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霍蘩祁原本跪直的身躯,恍然坍塌。
  她不可置信地仰起目光,泪水模糊里,只见霍老大伪善的那副嘴脸,还有杨氏、霍茵得逞的狡猾微笑和嘲弄,她缓缓地用薄袖拭干眼角,笑靥如花地道:“大伯父,要不这样,我这就同母亲搬出霍家,等我以后挣了钱,用二十头猪还您这些年照拂的恩情?”
  “你这是……”霍老大一怔,当然他不可能同意,“不行,你和你母亲身体单薄,你教伯父如何忍心?”
  那便是没得谈了。
  霍蘩祁脑热地爬起来,“我姓霍不假,但我的婚事,自有我和我娘做主,欠了你们霍家的恩和情,我来日可以做牛做马去还,但我绝不嫁给刘阿满!伯母,你好糊涂!”
  霍蘩祁没把这事捅穿,但她一句话也明白昭示了,她什么都知道!
  杨氏瞬间脸色微变。
  霍老大也是怔然变色,大堂之上,霍家一家三口各怀心思,唯独霍蘩祁看得真切。她慢慢地,冷笑了一下。
  第6章 打听
  杨氏惦记着刘屠户家的猪,暂且不愿与霍蘩祁谈崩,霍茵本来想出口恶气,杨氏也拽住了她的衣袖,和蔼地上前一步,抚了抚霍蘩祁的手腕,“你大伯父替你操持这么多年了,阿祁,你是知道的,咱们没有害你的心思,要有早有了。刘屠户的儿子虽然不争气,但你嫁过去,你未来公公必不会让你受了委屈。你大伯父早打听好了,刘屠户这么多年没续弦,可见是个专情真心的好人。”
  霍蘩祁冷冷地微笑,甩开杨氏的手,“刘屠户好着,哪里轮得到阿祁,伯母没想着将阿茵嫁过去?”
  “你——”
  杨氏一向自私,对白氏母女不友善,这点左邻右舍都心如明镜。
  要是真碰上合心意的女婿,那说什么也不会让霍蘩祁排在前头,这大伙儿也都是知晓的。
  霍蘩祁环视了一圈,霍老大一脸冷凝,沉思不语,霍茵堵着一口气忍而不发,唯独杨氏一改往日嘴脸同自己唱|红脸,看来是真戳中痛脚了。
  霍蘩祁哂然地低下头,少顷,她轻轻笑了一下,“阿祁先告退了,大伯父还是商议阿茵的婚事罢。”
  说罢,霍蘩祁就冷下脸孔转身便奔出了前堂。
  霍茵一听,便又气又恨地趴在杨氏肩膀上哭,“阿娘,霍蘩祁欺负我!她就仗着桑二哥心里头的人是她!阿娘……”
  这事儿杨氏略有耳闻,便啐了一口道,“姓桑的不识货,错拿鱼目作珍珠!”
  杨氏白了霍老大一眼,这一眼直看得霍老大心里发毛。
  霍蘩祁走得轻松,但回白氏屋里,泪水便下来了,白氏见女儿受了委屈,又是心疼又是惊奇,“圆圆,怎么了,谁欺负了你,是阿茵么?”
  霍蘩祁摇了摇头,泪水被无声地甩落。
  白氏抚着女儿颤抖的背,温柔地安慰她,“没事儿的,你同你大伯父告一状,他为人公正,不会偏帮着阿茵,不顾我们圆圆委屈的。”
  一提到伪善的霍老大,霍蘩祁便心里一咯噔,尤其白氏嘴里的霍老大还“谦虚守礼”、“公道公正”什么,更是心里头直颤,“娘,你对大伯父,是什么——想法?”
  这话问得白氏微微一怔,“圆圆,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白氏温柔敏感,霍蘩祁便自知戳中了娘的痛处,咬了咬嘴唇。
  白氏放开了霍蘩祁,清妩的眸里清泪点点,霍蘩祁愧疚难安之下,只听白氏质问:“圆圆,你疑心娘同你大伯父……圆圆心里这么看待娘的?”
