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温含章动了动手臂,很想过去给万嬷嬷一个温暖的抱抱。不过这样太突兀了,她只得道:“嬷嬷,大房已经把该得的都拿回来了,以后一定会越过越好的。”
万嬷嬷欣慰地笑了笑。她早就在一遍遍的回忆中消磨了愁绪,只是人老了,总是会多情一些。
她继续道:“大爷出事后,大太太的娘家想把她接回去。可是大太太与大爷眷侣情深,一意不肯。晋氏这些年每况愈下,大太太当时和老太太说,娘家是要她回去重新嫁人的。老太太当然不愿意长媳改嫁。二爷承爵后,大太太就带着二少爷二姑娘搬出了正院。之后有一日,二爷突然说大太太半夜去了世安院悼念亡夫,却不小心引起大火。”
万嬷嬷说到了这里,脸上又开始有了犹疑之色,温含章立刻目露鼓励地看着她。
万嬷嬷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道:“这件事最奇怪的是,火中找不到大太太的尸骨。”
温含章早就知道祖坟葬着的是婆母的衣冠冢,她问道:“不是说有几个下人进去救火,不小心和婆母烧在了一起吗?”
万嬷嬷摇头:“但男人的尸骨与女人的,是不一样的。看出这一点的仵作,没过几日就酗酒死了。”
第88章 交易
温含章先前从没想过万嬷嬷透露的会这么劲爆。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钟涵能克制住自己不要冲出来, 她继续发问:“老太太当年知道此事后就没有动静吗?”
温嬷嬷讥讽地扯开嘴角:“怎么没有。老太太明面上不说, 私底下一直在寻找大太太。可惜二爷咬死了大太太已经死在火中, 老太太也无法。后来老太太在见过晋家舅爷后,对二爷简直是切齿的痛恨。”
万嬷嬷回忆着过往,老太太先前更多的是悔恨自己没有及早了解两个儿子间的矛盾, 到知道大太太的事情后, 她对二爷才是真正的心灰意冷。
温含章对万嬷嬷突然提及晋家人有些诧异。晋家人不是死光了吗?这还是先前她疑惑成亲时没有看到舅家礼单时, 钟涵告诉她的。钟涵当时有些委婉地说过他的两位舅舅都是因为行为不当获罪于当地官府。许是当时两人还不熟, 钟涵含糊着就过去了。
要是这桩案子有冤屈黑幕, 那可不得了。温含章端正着脸色听着万嬷嬷说话。可惜依照万嬷嬷的说法, 晋氏是前朝的世家大族, 婆母的娘家当年借着侯府的威名没少在扬州城内耀武扬威,钟涵父母出事后,两位舅爷仍然死性不改,勾结小吏逼死良民,当时晋家求到老太太面前时已经来不及了。老太太当年托人查过此案, 是真正的铁证如山, 受害人一大把, 最后大舅爷被杀头,二舅爷被判了十年流刑,在半路上就死了。
晋嬷嬷还能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二舅爷突然就出现在老太太面前。满脸风霜之色, 与从前到府中做客时的嬉皮笑脸完全不同。老太太也被吓了一跳。二舅爷在他们的认知中已经是死去的人了, 但一个死了半年多的人突然就复生了。当时老太太就觉得这其中有问题, 两人在道观的寮房谈了许久,老太太出来时红肿着眼眶,隔日就让人为大太太做了一场法事,过了大概两年,老太太突然又让她去晋家人的往生牌位前都上了三炷香。
温含章有些恍然:“嬷嬷的意思是,老太太当时知道大太太已经去世了?”温含章猜得更深的,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件事,就连老太太也不敢深究其中缘由?
万嬷嬷叹:“这只是我的猜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她确实不知道大太太和皇上是不是有纠葛,侯府中那么多人一直在看着这对当家夫妇,大太太若是行事不规谨,这种风流韵事早就传得满城风雨了。
温含章最后送走万嬷嬷时,总觉得她好像欲言又止的,她生怕万嬷嬷还有什么没说全了,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惜万嬷嬷还是留给温含章一个无情的背影,叫她心里总觉得怪不自在的。
温含章回屋时,丫鬟已经把方才的茶具都收了起来。钟涵冷凝着面色端坐在塌上。他留神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钟涵面上没有半分不愉,有些讶异。
钟涵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哑,他笑道:“怎么了?”
