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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梨花酒

  羽生白哉陪着聂牧谣去了城外峪口的溪潭,不知是她习惯还是昨夜羽生白哉那番话让她选择继续用聂牧谣这个名字,虽然她还是无法记起以前的事,不过聂牧谣打算在与羽生白哉的相处中找回属于二人的过往。
  顾洛雪一大早就接到消息,让她立即赶回大理寺。
  曲江的宅院里就只剩下秦无衣一人,婢女送来食物引不起秦无衣丝毫食欲,温了一壶酒,心事重重思索着严鄂提及的那个姓冠的将领,重新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始终找不到吻合这些条件的人。
  过了晌午,还未见有人回来,秦无衣斟酒发现酒壶已空,意犹未尽起身出了门。
  秦无衣在两种情况下极少有人能企及。
  麟嘉刀出鞘和酒瘾上头。
  所以秦无衣总是能找到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美酒,坊内横街的这家酒肆店面不大,随风所扬的酒旗为店主招揽不少酒客,秦无衣在二楼选了一处临窗的位置沽了一壶梨花春。
  酒娘送来一壶黄泥封裹的酒坛,刚揭开酒盖,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满溢酒肆惹来邻桌酒客纷纷侧目,冬酿春熟的美酒,有梨花淡香的余味,夹杂着春酒的甘美让人心旷神怡。
  秦无衣斟了一杯酒,酒色淡然如水与所用白瓷杯相得益彰,仿佛万顷含烟带雨梨花都溶于这杯酒中,浅品一口入喉净爽,甘而不哕,令人回味无穷。
  秦无衣端起酒杯眺望窗外,难得大雪初晴,冬日的阳光在午后变的犹如趴在坊街边的黄狗般慵懒,街上是拥挤的行人和异国的商贩,孩童嬉戏声和街边商铺吆喝声,让这座被严冬肆虐数月的古城焕发了生机。
  街对面是一排草市,自然比不得东西两市繁盛,但因为最近东西两市闭市,加之草市货物物美价廉,一时间竞相前来买卖的商客将街道拥挤的水泄不通。
  街尾的珠宝首饰店生意最好,看穿着打扮,店主应该是西域蕃客,所打造的首饰非但精美而且充满异域风情,深得城中仕女钟爱,询价购买声此起彼伏,店主笑的嘴都合不拢。
  一旁的胭脂花粉铺和绸缎衣帽肆同样人头攒动,侠萃郎君热衷车马行、鞍辔店,文人则去坟典书肆,剩下的寻常百姓多是在采购果菜米麦,秦无衣从街尾望到街头,长长的横街热闹非凡。
  一杯梨花酒入喉,秦无衣视线停留在斜对面那间汤面店里,店主也不吆喝叫卖,火炉上熬制的面汤便能引来往来商客驻足品尝。
  七八张桌椅的小店坐满食客,来回张罗忙碌的妇人笑脸迎人,动作麻利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端上热气腾腾的汤面,背上还背着一名熟睡的婴孩。
  做面的汉子沉默寡言,揉面的手臂在衣衫中透出孔武有力的轮廓,揉好的面平平端在他手中,操起一把弧形削刀,对着汤锅,一刀赶一刀,削出的面叶,中厚边薄棱锋分明形似柳叶,一叶接一叶,恰似流星赶月,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白线,面叶落入汤锅,汤滚面翻,又像银鱼戏水煞是好看。
  再配上熬制的羊肉汤和臊子,一碗热腾腾的刀削面不由勾起秦无衣的食欲。
  一壶梨花酒,秦无衣独酌到天晚,横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草市的商贩在忙碌一天后开始打烊,喧闹繁华的草市归于沉寂。
  秦无衣走出酒肆,来到街对面那家汤面馆,刚落座就看见妇人满脸歉意笑着赔不是:“店里备的面都卖光了,惠客还请明日再来。”
  秦无衣淡笑,将几枚铜钱推到妇人面前,连同铜钱一同拿出来的还有麟嘉刀:“我在对面酒肆就闻到你家汤面浓香,既无面食讨碗汤汁也好。”
  “惠客见外了,一碗面汤怎能收您的钱,稍等片刻我为您盛一碗。”
  “有劳。”
  “汤面需要重新揉面。”炉灶旁的汉子没有看这边,抹了一把脸上的热汗说道,“若是不赶时间,得等上一会。”
  秦无衣同样也没看那汉子:“不急。”
  汉子也不再多言,取了面和水打成面穗,再揉成面团,然后用湿布蒙住,饧三刻钟再搓揉,和寻常面店不同,汉子揉面是用拳头,一拳接一拳击打在面团上,力道很大,案板发出吱呀声,好像随时都会碎裂。
  秦无衣取出剩下的半壶梨花酒,斟了一杯看向妇人:“听你口音不像是京城人。”
  妇人一边打扫店铺一边和颜悦色回答道:“北都人。”
  “龙兴之地,是个好地方。”秦无衣笑着点点头,继续闲聊,“什么时候来京城的?”
