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顺着说起衙门的事务和朝廷最近的政令来,自然又说到了赴任途中的新知县大人。
  方伯丰道:“都说是了不得的大世家出来的,往上能追几百年,那家里最盛的时候,三代阁老同堂。没想到居然会来我们县里做知县。”
  灵素听了不以为意:“你们这些人往上追,哪个不是几千几万年的祖宗家世?要是没有也传不到现在不是?!”
  方伯丰一想还真是,可不就是这样?追不上几千几万年的那些都一早没了嘛!便笑出来,也不提这话了。
  可过了一阵子,等这位大人真的到了,才发现这世上“认”那一套的比“不认”的可多多了。
  国朝规定新官赴任是没有下属迎接一说的,都是先到上一级衙门办妥了交接,就直接自己过去。到时候下属们见主官,才是见面的时候。
  可这是对官的规定,不是对民的。
  结果这位大人从康宁府乘船来县时,齐家、龚家两家都是家主出面乘船相迎。
  齐家就是上回方伯丰说起过因穿了裘皮在县里接人露面,闹得县里富户忽然都兴起服裘的那一家大户,龚家与他家仿佛。这两家在德源县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家,虽都知道厉害,可到底有多厉害?瞧不见。因为人家产业势力都不在德源县。德源县是他们的出身地,买卖都在丽川、南华道、灵都等处。
  他们寻常也不掺和德源县里的什么营生,什么酒楼米行的大买卖,瞧不到人家眼里。也不同德源县的寻常富户们有什么来往,上回知县大人要兴办“德源会”的时候,广邀商贾都没有请他们的。人家已经不是“商贾”这么简单了。
  这样两户人家,忽然大张旗鼓地往外迎接一县主官,还真是叫人瞧得稀奇。
  且那位主官居然都没露面,只打发了个幕僚出来跟两家家主寒暄了两句,无非是心意收到,碍于如今官身不便相见云云。那两家花了这许多心思,却连正主儿的面都没见着,非但没生气,还拉着那幕僚极尽客气了一番。
  灵素裹着斗篷在半天上看新鲜,嘴里都啧啧称奇。
  ——这人真是越来越不好懂了。
  这位大人乘的一艘官船进的县,后头还跟着一艘能把那官船比得寒酸死的两层大船。官船上挑着一对官衔灯笼,那大船上只挂着一个四方大木牌,上头一个“谢”字。
  灵素想起方伯丰说过这新上任的知县大人就姓“谢”,那这船是人家的私船?想是为了合规矩,才不得不乘了这小里小气的官船。
  “这位大人当官当的挺委屈!”神仙心里这么琢磨着。
  等隔日正式在衙门接了印,这位也不照从前似的把一群司长都叫来相互混个脸熟。他自己在后衙一待,从县丞开始,一个一个请进去面谈。
  县丞不知道说了什么,耽误了老大的功夫,结果这半日只来得及再见了籍户司的一个司长,余下的就得等明天了。
  方伯丰见没自己什么事儿,正打算要回家,被老司长,——县丞大人叫住了,道:“走,一块儿喝两盅去。”
  “这……”这合适吗?方伯丰心里都犹豫了。毕竟老司长是见过知县大人了,余下几个都没有呢,老司长单把自己叫去吃酒,难免有私下提点的意思。从前若是一个司里,一个司长一个副长,那倒无妨。可如今一个县丞,一个司长,这么着是不是不太合适啊?……
  不得不说,方伯丰如今想事儿也会转弯了,要不说“做官使人进步”呢。
  结果老司长冲他一笑:“没事儿!你就地里那点事儿,还能有什么忌讳的。”
  方伯丰也笑起来。便叫人往家里带了个口信,自己跟着老司长去了常去的小酒铺。
  刚坐下来,老司长就十分激动:“我们这回可算遇着真大人了!这位真是对什么都门儿清!尤其我说了天时有变的事情,这位打算的比我们还多,且对上头的安排和消息也知道得清楚。对于咱们之前的安排,还指出了几处不足,可见是真懂的!真是太好了!唉,我这阵子就愁这个呢!”