  “我,没有……我不是……”霍蘩祁也急得要哭。
  她怕母亲误会,只得将前因后果同白氏一道说了。
  白氏虽然身子不好深居简出,但刘屠户家的儿子名声在外她也不是不晓得,一听女儿受了这等委屈,气得连连咳嗽,霍蘩祁就怕她承受不得,拍着白氏的背安抚她,白氏气儿顺了,才拉住霍蘩祁的手,“圆圆,你做得对,这事绝对不能答应。”
  霍蘩祁苦着脸道:“可是咱们现在——娘,咱们身不由己。”
  白氏用帕子隔着重重地咳嗽了一声,道:“不行,娘就算是死在外头,也不能让我女儿的终身大事毁在姓刘的手里,阿祁,娘这就同你大伯父说去,要是他真答应了,咱们娘儿俩就搬出霍家!”
  白氏现在身子骨不大好,平日里用的药材虽不珍贵,但到底是一笔开销。
  要现在真搬出去,霍蘩祁一要想着落脚的地儿,二要想着买药材,这两样比混饱肚子还重要。先前陛下赏赐的金子在外祖母下葬时便耗尽了,现在霍蘩祁和白氏二人可谓一贫如洗,这也是霍蘩祁顾虑着迟迟没有搬出霍家的缘故。
  “娘,我这就去跟大伯父说,让他同您商量。”
  ……
  疏影淡淡,一地浮碧的光在湖面粼粼潋滟。
  修竹的翠光被揉碎了簪入连绵的微雨里。
  步微行放下竹简,此时阿二阿三已经回来了,他看了眼,阿二手中握着一块令牌,火红的印鉴烫金,赤焰的图腾栩栩如生。
  阿二沉声道:“公子爷,咱们就差亮明身份了,但仵作死都不肯验尸,属下等人问县官下落,他们却说那县令老爷回家省亲了,回来得有一二日脚程,我们没有公子指令不敢造次,才没打进府衙。”
  阿三气不过,“这帮狗眼不识泰山的,竟还问公子爷是那条道上的,敢管县衙的事,属下当时气得恨不得打掉了他的牙!”
  步微行薄唇微翕,竹简“啪”一声砸在了休憩红香木案头,“一旦毁约,你们就趁早回银陵。”
  “……是。”
  言诤从后头跟过来,一脸神秘小心地进了几步,嬉笑道:“我打听清楚了,隔壁那姓霍的女郎闺名叫霍蘩祁,她是从不走大门的,一直在后门出出进进。”
  步微行蹙眉,“为什么。”
  他声音太低太冷,口吻甚至让人察觉不出这是问句。
  言诤眼珠子转了转,他们公子除了对于审讯刑法有兴致,旁的可一概不会多问。
  现在看起来,太子殿下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女郎还真是在意得出了常态。
  言诤不敢耽搁,忙不迭回道:“这位女郎是先前死于去往宪地途中的白央大人之外孙女,自幼丧父,孤儿寡母的,住在她伯父家中,可惜那一家子几口不待见她们,姓霍的小姑只得自己出去做点体力活儿挣些铜板——”说到这儿,言诤是一点儿不觉得霍蘩祁势利了,一个小姑当街拉粪车,若不是生活所迫,谁愿意这么不体面。
  步微行的眉拧得紧了几分。
  言诤看碟下菜道:“这位小姑身世颇有几分可怜呢,属下还打听清楚了,这霍老大惦记弟妹已久,当年还向这位霍白氏登门求过亲事。”
  言诤最终还是忍不住啧啧道:“这家事,比殿下家里还乱哩。”
  步微行抬起眼,言诤犹如鱼刺哽在了喉咙里,立马打住不说了。
  步微行淡淡一哂,“既然仵作不愿出手,将尸体晾在府衙门口,任是谁来围着不许搬走,孤倒有兴致看看,姓侯的县官会否回来亲自开堂。”
  “这个……”言诤不大好答应,“尸体都……臭了,放在大街上不大好……诺。”
  言诤实在不敢看步微行的脸色。
  抗命者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
  在银陵城敢违抗太子殿下命令的真找不出几个,政见上殿下与陛下不合,即便是陛下在回绝殿下建议前也需要再三斟酌,他性子又冷,寡情得很,位高权重,一般人看着这张没什么人色的尊贵冷漠的脸,气势上便矮了一截,万不敢再有忤逆之举。
  步微行拾起了竹简,但没有打开,又放了回去。
  言诤见他没有心思理会那些典籍了,便好事儿地舔了舔嘴唇,道:“公子,属下还打听到,近来有个屠夫的儿子正追求霍女郎,聘礼是五头老母猪啊!”