  “有些年了。”妇人轻拍后背睡醒的婴孩,想了想一脸惆怅答道,“与我家郎君成婚不久便来了京城,之前在北都也是开面馆,不过生意远没京城好,这些年攒了些钱还在京城置办了房,惠客这么一说,还挺想北都的。”
  “多大了?”秦无衣指着妇人后背的婴孩。
  “刚满周岁。”妇人脸上洋溢起幸福的笑意,或许是见秦无衣健谈面善,妇人追问了一句,“听惠客口音也不是京城人,来长安是经商还是访友?”
  “访友。”
  “寻到了吗?”
  秦无衣饮下杯中酒:“寻到了。”
  婴孩估计是饿了,一直哭闹不停,汉子坐在炉火边添柴火,声音平缓对妇人道:“你先回去奶娃,店留给我收拾。”
  妇人点头,抱着孩子掩门出去,面店里只剩下汉子和秦无衣,两人也无言语,一人独饮,另一人专心致志削面下锅。
  半壶梨花酒饮尽,汉子的刀削面也端了上来,秦无衣尝了一口,面叶外滑内筋,软而不粘,越嚼越香,再配上羊肉浓汤令人欲罢不能。
  秦无衣眼里只有面前这碗汤面,没抬头看旁边的汉子,那人走到店门处,有条不紊镶好店门,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好像任何事或人都难引起他的兴趣。
  汉子回到店内,脱下满是油渍的围裙,目光落在桌上那把麟嘉刀上,波澜不惊的眼神中泛起一丝敬畏,身子刚要曲下,就被秦无衣一把托住。
  “这里只有一个食客和一个店主。”秦无衣津津有味吃着汤面。
  “我在鹰旗下起过誓,以麟嘉刀为凭,忠你号令,至死不悔。”汉子拉开衣衫,裸露的胸膛上是一处鹰头刺青。
  秦无衣放下手中筷子,面泛愧色不敢去看那处刺青:“五年前我就封麟嘉刀,你无须再对我效忠。”
  “我藏匿长安并非为了苟且偷生,生是鹰士,死是鹰魂,有诏必尊。”汉子反手操起削面的弧形刀,他握刀的姿势不像削面的店主,能削出厚薄均匀面叶的人,想必也能轻而易举削下人头,汉子掷地有声说道,“下令吧。”
  “五年前我就知道你没死,也知道你在这里开了面店,我没来找过你,是感觉现在这样的日子或许更适合你。”
  汉子愕然的眼神中有几分失望:“你,你不是来诏我回去?”
  “我来找你,是想打听一件事。”
  “什么事?”
  “范阳一役,我命你率人留守断后,留守的人中可有一名以九剑为兵器的人?”