温含章心中的惊讶迅速转变为担心,她走过去将钟涵的脑袋抱在怀里,用手蒙住他的眼睛道:“你要是想哭,你可以在我怀里哭的。”
温含章有些可怜钟涵,这颗小白菜每一次发现真相,都是对心灵的一次重击。钟涵刚理清了老太太的事情,万嬷嬷就告诉他,他娘的逝世另有玄机。她想想她这辈子遇到的人,都没有谁能比他更悲催。一个人从坐拥金山变得一贫如洗,落差和不甘会带来更多噬心的痛苦。对钟涵来说,生活不仅抢走了他的金山,连口袋里的铜板也没给他留下一个,更是悲剧得不行。
钟涵哭笑不得地挣开她的手,转而将她抱在怀里,他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丝,叹气:“你这脑袋瓜里一直在想些什么,把我当阿阳了吗?”
温含章伸手反抱住他,柔顺道:“阿阳在奶娘那里不会有事,我就是担心你。”
“可是我不想哭。”钟涵笑,他已经过了遇事时只会哭闹的年龄,起先他确实震惊暴怒,那一瞬间的怒意让他想杀到侯府去把钟晏给撕成两半,可是后来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怒气是最没用的东西,只会让人在失控之下做错事。
温含章抬头看他,发现钟涵眼睛里满是笑意。她心中的忧虑就更深了。她问道:“你想怎么做?”
整件事归纳起来,就是婆母当年不知道被钟晏弄到了哪里去,碰上了死而复生的晋家二舅,最后婆母还是去世了,之后晋家二舅给老太太报完信也去了——这个从老太太为他们先后做法事可以看出来。老太太知道这些事情后,不仅没有追责钟晏,还让万嬷嬷保密。这背后肯定涉及到一个老太太顾忌的大人物。
结合钟晏的说法,那人是谁,呼之欲出了。
钟涵沉声道:“我打算跟钟晏做一个交易。”
温含章叹着气,钟涵好不容易才把钟晏弄了下来,现下心中一定十分憋屈。
钟涵请了一个钟晏意想不到的人帮他走这一趟。
钟泽阴沉地看着温子贤脚底抹油跑得飞快的背影,看了一会儿,才回转进屋。这段日子上门的只有礼部、兵部和刑部的官员,温子贤是第一个敢与他们在明面上交往的权贵,可他在侯府如坐针毡,倒像是谁在后头拿着鞭子逼他过来一般。看得他直想把温子贤丢出去。
但是他不能再这般由着性子。他当日回家后,钟晏就醒了过来,得知他做的事情后又气得撅了过去,幸好陈太医医术高强才把钟晏救回来。当时钟泽在钟晏榻前跪了两个日夜,钟晏才原谅他。
这段日子一直是他服伺钟晏的,凡事亲力亲为,钟泽微微一哂,伺候人也不是那么难。侯府的下人大半都被旬氏卖掉了,她说府中人心涣散,留着太多闲人只会生事。宁氏也同意她的话,婆媳俩商量着就把事情给办了。
钟晏躺在病榻上看着嫡子,张嘴许久,才能发出一个字音。钟泽立刻过去了,他按着大夫的嘱咐,帮钟晏按压四肢。钟晏却用眼神止住了他。钟泽有些不解。
钟晏心中却有些叹息。钟泽是他唯一的儿子,从小脾气骄纵,但品性并不坏。他生病以后,钟泽成熟了许多,是他这几年裹足不前不敢让儿子参与大事,才让钟泽变成纨绔子弟。
钟涵信中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上表求皇上赦免他一家人,二是帮他协调族内,把钟泽过继给族人,给钟泽一份前程保障。这位侄子真的是历练出来了,话说得十分好听,说是不忍辜负叔父对他的养育之恩,痛苦思虑下决定效法闵子骞孝母之行以德报怨,但字里行间却在暗示交换的条件是要他说出当日的未竟之语。
这是怕重蹈了他钟晏的覆辙,在信中教人拿住把柄呢。
可是钟晏却不敢选择前者。若是钟涵真的上表,皇上肯定会猜他是不是暴露了他的秘密,到时候一家子只会死得更快。
他已经猜到了,皇上不会杀他,他怕他留有后手,他要用这一家子把他给拖死。但这般缠绵病榻,看着儿子日渐消沉却不是他所愿意的。
钟晏把钟涵的信件递给钟泽看。
钟泽看得额上青筋勃发,他三两下就把钟涵的信给撕掉了:“儿子不同意过继,钟涵也没那么好心放过我。”他和钟涵对立了这么多年,叫他相信钟涵得势后会对他好?哈,钟泽宁愿相信天上会下馅饼。
钟晏费力道:“留得……青山在……”
钟泽强自隐忍道:“爹,我要是过继了出去,就不是您的儿子了,娘怎么办?”
