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朔有理(四)
冯古道回到房间。
空气里飘荡着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他看着床底,神情若有所思。
薛灵璧的心情很不错,连带着看到迎面走来的宗无言都顺眼起来。“何事?”
宗无言手中拿着一封信,双手递于他道:“侯爷,您的信。”
薛灵璧犹疑地接过,“谁的?”有谁会半夜三更送信给他?
宗无言的声音轻却清晰道:“血屠堂。”
薛灵璧一楞,低头看落款,果然是血屠堂。
“侯爷放心,属下已经检查过,上面无毒。”宗无言道。
薛灵璧皱眉道:“本侯与血屠堂素无瓜葛……”他的声音微弱,一个念头从脑海中闪现,莫非是因为冯古道?他迅速拆开信封,抽出信笺展开。
纸上只有九个字——
人头何处寻?古道森森。
薛灵璧捏信的手猛然一紧。
宗无言见他脸色突变,忙问道:“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薛灵璧将信揉成一团,塞进袖中,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血屠堂自不量力地挑衅罢了,不必理会。史耀光之案可有新的进展?”
宗无言摇头道:“我已经派人进衙门打探,目前依然在审问那些在场的目击者。根据他们的口供,他们进房间后不久,突然从窗户外跳进一个戴面具的怪人,武功奇高。一个照面就将史耀光的头勾下来了。他们由于惊慌失措,统统向外逃窜,并不知道后续事情的发展,不过……”他顿住。
薛灵璧挑眉道:“说。”
“似乎有人见到袁傲策和纪无敌在春意坊出没。”他边说边看薛灵璧的脸色。
薛灵璧面无表情道:“再探。”
袁傲策和纪无敌的暴露他早有所料。春意坊耳目众多,袁傲策又是近日里京城风头最健的人物,各大势力哪个不眼巴巴地盯着他。在这种敏感时刻,他不被认出来才叫奇怪。
宗无言从他脸上没看出什么,只好领命而去。
薛灵璧的手慢慢地伸进袖子,抓着那只纸团的五指根根缩紧。
夜色渐深,月慢吞吞地隐藏在了云后。
冯古道披着大氅从房间里悄悄出来。他的大氅微微隆起,似是抱着什么东西。他蹑手蹑脚地掩门,不安地朝四周看了看,才急匆匆地朝外走去。
走出院子,道旁响起树叶被风吹拂的沙沙声,清冷而寂寥。
“这么晚去哪里?”薛灵璧站在树下。
枣红的大氅隐没在阴影中,一片暗沉。
冯古道先是一惊,看清是他,方舒出口气,低头凑近他道:“侯爷,我在房间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薛灵璧的精神微振。
“这个。”冯古道的手从大氅里伸出来,手里捧着的是一团厚厚的桌布。
薛灵璧耐心地看着他抽丝剥茧,最后露出一颗人头。
冯古道的手往上抬,露出史耀光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史耀光?”薛灵璧捏着纸团的手微微一松,重新将它塞回袖口,不紧不慢道,“人头怎么会在你手里?”
冯古道察言观色,心中暗道好险!
幸亏他最终选择坦白,不然恐怕就中了血屠堂的计。
仔细想想,如果血屠堂杀史耀光是为了警告他,那么冒险将人头送进侯府又是所为何来?答案只有一个,栽赃。所谓捉奸成双,捉奸拿赃。栽赃之后要做的自然是揭发。
想通这一层,他就忙不迭地捧着人头来找薛灵璧交代。不管日后是否会被误解,至少目前他要将难关度过去。
如今看来,他这一步是走对了。
薛灵璧这么晚在他的院子外绝对不会只是散步这么简单,想必血屠堂果然下手。
冯古道定了定神,道:“我也不知。回房之后就闻到股淡淡的血腥味,我找遍整个房间,终于在床底下找到了这个。”
薛灵璧目光从人头转回冯古道的脸上。
夜幕森森。
仅有的光只够勾勒眼前人五官的轮廓。但是那人的表情即使不看,他也可以在脑海中想象中来。
永远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猥琐和狡黠——明明他最讨厌这种表情,但是在这个人脸上却该死的好看。
薛灵璧缓缓将手负在身后,“你猜血屠堂将人头丢在你房间是何用意?”
冯古道将史耀光的头轻轻掂了掂道:“我想了一路,会不会是血屠堂的杀手杀完他紧接着来杀我,谁知我还没有回来,就顺手将人头丢在我房间里了?”
薛灵璧道:“离开春意坊他在先,你在后。又怎么会来侯府杀你?”
“这个……”冯古道呆住。
小道另一头传来脚步声。
薛灵璧皱了皱眉,伸手将冯古道往树丛深处一带,自己走了出去。
来的是宗无言。“侯爷。”
“又有什么事?”
宗无言见他此刻的态度和先前判若两人,不敢磨蹭,赶紧道:“史太师登门求见。”
薛灵璧微愕,“史太师?”
宗无言苦笑道:“不错,史太师又来了。”
薛灵璧想起袖中的纸团和冯古道手上的人头,抿了抿唇道:“请他书房等候。”
“是。”
薛灵璧等他走远,立即转身回树丛。
冯古道探出脑袋,失色道:“史太师不会是知道了吧?”