  方伯丰笑着正想开口,老司长又一把把他按住了道:“还有你那个抗寒矮梗稻的事情,大人听了十分高兴,至于产量的事情,他说他那里有一些天农院的散碎材料,有提及这个。只是要真明白的人看了才能懂,他说他看了也只晓得有说法,到底那说法什么意思,可就吃不准了……
  “你说说,这真是又懂行,又实在。自己懂到哪里,哪里不知道了,全不瞒人。这真是……”
  方伯丰止住了越说越激动的老司长:“慢、慢着,大人,这里……是不是先说吃什么酒?”
  老司长这才注意到在一边站着看了他们俩半天的伙计,一挥手道:“老样子!”
  小伙计只好一脸迷惑地寻掌柜的去了。
  第273章 喜好
  接连两日,县里众司长都见过知县大人了,只是同从前的主官不同,这位大人倒是没有把司中一应管事都叫去说话。头一次聚集了各司官员们,也没几句客套话,直接就商议起了这一年县里的事务安排。
  商议完了便散了,众人听他口风,也没哪个敢提什么接风洗尘的话。更没有谁会抱着自家司里事务去试探知县大人往后的政务风向,——万一被反试探出自己才能不济就成笑话了!
  短短三五日,德源县几个司长忽然都“奋发图强”、“手不释卷”起来。没办法,这位大人一问什么事儿,多半是自己都没想到过的。或者问些绵延数年的细节,自己又不是管文书的,哪里记得住?就算管文书的也不管背文书啊!
  知县大人也不评论斥责,你一问答不上来,他就扯开去说另一件事,倒不会叫你太过难看。可谁能保证之后他不会再问起?只好赶紧回来查看旧年文书,自己先把事儿想想明白吧。
  只方伯丰挺高兴。他在农务司这么些年了,又是一门心思只往地里去的。加上娶了门好亲,得了个便宜老丈人,许多大局事务倒经常能听到。且他这人颇死心眼,逮着这一件能放心大胆去做的事情,旁的听了什么来都往这上头想。
  你说天时要变,恐怕会随年愈寒。旁人听了这个先想自家房子如何、存粮如何,家里人会不会受冻;再有能耐的想想能趁这个变动赚什么钱,卖什么功劳当什么官。他马上想到的是对农事有何妨碍,粮种需如何改进,耕种的季节安排和各样技法又该如何转变。所以才会早三五年就开始弄那什么抗寒的稻种。
  这东西寻常官员是不会去做的。成败难料,且效果来得太慢。寻常人做事,今天费点力气,恨不得明天就能看见好处,你叫他先什么都别管,一门心思先下个三五年力气,再说以后,谁干?人生能有多少个三五年?三五年都够官爷们升一级的了,你还在弄块地,上头还不晓得能不能长出有用的东西来!
  要政绩,简便法子多的是,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值当的。
  知县大人见他的时候,问了几个刁钻的问题,本意是想警醒警醒他。不料却问到他痒处了!一般人不懂农务的,也不乐意听他那些东西。农务司的大家都是一块儿混过来的,左手说给右手听也没劲不是?难得有人能问到这样地方,真是不说都对不起自己了。
  于是方伯丰就着知县大人的问题一路说开去,知县大人愣了一回,晓得这是个异类,见他真是在农事上用心,也有两分惜才之意,加上自己看过的各地文书极多,便顺着他说的又提点几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方伯丰一听自己绞尽脑汁不得其解的事情,原来还要别的地方在做!
  这下换他追着人知县大人开始问了。
  知县大人心里苦啊,——我不过多知道些事情,可毕竟不是种地起家的,你问我那稻子要怎么育种增产,我大概能想起来看到过什么故事说法,可你还非要追问那稻花如何谷壳如何的事儿,我怎么知道?!不怕告诉你,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谷壳长啥样儿呢!
  最后知县大人叫人从里头抱出一叠书把他打发走了。
  所以看起来这所有的司长都是“手不释卷”的,只是有的人一脸愁苦,有的人一脸兴奋。你说说,一样的事儿,怎么就能干出不一样的滋味来了呢?
