嚷着回家取了剔骨的尖刀回来捅了崔家老小。
  刘氏方才与张家婆娘对骂一阵,已经嗓子嘶哑,而崔忠和传宝也不是嘴巴灵光之人,一时间就听见张屠户越嚷嚷嗓门越大。
  琼娘这时收了棍子冲着邻里们高声道:“今儿个左右街坊在场,不妨打开亮堂说话。听闻有人传奴家的不是,话难听的腌臜了耳朵。不知这些闲话最开始是谁传出来的?”
  一个扎着团包发髻的小姑娘跟琼娘是邻居,这几日没少跟着琼娘学习绣花针线,当下毫无顾忌地指着河里道:“是张旺说他在街上亲眼见的。”
  琼娘拿眼扫了一下四周人群,朗声问:“这话可是真的?”
  众人怕惹祸上身,皆默然不语。
  琼娘拎着棍子走到了张屠户的跟前,冷着眉眼道:“按理该唤你一声张伯,今日这纷争可不是我们崔家挑起来的。我哥哥被暂居镇外的王爷府车马撞伤了腿,被送到府上包扎疗伤。我作为家眷一并跟了过去,可有什么不对?竟让你儿子说得那么不堪?王爷曾食过我家的糕饼,所以我也顺便在府上为王爷烹制了一份,入了府便在厨下忙碌。听说有人在镇外的别馆里正做短工,是非黑白一打听便知。”
  张屠户被那小姑娘一眼盯得浑身不自在,不知为何,在个弱柳扶风的小娘面前怎么也撑不起气场,现在更是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最后只能浑不讲理道:“小姑娘家贸然上陌生人的马车,看你就不是个正经货……哎呦!”
  他话还没有说完,琼娘一棍子抽了嘴巴。
  “你那儿子吃喝嫖赌,夜夜入暗巷子喝花酒,又算哪门子正经货?整日撩拨良家的姑娘小媳妇,满大街谁不晓得你家的儿子是烂货!感情儿是前今天来到我面前占便宜,被哥哥痛骂了一番便怀恨在心了?告诉你,也甭满嘴刀子的吓唬人,女儿家最看重的清白却让你们一家白白诋毁,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讨个明白。你儿子若是敢再满嘴嚼牙,我就让你张家断子绝孙,再吊死在你家门前!”
  说这话时,琼娘脸上不带狠色,可是那语调平平话搭配上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冷静眼神,愣是叫张屠户打了个寒颤。
  就在这时,乡里的有头脸的老好人过来和稀泥了,只说琼娘不懂事,哪里有跟长辈这般说话的,再说都是街坊邻居,不过误会一场说开就好,而且这话里头牵扯贵人,平头百姓可不好拿贵人来说嘴……
  就这么七嘴八舌间,总算是劝回了两家,各自散去了。
  不过众人对于崔家这个才归还来的女儿可算是要另眼相看了。
  到底是亲生的,刘氏的泼辣后继有人啊!这样的小辣椒若真是被掳上马车也不见得会吃亏。纤细的手腕一转,那位爷传宗的棍子得挽出朵软花,哪里还能风雨不休,云雨不止?
  但是就算是清清白白的女儿身,这么泼辣的女儿再搭上一言不合就扯衣服的岳母刘氏,也让人望而却步。
  最起码,河对岸的望云酒楼里观战许久的楚盛心里是这么想的。他悄然抬眼看了自家的王爷一眼。琅王自方才混战开始起,一双眼儿便紧紧地盯着那抹倩影不放。手中的酒一滴都没有饮下。
  “王爷,今日宫里有人传话,雍阳公主吵着要来别馆,先见一见王爷您,您看……”
  琅王眼见着那抹身影在巷子口消失,这才举起酒杯道:“不是让你买些侍妾回来吗?她要来便来吧,也好看看,本王的身边可没有金枝玉叶的位置。更叫宫里的那位省心,有借口编配本王的不是……”
  楚盛连忙应声道:“已经找了稳妥的人牙选买了美貌贤淑的侍妾……小的见王爷对崔家小娘子顺眼,原先已经备下了礼单,因为看她家世清白,为表重视,准备亲自上门与崔家夫妇提起纳她入府的事情……可如今一看,这小娘虽是好看,但性子实在是……”
  琅王慢慢饮下了杯中酒,闭着眼品酌着酒味,徐徐之后道:“撤了礼吧,趁手的管家不好寻,本王怕你入崔家开了口,被那一家子乱棍死在院中。”
  楚盛深知自家主子的秉性,他天性阴冷,不爱说笑,方才那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亲眼目睹了崔家老小的彪悍,楚盛也为自己倒捏了把冷汗,但是该尽的忠心不可退缩半毫:“为琅王,属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楚邪点了点头,道:“既有这般的忠心便好,府里的侍妾也不少可,却少了做饭的熟手,你去崔家将那小娘聘来,入我府中当个烧饭的厨娘吧!”
  楚盛连忙点头道:“虽看那一家子甚是重视这女儿,但到时给出厚重的银两,那小娘定是愿意。”
  琅王懒洋洋地伸出了五根手指头。楚盛点头表示明白:“一个月五十两,管教那小娘回绝不得!”
  楚邪冷哼了一声:“五钱银子就够了。”
  第14章
  忠心耿耿的楚管家有些觉得差事难办。他家主子一向视女子如无物,正头的王妃迟迟不娶,引得馋涎这位置的贵女争得头破血流,可王爷又不像是个拘谨着自己的主儿,这不,又要纳上三个侍妾!
  可是这么慎重地交代他聘个厨娘回来,真是开天辟地!想想方才崔家人的泼辣劲儿,楚盛小心翼翼道:“这么低的价钱,雇个短工都难办,恐怕崔家人不能应,要不回头,小的再挑个手艺高超的厨子进府?”
  琅王没有再言语,只放下酒杯起身大步离开了酒楼。
  此时夜色迷离,河道两侧的商家皆点挂起了灯笼,夜风骤起,宽大的衣摆飘摇,这等魏晋之风的宽袍更显得高大的身躯有了几分俊逸之气。
  一旁红楼粉娘看见一个华衫瘦腰的公子从酒楼出来,皆是争相迎了上去。待得走到近处,竟是看痴了一双红尘里打滚儿的眼。
  乖乖,竟有这般出尘的男子。虽则俊帅,偏偏脸上却似罩着寒霜,冷冰冰的,让人不敢轻易靠近,那眼神,似刀子,叫人看了心里发颤。
  而且这位公子似乎是饮醉了酒,行为甚是癫狂,竟然在一辆华贵的马车旁踱步走了一圈后,吩咐身后的一个侍卫去砸马车的车角。
  那常进听了,也不问缘由。伸出壮腿,朝着路旁拴马绳的基石踹去,该是多大的腿力?那石头登时如脱线风筝般朝着马车的车厢一角飞去。
  那辆马车外表是不常见的华丽,靠近车门的一处镶了一圈鎏金宝石。尤其是瑞兽白泽的两只眼儿,乃是用上好的黑玛瑙点缀而成。
  可如今一脚下来,那几块宝石顿时崩飞得不见了影踪。常进还要再补上几脚,可琅王却挥了挥手表示可以了。
  跟在琅王身后的楚盛傻了眼,闹不明白这辆御赐的马车怎么碍了王爷的眼。
  就在这时,楚邪开口道:“这下你该知道如何去办差吧?”
  楚盛先是一愣,顿时脑子有些开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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