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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酷吏

  死牢里烛火昏暗,映照在越南天的侧脸上忽明忽暗,深狱内潮湿而霉臭的味道让越南天有些不适,回想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大理寺的牢狱。
  平日里,这里都有重兵把守,昼夜巡查守卫森严,现在只剩下越南天和身后那名刚断了气的死囚。
  越南天在水盆中清洗双手,动作仔细而缓慢,那盆清澈见底的清水很快变成血红。
  “越公立朝以来,官声不蜚,百官无不称赞其处心公正,议法平恕,先帝还曾赐下“狱以无冤”匾额表彰。”声音从烛火无法照射到的角落传来,深沉平缓,如同这暗无天日的死牢,没有丁点生气,“若不是今夜见你亲自审讯囚犯,我差一点都忘了,你还有这手安身立命的本事,这些年身居庙堂高位,刑讯手法却未有生疏,手段之狠,用刑之重不输前朝酷吏郅都。”
  郅都是西汉酷吏,据说当年,被郅都斩杀数千人,流血十余里,以至于,列侯宗室见到他时都侧目不敢直视,可见其人有多残暴,那人将越南天与郅都相提并论,明意是褒赞,实则为贬损,越南天为人八面通透,当然听出那人言外之意,居然没有半点不悦,反而笑脸相迎,满是谄媚逢迎之色。
  “卑职为您备了一份大礼。”
  “哦,有点意思。”那人正襟危坐,言语颇为高傲,“还是头一遭,有人在死牢给我送礼,我倒要瞧瞧,大半夜请我至此,到底什么礼这样金贵。”
  越南天转身走到被捆绑的囚犯面前,拨开散落低垂的长发,在囚犯伤痕累累的胸前,赫然一枚狼头刺青。
  “戍边番?”那人一眼认出刺青。
  “几日前的元夜,大批铁勒精锐戍边番潜入长安城实施刺杀,贼乱至入城起便在卑职掌控之中,因为情况不明,卑职一直按兵不动,元夜当晚戍边番突然撤离,卑职命人擒获其中一人。”
  那人似乎对这名囚犯很有兴趣:“刺杀?目标是谁?”
  “目标一共有四人,其中一人是卑职手下的掌狱捕快顾洛雪,剩下三人分别是流杯楼花魁聂牧谣,遣唐使团护卫羽生白哉,最后一人曾是大理寺狱的死囚,名叫秦无衣。”
  “戍边番倾巢而出,就为了刺杀四个无名之辈?”那人有些不解。
  “关键在那名叫秦无衣的死囚身上,五年前被收押在大理寺狱,但此人却无任何文书记录,并且太后严旨,对此人不得审问,不久前,秦无衣被太后特赦出狱,并赐予紫金鱼符,奉命秘密调查近月来发生的妖案。”
  那人身子微微一动:“太后让一名死囚调查妖案?”
  “卑职派人详加调查过此人,奇怪的是,秦无衣像是没有过去的人,不知道他的来历和身份,好似关于秦无衣的一切都无人所知。”
  那人若有所思片刻:“戍边番为什么要刺杀调查妖案的人,难不成戍边番与妖案有关?”
  “戍边番都是硬骨头,卑职费了很大的劲才让他开口,戍边番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因为妖案,而是宋开祺。”
  那人换了一个姿势,一直捂着鼻尖的锦帕缓缓放下:“宋开祺已故一月有余,怎么会和戍边番牵扯上关系?”
  “这要从宋开祺奉旨秘密勘查龙眼说起,个中缘由卑职已经向您详加禀明,但却从戍边番口中得知了另一件事。”越南天在那人面前始终毕恭毕敬,“宋开祺在河道之下发现太宗命人修建的龙冢,宋开祺在凿毁龙冢后,擅自拿走太宗用来封镇龙眼的神物,以至于如今百妖祸乱长安,说到底就是失去了神物的庇佑。”
  “神物?什么神物?”那人越听越吃惊。
  “此神物便是卑职要送给您的厚礼。”
  “你这一晚都在故弄玄虚,到底什么礼,直言道来。”那人有些不耐烦。
  越南天埋头,声音凝重:“天下!”
  “放肆!”
  那人一听这两字,身子不由自主一怔,拂袖起身气度非凡,越南天双腿一曲,神态谦卑跪于地上。
  “你在本王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到底是何居心?”