  知县大人也没闲着,在京城里的时候是调了许多文书看了,不过毕竟只是纸上文章。读书人多半有个毛病,一件事情要落到纸面上,许多能写的他们也斟酌起来了,该写的忽然犹豫了,好像事儿落到纸上就必得跟真实不一样、另得有个符合“书面”的规矩才成似的。是以通读那些东西,多半只能知道个梗概,前因后果常叫人费思量。
  这回到了这里了,自然要眼见为实一番。等事务安排下去,交代县丞总领,他老人家带着家眷四处巡查去了。
  老司长心里也苦:这大人看着挺利落,就是好像没有把我要告老的事儿放在心上啊……
  知县大人四下逛着,还同夫人感慨:“这就是说会有些烦难事务的地方?一个一心为公的老县丞,几个能耐一般却没什么大过的各司司长,——里头还混着个混不论的二愣子。这叫烦难?怎么也来几个官商勾结、欺压良善,最好还上头有人谁也不服的才能叫我过把瘾吧?就这地方,我在外头玩儿两年都出不了什么乱子!”
  夫人笑劝:“你怎么就非得往低走呢?既说属官都不错,地方也好,气候也好,怎么就不能把这里往好了管,叫这德源县的名声传到京里去,也是你的威风。”
  知县大人一撇嘴:“不过一个小小县治而已,拿什么传去京城。就算传去,他们听了也只当个笑话吧。说不定还要笑我是螺蛳壳里做道场!”
  夫人一笑不语,转说起其他来:“县丞人老成精,真没有旁的打算?他家里的人呢?”
  知县大人叹一句:“老夫妇两个,老太太是这县里有名的大夫,就养了一个女儿,还不知道怎么想的嫁到深山去了。之前是担心来的大人不靠谱,就想把力气都往农事上花,好歹保个民生安泰。这回见我大概还成,就急着想要撂挑子不干了,说想投奔闺女去。不像话……我当然不允了!”
  夫人看着水面很是感慨:“这人性已经可以入阁了。”
  知县撇嘴:“那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去一个,带累一家子……”
  夫人看他一眼,知县大人不说话了。
  又说方伯丰看那些手抄的连名儿都没的农事书,常常一看就看到半夜。灵素起来给他做了几回宵夜,他又劝不住,怕耽误媳妇休息,才作罢了。
  实则他媳妇倒不怕耽误休息,实在是耽误她干活儿。如今她多少活儿都靠半夜出去做的,自家相公忽然成了夜游神了,她这真神可就难做了。
  这日得歇,大白天不晓得看了什么,跳起来在那里搓着手来回走,“哎呀!果然如此!我早该料到如此!确实如此!哎呀,居然还能……”
  把见惯了自家老爹稳重样儿的两个娃给引过来了。俩人拉着手一块儿走过来,在边上瞧了一会儿,岭儿心善:“爹爹,七药吧!”
  正在兴头上的方伯丰听了这话回头看看,见儿子也面有忧色,便赶紧握拳咳嗽一声,干笑两下解释道:“那个……爹没事儿,啊,没事儿!就是看书看高兴了。别慌,啊,没事儿!”
  灵素也走过来了,刚才岭儿的话她都听见了,怕方伯丰尴尬,压着笑上来救场:“书上写什么了?这么高兴。”
  方伯丰立马就坡下驴,——夫妻默契就在这种地方!“书上说的水稻改性增产之法,以驴马生骡为喻,说这稻子也有此道理在的。只要异种稻种为对,就能结出兼具两者种性的稻种来。且还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真是留给人的一道大生路啊!……”
  说了又拿起书来指给灵素看,里头如何如何等话。想起灵素不识字,正要不好意思,灵素道:“嗯,你说吧,没事儿,我能看懂一些了。”
  方伯丰挺惊讶:“你什么时候学的这个?不是不爱学么!”