  汉子不假思索答道:“有,此人身负剑匣,匣中有利剑九把,范阳一役,是他独自拒敌断后。”
  “此人叫什么?”秦无衣想到了猴六。
  “苏十安。”
  秦无衣叹息一声,又问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名册上的人你都烂熟于心,再帮我想想,庆州城屠夫,手持两把开天斧……”
  “臧行之。”汉子没等秦无衣说完便脱口而出。
  “苏十安,臧行之。”秦无衣在嘴里念出两人名字,沉默了片刻幽幽道,“前些日子我远赴甘州时,见到他们了。”
  汉子面露喜色:“他们还活着!”
  “死了,为护我脱困,两人迎战吐蕃铁骑,至死不退。”秦无衣神色黯然,从身上掏出一枚金开元,“我还有其他事要做,帮我置两口上好棺木,在城外寻一处良地,以衣冠冢厚葬他们二人,记住!在墓碑上刻下他们的名字。”
  “可放鹰旗?”汉子问。
  “放!”秦无衣声音坚定,“他们配得起那面旌旗。”
  秦无衣说完起身向外走。
  “为你死的不止只有他们。”汉子的声音深沉悲怆,“黄泉路上还有那么多你不知道名字的同袍冤魂,你打算怎么安葬他们?”
  秦无衣停下脚步,黯然伤神答道:“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讨债的,谁欠他们的债,我会一一为他们讨回!”
  “我随你去。”
  “我说过,这店里只有一个食客和一个店主,你手里这把刀不用再沾染血腥。”
  汉子冲着秦无衣背影咆哮:“我不是店主,我是……”
  峥!
  秦无衣没等汉子把话说完,动作快若电闪,转身从他手中夺过削刀,抬手一挥削去汉子胸前的刺青,汉子不躲不闪,或许是秦无衣出手太快,也或许任凭秦无衣做什么他也不会反抗,只是见到被削落的刺青时,汉子瞪大眼睛一脸惊诧,好似那刺青甚至比他性命还重要。
  “你不是!你现在已经不是了!”秦无衣神色冷漠决绝,沉声道,“五年前你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誓言,我不需要你再为我效忠,现在你该效忠的是你妻儿,你该学着如何为她们活下去。”
  汉子张着嘴,眼色中有感激也有不舍,失魂落魄走到墙角,抬手一拳在墙上击出一个洞,夹墙内放着一个木盒,汉子拿出来后拂去上面尘土久久抱在怀中,在秦无衣身后直挺挺一桩跪下,打开木盒双手高举过头,盒中是一面折叠整齐的旌旗,依稀能看见一只凶悍的金鹰,胸前的鲜血滴落在旌旗上,声音无比凄凉。
  “诺!”
  秦无衣回身看了汉子和他高举的旌旗,于心不忍低声道:““留下吧,你同样配得起。”
  汉子顿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头重重磕在地上。
  秦无衣不忍再看转身出了店铺,心情却莫名的轻松,就在刚才他又失去一位同袍,但庆幸的是他还活着,至少这能让秦无衣减少一分愧疚。
  出了横街,秦无衣并没有回曲江,穿过几条巷曲,身后的那人一直跟着自己,听脚步声很零碎说明那人很惊慌,从下脚的力度来看是一个女人,一般偷偷跟着秦无衣的只有一种人。
  想要他命的人。
  可显然这个女人并没有这个想法和打算。
  这让秦无衣很好奇,到底谁会从他入城之后就一直跟着自己。
  女人头上的斗篷压的很低,几乎遮盖住她整张脸,转过坊门在巷口发现秦无衣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女人惊慌失措环顾一圈,直至一道影子从她身后慢慢延伸过来,将她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中。
  “我不太喜欢被人跟着,特别是在晚上,而且在我信条中并没有不杀女人,所以你需要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秦无衣冰冷的声音从女人身后传来。
  女人听到秦无衣的声音反而长松一口气,转过身取下头蓬,秦无衣看见女人的容貌时有些惊讶,没想到跟着自己的竟然是乐阳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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