  “卑职是豫王门生,对豫王忠心日月可鉴。”越南天埋首在地。
  李旦面色阴沉,缓缓从阴暗的角落里走出,左手背负在身后,右手一边拨弄扳指一边围着跪地不起的越南天走了一圈,停在他面前沉吟:“若不是念在这些年,你为本王鞍前马后,就凭你刚才所说那两字,本王就能诛灭你九族。”
  “豫王对卑职有知遇之恩,卑职生死与豫王前程相比,不足挂齿,若卑职之死能换来豫王帝业,卑职万死不辞。”越南天句句肺腑。
  “混账东西,还敢在本王面前口出狂言,如若今夜之事传扬出去,别说你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卿,就是本王项上人头怕也难保全。”李旦怒火中烧,沉声呵斥后情绪稍微平复,“罢了,你虽无功但还算忠心,今夜之事,本王不予追究,只是你高居朝堂却不能审时度势,当今时局已定,本王何来帝业一说。”
  越南天回禀:“卑职斗胆,豫王此言偏颇,在卑职看来,当今时局并不稳。”
  李旦又围着越南天走了一圈,语气缓和了少许:“说来听听。”
  “妖乱京城,人心惶惶,太后严旨文武百官不得危言耸听,而皇上却秘旨宋开祺勘查龙眼,准备作法镇妖,可见皇上与太后并非一心,太后明意让三司调查妖案,又暗地里委派一名不知来历的死囚,由此可见,太后对皇上以及三司都不放心,长此以往,朝局势必动荡,而皇上与太后之间裂隙愈深,豫王取而代之的机会就越大。”
  “前几日,本王进宫觐见太后,听太后言语之意,对皇上颇为满意,并未如你所言,太后对皇上有丝毫成见。”
  “即便有,太后也不会让豫王有所觉察,太后唯一要做的就是维稳,豫王试想,当今皇上孱弱,远不及太宗与先帝,加之登基以来,任人唯亲,排挤老臣,大肆启用外戚,文武百官早就怨声载道,朝中还能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先帝托孤重臣裴炎,而裴相刚正不阿,多次触怒龙颜,皇上心中定是不悦,想要摆脱掣肘,皇上势必要培养自己的势力,可如此一来,就触动了太后的底线。
  而在妖案一事上,皇上公认违抗太后旨意,坊间盛传,佛教魔王“六梵天主”将要降世,而太后便是魔王转世,皇上此举表面上是阻止魔王降世,实则是提防太后专权,林林总总都能看出,皇上已和太后站在对立面,卑职推测,这朝局恐怕会有大变。”
  李旦沉默不语,一边拨动扳指一边细细思索,意味深长问道:“本王空有王爵之位,却无权无势,即便如你所言朝局大变,又与本王有何干系?”
  “卑职为豫王谋划了两条路。”越南天脱口而出。
  “起来吧。”李旦双手背负在身后,“本王愿闻其详。”
  “第一条路,在卑职看来,皇上与太后之争,皇上必败无疑,前有章怀太子被废之事,太后手段可见非同一般,卑职如果没猜错,皇上怕是早晚要步章怀太子后尘,剩下的皇嗣中,能登皇极的唯有豫王。”
  李旦冷笑一声:“谁登帝位,不是你猜,而是看太后怎么抉择,万一,万一不是本王呢?”
  “那还有第二条路。”
  “什么路?”
  “后宫不得干政,豫王独揽乾坤,何必要顾忌太后。”
  李旦露出嘲讽之色:“论德性名望,本王不及六哥李贤,论权势不及七哥李显,他二人都不敢与太后分庭抗争,我又何德何能敢忤逆太后?”
  “豫王可还记得宋开祺从龙冢拿走的那件神物,此物正是卑职要送给豫王的大礼。”
  “说了一晚,那神物到底是什么?”
  “上古神物,山河社稷图!”
  “山,山河社稷图?!”李旦微微张开嘴。
  “卑职原本也以为山河社稷图是虚无缥缈的传说,现在看来,此神物的确存在,想必豫王也有听闻,太宗乃是九天应元雷生普化天尊下凡,率雷部二十四位天君,开创大唐盛世,山河社稷图便是天尊留在龙眼镇压妖魔的神物。”越南天言辞凿凿答道。
  李旦震惊不已,神色惊诧喃喃自语:“世间竟然真有此等神物。”
  “秦无衣等人去过宋开祺府邸,戍边番以为他们得到了山河社稷图,所以才会全力追杀,目的就是为了将山河社稷图据为己有,豫王可能还有所不知,据传得山河社稷图者,得天下!”