薛灵璧心念电转。
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是将人头之事隐瞒下来。史太师无凭无据绝不能搜查侯府,而且就算他搜查侯府,他起码有一百种方法让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但是史太师既然会在短短的时间内得到消息,就说明暗中一定有人在通风报信。有他暗中煽风点火,史太师绝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
另一条是将人头交出去……
他望着冯古道,眸色幽深。
冯古道苦笑道:“侯爷,你该不会是想将我交给史太师吧?”
“你觉得我会?”他淡淡道。
冯古道沉默良久,道:“我若是侯爷,我会考虑。”
薛灵璧面露诧异。
冯古道自嘲道:“史太师是朝廷重臣,权倾朝野。而我不过是个靠着侯爷苟且偷生的小喽啰罢了。”
薛灵璧转身,“带着人头跟我来。”
冯古道赶紧把人头重新包起来,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月亮终于从云后挤了出来。
银光洒落,正好照在冯古道微扬的嘴角上。
若说头一次来,史太师的脸色难看归难看但还有所克制的话,那么这一回他可算难看得相当放得开。
“史太师。”薛灵璧走进来,不等他开口便赶紧道,“你快来看看,这是否是令公子的……遗容。”
冯古道二话不说将双手捧头,递到他面前。
史太师来虽然事先也收到了纸条,但毕竟是将信将疑,现在听薛灵璧如此一说,心中冲击之大可以想象。他慢慢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只裹在桌布里的圆形物,嘴唇不自禁地痉挛,两只手试了好几次才抬起来。
冯古道双手又酸又累,但是看着眼前这个痛失爱子的父亲,满腹的话也只能吞回肚子里去。
史太师的手颤巍巍地放到了桌布上。
他的手指很细,很长,掀桌布的动作也很优雅。
冯古道想:如果捧着这颗脑袋的人不是他,他大概会很有心情欣赏他的优雅的。
最后一层布终于被揭开。
含在史太师眼眶的泪珠在刹那坠下。
他猛然抱住头,悲怆地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痛哭道:“我儿……”
即使冯古道心中知道这两父子平日里没少做天怒人怨的事情,但在此时此刻,心中也生不出幸灾乐祸之心。再坏的坏人,也有一丝良心未泯处。
薛灵璧叹气道:“太师节哀。”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史太师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跳起来,恶狠狠地瞪着他道:“为何我儿的头会在你手里?”
薛灵璧道:“凶手将它放在本侯睡房的桌上,本侯也是刚刚回去才发现的。”
冯古道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满脸坦然。
史太师咬着牙根,双眼瞪得像要吃人,“你认为老夫会信你这种鬼话?”
“太师如此想,无异于成全了凶手一片用心良苦。”薛灵璧道,“相信以太师之智,绝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老夫不知道什么亲者痛,仇者快!老夫只知道我儿的人头在你手上!”史太师抱着头的手不住颤抖,上半身微微前倾,好像随时会扑过去。
冯古道不动声色地插在两人之间,用身体半挡住薛灵璧,冲史太师低声道:“太师,若是侯爷做的,又怎么会将人头交出来?”
史太师一手抱头,另一只手猛然抬起,朝他的脸挥过去。
冯古道下意识地缩头。
但是史太师的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薛灵璧抓着他的手腕,强硬地放下,“太师,夜深了。恕本侯不再招待。请!”
史太师的手掌在身侧慢慢攥成拳头,眼中满是恶毒愤怒,半晌才恨恨转身朝外走去。
冯古道看着他的背影,担忧道:“侯爷,只怕太师会将这笔账强加在你头上。”
“放心。他不会。”薛灵璧老神在在道,“他看我不顺眼已久,所以刚才才会失态。等回去睡一觉脑子清醒之后,明天就会带着礼物上门赔罪了。”
冯古道听他这样说,缓缓松了口气道:“若真是如此就好。”
薛灵璧道:“你很担心?”
“此事多多少少算是因我而起,若是连累侯爷,我于心难安。”冯古道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若非薛灵璧将此事扛上身,史太师绝不会与他善罢甘休。
“我不怕被你连累,我只怕……”薛灵璧凝视着他,自发地收了后面半句。
冯古道尴尬一笑道:“侯爷怕我不争气,给侯府丢脸?说起来,我请了好几日的假,明日若再不去户部,只怕要被除名了。”
“说得也是。”薛灵璧收回目光,“既然要去户部,便快去歇着吧。”
冯古道应声,转身要走,却听他又缓缓道:“等等。”
冯古道一怔回头。
薛灵璧想了想道:“在史太师登门之前,你还是留在府里吧。”
冯古道道:“侯爷不是说史太师一定会登门赔罪?”
薛灵璧道:“世事总有意外。”而有些意外的后果,是他极不愿承担的。
冯古道眼睑低垂,掩去眼中的复杂,默默告退。
此刻外头月光大放,天地非黑即银。
他望着天上明月,努力将杂乱的思绪排出脑海。
无论过程如何,人头之事总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至于将来……且留待明日再烦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