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年后。京城繁华一如往昔。
阳春三月,柳絮漫天飘洒, 明月湖畔仍是热闹非凡, 往来文人学子络绎不绝,只是望月楼已不复往昔盛名。
从书斋走出几名半大少年, 都是十三四岁的模样,身穿儒衣, 怀里抱着几册书卷,路过望月楼, 其中一人道:“这茶楼瞧着清静, 不如进去喝口茶水。”
另一人道:“旁边的珍味楼更好。”
那人犹豫着道:“珍味楼……这名字,听着有些庸俗, 不如‘望月’二字来得文雅有韵味。”
其他几人笑话他,道:“柳兄,你刚来京城,所以不大清楚,这望月楼前些年的确是宾客如云,多的是附庸风雅的人,不过自从珍味楼开张,便大不如前了, 说到底,酒楼茶馆这种地方, 餐食美味才是正经。”
“品过珍味楼的茶水,望月楼的粗茶,简直难以下咽, 更别说各色美食糕点,哎,别只顾着说话,再晚些,可就抢不着位置了。”
那姓柳的少年道:“如此说来,我今日倒是要尝一尝,若是不好,我可不会轻饶你们。”
几人说说笑笑,进了楼里。
伙计迎上,问:“几位贵客可事先预定了厢房?”
“不曾。”
“那可有相熟的客人在此处用餐?”
那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问:“难道今日我们来晚了,已经没有空座了?”
“这倒不是,座位是有的,只是我们掌柜的早早回去陪夫人了,只将预定的餐食预备好,若是没有提前预定,也没有相熟的朋友在店内,便只有常备的茶点可用,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茶点也是极好的,我们不挑嘴。”这几个出身高门的公子哥,连连摆手说道。
柳姓少年道:“有生意不做,却回家陪妻子,这掌柜的倒是个妙人。”
那伙计道:“可不是么,我们掌柜的最疼夫人,几年前一个人追去津州,在泰山老爷家门前跪了好几日,这才打动了他们,同意把夫人嫁来京城。如今生意做大了,还是把夫人放在手心里疼,真真如神仙眷侣一般。”
那几位少年听了,皆是感慨:“实乃真情可贵。”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齐齐住了口。只见从楼上下来一名白衣男子,俊逸无双的面庞,周身气质清冷如玉,一双寒眸透着一股子疏离冷淡。这几人呆了一瞬,连忙让开,只觉得与这人站在同一片天地间,是一件极为难堪之事,叫人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噗嗤一声轻笑,从白衣男子身后走出一个男人,年岁稍长一些,笑容里透着一股风流不羁,道:“恒之,你瞧,这几个孩子像不像你我年少时,总是从书斋里淘几本奇闻异录,偷偷藏在书册里带回家,你那时最喜欢鬼怪志异,私藏了许多本。”
叶重晖只淡淡应了一声,径自离去。
罗衍望着他修长的身影,轻轻一笑,回头对那几个孩子道:“你们可不要学他,没有半分人情味,叫人又恼又恨。”说罢却快步追了上去,口中“恒之,恒之”地唤个没完。
等二人走出珍味楼,剩下的几人还恍然如梦,柳毅问:“这人是谁?”
伙计答道:“穿蓝衫的那位,是罗尚书家的二公子,任户部员外郎,至于那位穿白衣的公子……”
一个客人刚好路过,冷笑道:“那个穿白衣的,更是了不得,出自名门叶氏,当朝丞相的嫡长子,不曾科考,却被圣上一道圣旨赐为翰林院编修,即便是新科状元,也没有这等际遇。可满朝文武,却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叶家三代皆是如此,摆出一副清高的模样,等着圣上降恩,我大邱,就离不了他叶家……”
他话未说完,便被同行之人堵上嘴,道:“几位小友不必在意,他喝醉了,说胡话呢。”
说是喝醉,其实并无酒味,一行人匆忙离去,那伙计摇头道:“这位‘喝醉’的大人,便是那年的状元郎徐燮。”
几人了然,本该出尽风头的人,因为一道圣旨成了陪衬,不战而败,任谁都会郁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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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叶家的马车,罗衍问:“我不过提了一句,说来时见着窦先生,你转头就走,这是急着去哪?”