  步微行嗤了一声,不屑一顾,不置一词。
  言诤疑惑,殿下竟不怒也不喜,这么一副姿态?
  步微行哂然道:“算命的神棍不是告诉她,她是孤的太子妃么,她信了,岂会答应五头猪的许亲。”
  言诤皱眉,提醒他们太子殿下,“那个,那个霍女郎上回一听便吓跑了,看来是不信的。公子您说,她这么个身世,想必自小受尽欺负,问天借的胆儿也不敢肖想您哪。”
  再说,您在外头什么名声,您自己心里还没点儿什么……数么。
  步微行不屑与言诤耍嘴皮,“现在便应了亲?”
  总算像是句问话了,哪知言诤又转了转眼珠子,“殿下,您关心霍女郎的婚事作甚么?”
  步微行焉能不知言诤三番五次的试探是什么心思,哼了一声,“县官回来之前,她若嫁了人,公堂陈词会有不便。”
  言诤心道:我信您,真的。
  他将眼角都笑开了两朵花,“没有没有,那个纠缠的刘阿满是个貌丑还下流的窝囊货,不说他了,听说这镇上最有钱的桑家,那老二跟她走得也近,看着像兄妹之情,但这年头,男女之间……公子您懂的。”
  “啪”一声,竹简被扔到了言诤脚下。
  唬得言诤跳了两跳,又忘了伴君如伴虎了,他们殿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不是一般人伺候得来的啊。
  步微行道:“她与什么人成婚,与孤有什么相干?”
  “是是是,属下多嘴了。”
  步微行缓缓起身,言诤吓得缩了脖颈,悄然后退两步等着,正等着阿二阿三说话求情,这哥儿俩却一个赛一个地默契,纷纷后退了两步。
  步微行弯腰,拾起地上的竹简,清脆的竹简阖上的声音缓慢地响起。
  言诤梗着脖子等着,只等来一句,“明日,请她来府上做客,请她母亲一道来。”
  言诤瞪了瞪眼。
  什么?
  殿下,说好的与你无关呢?
  为什么要见人家就不说了,居然还要见人家娘?
  这事态的发展,出乎寻常地快啊……
  步微行拾起了竹简便走入了阳光下,金灿灿的艳阳。
  春日融融,晴暖的一片天下,金线万重,丝光浮动之间斑斓的幽竹,宛如雕在清幽篱笆院墙里棱角分明的画。
  步微行隐隐约约有些印象——十多年前调任宪地的白大人,莫名耳熟。
  第7章 约见
  白氏这么多年在霍家逆来顺受,但并非没有底线一味包容,她的底线就是霍蘩祁。
  霍老大若当初不愿收容她们母女大可以直言,如今有了恩情,却要挟恩安排女儿的婚事,白氏忍不了,当日同霍老大在小院里把话说死了,“只要我在一日,阿祁就不会在婚事上被胁迫。”
  “大哥,你知道女人的婚事对她来意味着什么,大哥要是真觉得刘阿满好,不妨便让阿茵嫁过去,我们阿祁人微言轻,更不值那五头猪。”
  霍老大被她一番话堵得脸色激红,正要说话,白氏已折回身阖上了门。
  铿一声,门落了闩,霍老大还傻傻站着,动不是,不动也不是。
  白氏是他心里的一个梦,窗边的一道月光,这么多年,月光始终没有眷顾过他,霍老大自认不是君子,也不想来虚的,就想着打发了霍蘩祁好对白氏下手,但白氏对他有距离感,一直刻意疏远,霍老大心里头难免不快。
  如今在霍蘩祁婚事上彻底惹恼了白氏,日后再想哄好她也是难了。
  还是杨氏说得对,一不做二不休,事已至此,要不将霍蘩祁打发走了,她有了警惕心,自己将来更麻烦。
  小院里的晚荼蘼如烟如霞,小径上,含嫣藏粉的,隐隐转出霍蘩祁碧绿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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