  李旦眉头一皱,惊诧慢慢被沉疑之色所取代:“戍边番是如何得知山河社稷图重现世间?”
  “卑职不知,但除了戍边番之外,近月来,突厥狼卫、回纥暗骑、吐蕃死士以及各地封王势力都秘密入京,试图沾指山河社稷图,问鼎天下,不日前,皇上下诏封江湖异士蓬锦为国师,卑职推测也应该和山河社稷图有关,至于太后……”
  “太后也意图得到神物?”李旦大惊。
  “卑职不敢妄加猜测,但从太后密令秦无衣调查妖案的举动,或许能窥其一二,能被太后委以重任,可见秦无衣这人非比寻常,查妖案何必要任用一名死囚,除非太后要查的不想别人知道。”
  “能平定天下的神物,当然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鹜,这么多人探寻也未听闻过有山河社稷图的踪迹。”李旦偏头看向越南天,目光狡黠深邃,“你给本王备了礼,难不成你知道神物的下落?”
  “卑职奉命调查妖案,宋开祺遇害当天,乔装打扮去过西市,期间在市内密会了一人,卑职派人秘查,获悉宋开祺将一物转交给密会的人,而此人随后驾车出城,途中遭遇不测,连人带车冲入河中,尸首被卑职秘密藏匿,在尸体身上没有收获,但却找到一面腰牌,能确定与宋开祺见面之人的身份。”
  李旦忧心忡忡:“这么说,山河社稷图没在宋开祺身上?”
  “宋开祺定知神物的重要,断然不会随身携带,应该妥善收藏在某地,不过既然能确定与之会面人的身份,顺着这条线追查下去,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山河社稷图。”
  李旦突然笑了,对着越南天点点头。
  “越公果然是八面玲珑,太后命三司会审妖案,查了一个多月没有半点眉目,你明明掌握了这么多线索,为什么一直瞒情不报?”
  “卑职天资愚钝,为官多年其他没学会,倒是学会了难得糊涂,太后若真倚重三司,便不会秘旨启用秦无衣,太后此举无疑是不希望三司真查出什么结果,卑职越是无能反而越能置身事外。”越南天跟着赔笑。
  “本王还记得,先帝曾当着群臣夸你处事通透,面面俱到,在本王看来,你就是一条不折不扣的老狐狸。”李旦笑意斐然。
  越南天头微微埋下,泰然处之:“豫王谬赞。”
  “你备的这份礼,本王收了。”李旦收起嘴角笑意,“既然你处处都为本王着想,想必已有全盘之计,以你所见,本王该如何做?”
  越南天不假思索答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话怎讲?”
  “眼下时局不明,豫王应韬光养晦,藏锋守拙,太后既然让秦无衣秘查妖案,想必此人定有过人之处,不如就顺水推舟,让他一查到底,卑职已安排将线索透露给顾洛雪,剩下的事让秦无衣等人去做,待到水落石出之际,豫王再坐收渔翁之利。”越南天对答如流。
  “你考虑的甚为妥当,只是,只是有一点……”李旦似笑非笑,瞟了越南天一眼,意味深长问,“当世鸿儒顾恺元是你恩师,据我所知,这个顾洛雪和顾恺元渊源颇深,以你才智,肯定能想到,卷入妖案的人,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恐怕都难以全身而退,你都知道明哲保身,为什么还要把顾洛雪往火坑里推,日后,你打算怎么向你恩师交待呢?”
  “卑职只需要对豫王有交待,豫王不是说卑职不输西汉酷吏郅都,郅都为忠君侍主,能杀自己妻小,卑职为豫王帝业辜负恩师又有何难。”越南天头埋的更低,火光映照在他侧脸上,谦卑而恭敬,即便是背信忘义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来,都能说的道貌岸然。
  “本王阅人无数,若论奸雄之才,纵观满朝文武,唯你越南天独执牛耳,先帝怕是都对你看走了眼,堂堂治世能臣却屈尊三品。”李旦仰头大笑,从越南天身边擦肩而过时,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附耳低语,“若你能为本王献上山河社稷图,待到本王君临天下之日,便是你封侯拜相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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