“姚家,接阿锦。”
罗衍眼里直冒酸气,摇头道:“你真是没救了,我听说南疆有一种蛊毒,中蛊者会听下蛊者的所有命令,我怀疑,你弟弟给你下了蛊,让你眼里心里就只有他。”
叶重晖没接这一茬,却是眯起眼,问:“你找我,若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就下去吧。”
“……”
罗衍盯着他没有瑕疵的面庞,良久,哑声道:“是有话说,只是马车里说不清,下回找你,可不许再逃。”
叶重晖略一颔首,指向车帘,罗衍嘴角微抽,撩开帘子跳了出去,看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叹了口气,轻声呢喃:“恒之啊恒之,我为你着了魔,你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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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花园里花团锦簇无人欣赏,一群人围在凉亭外,踮着脚往里瞧。
一名纤细少年手执画笔,沾了沾颜料,在一张洁白宣纸上细细描摹,不多时,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便现了形,红扑扑的脸蛋,仅仅是瞧着,便想让人咬上一口,额前一缕小卷毛,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展开,好似在等人抱起他。
周遭传出一声声赞叹,这样好看的小娃娃,只怕画里才有。
少年放下画笔,修长的指骨似玉石雕刻而成,抿唇一笑,灿若春华,他回眸问:“堂姐觉得如何?”
叶若瑶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看着那幅画不住地点头。姚珍替她答:“这画实在不能更好,谢堂弟赐画。”
叶重锦道:“这是自然,我画的是我自己,谁能比我更好看?”
这话在旁人听来许是觉得自大,可眼前的少年,的的确确有这个底气,皓齿明眸,一张精致到了极致的脸蛋,好似世间最精心描绘的工笔画,一勾一勒都藏着造物主的私心。
叶若瑶抚着圆鼓鼓的肚皮,道:“这画虽好,总不如真人来得生动,听说每日看见好看的人,生下的孩子也会好看一些,若阿锦弟弟时常来看我,便再好不过了。”说着,眼巴巴地瞅着一旁的少年。
她成婚已有好几年,却仍旧保留做姑娘时的脾气,跟人撒娇信手拈来。
叶重锦道:“这有什么难的,堂姐每日对着铜镜看自个儿,宝宝出生后肯定是个美人。”
几句话逗得叶若瑶娇憨而笑。
出了凉亭,叶重锦随手摘下一片绿叶,在手里把玩,他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美,就连指甲盖都极精致,淡淡的粉,莹润的白,一片小巧的叶子,被那几根玉骨衬得如同翡翠珍宝。
他道:“我自己出门就是,哪用得着姐夫亲自相送。”
姚珍被他说得脸红,憨憨地答:“一日为主,终生为主,姚珍一辈子都是主子的人,”顿了顿又问:“前几日送去的卤味可还有剩,若是没了,我让家仆再送一盒过去。”
叶重锦吐舌一笑,道:“多多益善。”
出了门,见着叶家的马车停在门外,姚珍扶他上去,叶重锦刚掀开车帘,便见着一张冷漠的俊脸,面色微滞,道:“姐夫,我想起来还有一事,不如回府商议……”
话未说完,被人拉着手腕给拽了进去。
随后,马车里传出一道冷冰冰的嗓音:“出发。”车夫不敢耽搁,连忙挥着鞭子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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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叶重晖冷着脸,兀自坐着,并不理会。少年黑亮的眼眸闪了闪,伸出一根葱白的手指,往叶重晖眉心一戳,那张冰山脸瞬间绷不住了,叶重晖将那根作乱的手指握在手心,再想板起脸来,已经不能。
只得无奈叹道:“窦先生是泰安书院里最有名望的先生,难得他肯收你做关门弟子,为什么不好好上课?”
叶重锦嘟囔道:“又不是我想拜师,是你们替我拜的,我师父只有一人,是……”
“空尘大师?大师外出云游快一年了,不知何时才会回京,你总不能因他荒废了自己的学业。”
“什么荒废学业,我一不考科举,二不想做学问,学那些作甚,师父教我的那些,才是真正有趣的。我昨晚夜观天象,算出师父快回来了,这次有七成的把握。”
叶重晖道:“上个月,上上个月,还有上上上个月,你都是这么说的。”
“……”
见他耷拉着小脑袋,一双黑白分明,灵动的眼眸都失去了神采,叶重晖忍不住一笑,道:“那你再说说,你夜观天象,还算出什么来了。”
少年沉默片刻,凑到他耳边小声地说:“我昨晚,看到紫微帝星黯淡,似有星移之势,圣上怕是不好了。”
叶重晖脸色一变,今日早朝时圣上的确显出几分颓靡之色,他问:“此事除了你我,可有旁人知道。”
“我又不傻,”叶重锦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嫣红的唇瓣沾了茶水,水润晶亮,道:“这事不管算得准不准,都要治个诅咒天子的大罪,司天监尚且不敢上报,我哪敢往外说,只跟你提过。”
叶重晖神色一松,却是叹道:“祖父让你拜在空尘大师门下,做个俗家弟子,本意是修习佛法,磨砺心境,谁料你却学起奇门遁甲之术,还入了迷,也不知是福是祸。”
叶重锦不服气,“师父说我有慧根,与佛有缘,与他有缘。”
他哥哥闻言一笑,道:“这话你跟父亲和祖父说去。”
过了片刻,马车停了下来,叶重晖掀开帘子往外瞥了一眼,勾唇道:“已经到了,请吧,锦少爷。”
“哥哥,你我兄弟间的情分,竟经不起这点考验么。”叶重锦抓住他哥哥的手,一脸沉痛地说。
叶重晖顺势摸了两下弟弟的小嫩手,故作为难:“逃学不是小事,就算我不说,窦先生那里也交代不过去,早晚瞒不住,不如你自己乖乖认错,祖父向来心疼你,说不得被你三两句就给蒙混过去了。”
“你胡说,那位窦先生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肯收我这块顽石,若是你求他,他必舍不得叫你为难的!”