钟晏留下了两行浊泪,喉咙哽咽。老天不公,让他成了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废人,什么事都干不了。他何尝愿意父子分离,可是他更不愿意儿子陪着他一个废人消磨下去。若是钟涵真的有决心有能力,他愿意推他一把。皇上卸磨杀驴的那一日,就该想到他会有反噬。他自信能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觉得钟涵恨他,必定不会愿意与杀父仇人联手。
可是钟涵居然能这么快就跳出他的算计。钟晏心中快意一笑,这个侄子能成长得这么快固然是他的心头大患,也未必不是皇上的心头大患。
钟泽仍是不肯答应过继之事。这叫什么事,钟涵说什么他就要听什么,钟涵什么时候能拿他们二房的主意了?爹娘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要是过继出去,钟晏和宁氏百年之后的香火怎么办?
钟晏即为他的孝心欣慰,又忍不住担忧他的前程。钟泽一直觉得是钟涵陷害他们家,他也没脸跟他说清楚。如今他这样的名声,实在无法为儿子提供半分助力。钟泽要是一直呆在府中,他只会呆废了。
他才二十二岁,这样的年轻。钟晏虚握着他的手道:“学学……钟涵……不要拘泥……礼法。”每发出一个字,钟晏就要大喘一口气,说的十分艰难,他希望钟泽能效法钟涵。这些日子他躺在床上,一日日地想着钟涵的作为。
心中也是觉得自己大意了。从钟涵提出分宗时,他就该警惕起来。宗嗣大事,钟涵能轻易就拿来当筹码,虽然他如今还是看不出钟涵走这一步的用意,但按照如今的局势,钟涵的算计一定是成功了。
钟涵能这般拿得起放得下,他钟晏也不会输给他!
只要钟泽能得以保全,以后事情淡下去后他多生几个儿子再过继一个回来,不怕他这一房没有香火。钟涵不是觉得自己能耐吗,那他就先帮他去搞定那些固执的族老。
第89章 育儿琐事
进入盛夏, 阿阳已经四个多月大了, 小肉团子身上贴满了奶膘,抱起来更是柔不见骨。温含章每回抱着孩子都觉得像抱块白花花的豆腐一般,她最喜欢用脸蛋跟儿子互相蹭, 母子俩能一起傻乐好久。
近来外头的事情都很难办,也就只有和儿子在一块时能让人一解愁绪了。
这几日阿阳身上长了些小痱子, 温含章立刻如临大敌。张嬷嬷让她用金银花水给孩子洗澡。
于是隔三差五的,花红柳绿的庭院中就能见着一个极不适宜的木盆子在大太阳底下放着, 她和张嬷嬷一人扶着孩子, 一人往他身上泼水, 阿阳一看见水就咿咿吖吖地笑,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一只飞舞不停的蝴蝶, 灵动极了。
张嬷嬷在一旁夸道:“小少爷以后一定是个聪明的孩子,就跟咱们家二爷一样。”
温含章深感骄傲地点点头, 她和张嬷嬷有着同样的卖瓜心理。每夜哄睡儿子之后, 温含章都要在钟涵面前夸夸儿子的可爱之处。阿阳除了尿床和肚子饿外很少哭闹, 有时候她拿着个拨浪鼓在他面前摇上一小会, 他就能乐不可支地咯咯笑好久。
温含章一度还怀疑过阿阳是不是也异于常人。
她观察了好久, 阿阳既不像她小时候对吃奶有阴影, 对尿裤子也不觉耻辱, 她故意在他面前说些现代术语,小家伙也没什么反应。
这个宝宝, 应该从里到外都是本土的。
确定这点后, 温含章才松了口气, 转而就是对儿子加倍的疼爱。
温含章连出嫁都没做过针线的人,居然也笨手笨脚地帮儿子缝起小衣裳。每次手里拿着花棚子她就深深感叹母爱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然后继续低头把手指给扎出血。
钟涵虽然也喜欢儿子,但他最近心事颇多。温含章好几次看着他在书房中悬腕作画,宣纸上那疯狂浓烈的颜色都让她心惊。
钟晏给钟涵提的条件就是个坑,他希望钟涵保证以后钟泽的儿子能过继一个回来。
但这件事第一个反对的人就是大族老。他深恨钟晏和三皇子害得他的孙子不明不白地死在牢里,无论如何都不愿让钟晏得偿所愿。
让钟泽过继出去可以,杀兄之人绝子绝嗣是应有之事,但只要钟泽过继了,在他有生之年,他就不会让钟晏有机会再受香火供奉。
大族老很狡猾地开了一个条件,说是只要钟涵答应归宗,叫他干什么都行。
温含章在背后不知道骂了大族老多少次,这老家伙明摆着是为难人。
与此同时,朝中对钟晏的处置也下来了。皇上念着他以往有功于朝廷的份上,免他一死,但夺爵,抄家,贬为庶民,三代之内不准科考。
这件事让朝内朝外一片哗然。勾结官员、弑兄,这种罪名居然也能逃过一死——要知道温子贤已经把凶手给出族了,他将死去多年的凶手尸骨从祖坟中起了出来扔到荒野,嗣子也另立一户。这种做法虽然恶毒,但也表明了温子贤的态度。而钟晏这个幕后主使,居然还能残喘于世。
谁都知道这个判罚不公平,但明康帝坚持如此。他甚至当朝传唤钟涵,询问他的意见。
温含章当时真的把明康帝恨得牙痒痒。狗皇帝净会折腾人!