  灵素道:“嗐,也没下心学,就是看你教湖儿多了,不知不觉学会了几个……”
  方伯丰感慨:“你这学东西的本事真是没法比。若是去考学,不晓得要气死多少人。”
  灵素忙道:“所以我不考,不吓唬他们。”
  方伯丰呵呵笑起来,俩娃儿见自家老爹正常了,才放下心来,又拉着手去堂屋玩儿了。
  这里方伯丰看了这个说法,就跟百爪挠心似的,可这会儿早稻都没下田,谁给他找什么稻花去。那也待不住了,就说趁着歇着去看看官田。俩娃儿一听说能出门,都围上来,对他们来说去哪儿都成,反正定要凑这个热闹的。
  一家人就乘了船往自家山上去。
  如今这山上早年种下的果树都开始挂果了,桑榆成荫,东山和西山的梯田也都绿油油一片,方伯丰常感慨灵素哪里得的功夫做的这些事儿。灵素就拿自己的轻功和各样叫不出名儿的功夫搪塞他。整得方伯丰挺遗憾,好好一个本该来去如风的武林高手,被自己耽误了……
  到了那里,方伯丰先去看了一回官田,那些花后田都在官田里,里头的五色麦和米袋子都长得不错,方伯丰看了一圈又掏出个本子来记啊写的。
  岭儿跟湖儿也跟着灵素在边上玩儿,岭儿指着一边的五色麦道:“热喜了,热喜了。”又拍巴掌笑。
  方伯丰回头看灵素,问道:“这娃儿说啥呢?”
  灵素道:“她说这五色麦热死了。”
  方伯丰看看那麦子,长势挺好,便问岭儿:“不是好好的么?哪里死了?”
  岭儿嘻嘻笑道:“热喜了,少长些凉快!”
  方伯丰看她那样儿,鬼使神差地凑五色麦穗头上看去。他没有见过高山上地里的五色麦,倒是拿到过几个穗头,大概是听了岭儿的话的缘故,比着记忆里的,好像眼前这个穗头是稀疏些似的。
  不确定了,问灵素:“怎么我看着好像真的结籽稀了啊……”
  灵素眼神一扫,点头:“嗯,是得少了两成。”
  方伯丰站那里看看媳妇,再看看孩子,——这……到底谁是农务司的司长?谁在地里一蹲三五年?谁写了半辈子的粮作学文?
  一个能看出五色麦惧热结籽减少,另一个扫一眼就能看出少了几成……不是说好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怎么觉着自己……
  再看看儿子,心里才踏实点儿,好歹儿子还是随自己的。
  他还要细看,灵素怕岭儿又胡咧咧搅扰了方伯丰,便把俩娃儿先带去山上了。
  旁人看只看到这满山的绿,灵素可看出底下快成灾的兔来了。这东西不晓得哪里跑来几只,之后就狠命生,然后还什么都吃。嫩菜嫩豆不消说,还能从地里刨沙芋,捡大个儿掏瓜,简直“无恶不作”。
  把俩娃儿往屋子前头一放,灵素就先从这边地上揪起兔子来。寻常她来了也会捉一些,然后直接扔后山上放了。满山的野猪和大羊都吃不过来,她懒得跟它们费劲。
  结果这回,她逮了俩往家走,想寻个东西先关一下。岭儿远远看见了就冲进了屋,等灵素走到屋前,她也从里头出来了,俩手使劲拖出来一只单柄的炒勺,一脸兴奋地对自家娘亲道:“娘,给!锅,炖吧!嘻嘻……”
  灵素低头看看手上的兔子,再看看口水滴答两眼冒光的闺女,心里默念:“冤孽啊,冤孽。”
  第274章 辣茄会
  野兔子土腥味重,灵素把母兔子放了,剩下一只公兔子宰杀好了用山泉水泡着,换了几道水把血气泡干净了,才拿来烧。
  去骨切成小块,锅里下油先爆香调料,把焯过水的兔肉下锅小火干煸,中间喷了两回酒去腥,等到肉块疏松,水分尽去,再调味出锅。
  岭儿一直围着灶台打转,灵素看着她,想着她从前修灵时候,是不是也有什么羊啊鹿啊的围着她这样拉磨似的转悠……
  方伯丰回来就闻到一股浓香,吃的时候知道是兔肉,笑道:“兔子肉好吃就是没香味儿,跟猪肉煮就是猪肉味儿,同鸡肉煮又有鸡肉的鲜香气了,难得这个做法这样浓的肉香。”
  灵素问道:“你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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