“阿锦这话说得蹊跷,你犯了错,怎么让我去求人?你把自己当成陆家那个混世小魔王了不成。”
叶重锦气地瞪他一眼,道:“也罢,我跟祖父请罪就是。”说着跳下了马车,却面露愕然之色,眼前不是相府的宅邸,而是一间幽静的宅院,四处藤蔓缠绕,姹紫嫣红,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致。
“这是……”
叶重晖不疾不徐地下了马车,道:“看你有没有本事,叫窦先生原谅你。”
少年黯淡的神色瞬间明亮起来,转过身亲热地唤了两声哥哥,这才兴冲冲往院子走。
第70章 金玉其外
窦先生名为窦蕲春,在泰安书院里算是排的上名号的一位先生, 教过叶重晖几年学问, 甚是爱重他的才华,看在爱徒的面子上, 才收下叶家这个宝贝疙瘩。
京城里早有传闻,叶家百年书香门第, 唯独这位小公子是个驽钝的,七岁才识字, 不曾入过学堂书院读书, 更未请过先生,整日只知玩乐, 家里人各个宠着惯着他,就连提笔,都怕累着他金贵的小手,到了这个年纪,早成了个锦绣包袱。
所谓锦绣包袱,顾名思义,外面瞧着光华万千,金镶玉裹, 内里却是个空荡荡的,中看不中用的废材。
窦蕲春暗自寻思, 这么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肯定是极难管束的,初次授课, 须得立威!
他端着先生的架子,特意延迟了小半个时辰才去叶家别苑,想着那位叶家小少爷不知如何暴跳如雷呢,结果进门一看,没看到学生,只在桌案上看到一封告罪的书信,且不论这一纸飘逸灵秀的字迹叫他惊艳,内容却让人大为光火。
叶重锦其实也没说什么,只说自己原先有了师父,师门规矩,不拜二师,望先生见谅。末了又加了一句:晚辈自知顽劣,不堪教化,不敢耽误先生宝贵时间。
窦蕲春噎了好半晌,本来他可以凭着这一纸书信告到相府去,然后顺理成章辞了这件差事,偏偏叶重锦在末尾添了那么一句话,他若是亟不可待地去告状,岂不是默认了这句话?
那一家子是出了名的护短,窦先生思来想去,还是先按兵不动,且看叶家那位小公子如何收场。
他哼着小调,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忽然听到三声叩门声,瘦黑的书童忙开门迎客,他是认得叶重晖的,面露喜色,一边招呼他们进来,一边朝院子里喊:“先生,叶家公子来了!”
窦蕲春手里的葫芦瓢一下子摔到地上,鞋子湿了一大片。叶家公子……是叶家小公子不成?转念一想,不过是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怕甚!
他整了整面色,道:“带去茶室,奉茶。”
他换了身衣裳,将那一纸告罪书放入袖中,这才往茶室赶。
推门而入,一眼便瞧见坐在矮榻上的叶家兄弟,一高一矮,皆是神仙似的人物,他那位素来不苟言笑的爱徒,此时眼中含笑,食指微曲,轻轻刮了下弟弟的鼻尖,少年嘟了嘟唇,却是咧唇一笑,明显带了些讨好的意味。
窦蕲春愣在门前,心里头莫名发甜,这笑容,真正像是泡进蜜糖罐子里了。
这兄弟二人的相貌并不很像,叶重晖似他父亲,五官如刀削斧劈,眉眼淡淡,一股清高冷傲之相。至于叶重锦,与家里谁都不像,据老爷子所说,有五六分像他已逝的祖母,曾经的津州第一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