钟涵当日回来后内裳汗湿了一大片,闭着眼睛躺在塌上半日不语。他知道皇上这是疑心他和钟晏之间私下勾结。
钟涵在朝上迎着明康帝怀疑的眼神,坚持钟晏死有余辜,终于打消了明康帝的疑虑。最后皇上以钟晏对他的养恩为借口,顶着朝臣的压力保住钟晏一命。
这让钟涵更是觉得钟晏手中必定有可以威胁皇上的把柄,这个把柄能让明康帝连骂名都不在乎,就怕钟晏鱼死网破。
事情就在这里僵住了。温含章在这上头有力无处使,大族老虽然固执,但他不蠢,他与钟晏不死不休,这一次没那么容易忽悠成功。拿不到大族老的承诺书,钟晏那边就紧咬着不开口。一切都陷入死结了。
温含章只能在屋中对着儿子絮叨,照顾幼儿琐事繁多,但比外头的事情让人舒心一些。
阿阳已经能翻身了,温含章第一次看见时喜得不行,小小的阿阳就像只小乌龟一般,在床上吭哧了半天,许是身上肉太多,阻力太强大,他憋红了脸,借助双腿的力气才终于翻过去了。当时小家伙趴在小床上,看着自己的小手小脚愣了半天,那表情十分可乐。
这个十分有纪念意义的时刻,温含章挺想让孩子爹一起看看,可惜钟涵一直憋在书房里头不愿出来。
温含章想了想,写了一张小纸条让人带给他。一直憋在书房能憋出什么好,还不如出来换换心情,兴许就有其他主意了呢。
钟涵在这上头一向不会落她的面子,果然打算把自己憋成个倭瓜的人,一听夫人有请就抬腿过来了。
盛夏炎热,温含章怕儿子受凉,不敢在屋里多放冰盆。饶是如此,进了里屋也能感受到凉意扑面而来,让钟涵全身的燥火瞬间就沉淀下来了。
温含章看着他进屋之后脸上不自觉带上的笑意,心中又是满意又是心疼。有怒气不向妻儿发作是个优点,但宁可憋死自己也不愿找人分担就不好了。
她不过是找个借口把钟涵招过来。儿子在他来之前刚睡着了,温含章总不能把儿子叫起来让他翻一个给他爹看。
夫妻俩感情好,就不愁没有话题。温含章对着钟涵招招手,笑道:“张掌柜又送册子过来了,我看到几个挺有趣的人。”
松鹤书斋的张掌柜每个月都会过府一趟送求画册子,温含章已经习惯了每月都能在案上见着他们书斋的标记了。
钟涵在孝中袭爵,京城中那些想和钟涵攀交情的人,苦于入府无门,最近个个都往松鹤书斋跑。张掌柜每月都能送来一个厚厚的册子。
钟涵不过来是不想吓着温含章。
他独自一人时黑着一张脸,伺候习惯了的清明都不敢上前。他自知情绪不佳,才会远离了嘉年居。
听着温含章的话,钟涵很配合地俯身过去。张掌柜那几年不变平平无奇的书法一行行地写着各个顾客的需求,说实在的,他自成名之后每个月都会浏览一次这个册子,实在没看到有什么有趣的内容。
温含章却指着一行字道:“你看这位员外老爷,想帮他刚满月的幼子求一幅画留念。咱们阿阳都没有过画像呢。”这不就是大夏版的满月照吗?这个要求在众多一掷千金让钟涵随便画,画什么他们都喜欢的人中,真是一股清流。
钟涵的视线却被最后一行楷书给吸引住了。温含章说了半天没见他回应,好奇问道:“怎么了?”
钟涵沉声道:“有认识父亲的人在寻我。”他指着一个署名昭昭的顾客,道,“这是父亲给母亲娶的小名,没多少人知道。这人还想求一幅山居寻宝图,指明山是蜀中大山,宝是山中之宝。”这不正是暗示父亲的那副矿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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