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从识海之中抽离而出,那卧在榻上的“清静君”便衣衫缭乱地起了身来。
  他拂去额上的汗珠,起身照镜,镜中人面惭意羞,眸中水汽荡漾,但旋即便又换上了一张嚣张又邪异的面庞。
  “清静君”用指尖一点镜面,镜面便像是被触碰到的水面,一层层荡起涟漪来。
  片刻后,镜中浮现了六云鹤的脸。
  乍一看到这张脸,六云鹤便难掩激动之色,双手平叠,俯身下拜:“师父!”
  “清静君”双手交叉在发鬓边缘,将披散下来的如瀑青丝朝后撩起,露出光洁清爽的额头,发出一声磁性到可以轻易叫人融化的邪笑:“你已改拜我兄长,做了他那么多年的弟子,我卅罗可还有资格受你这一声‘师父’?”
  六云鹤与眼前人相隔千里,却凭空被他寥寥数字说出了一身冷汗,连头也不敢抬上分毫:“弟子不敢!弟子心中多年来真正拜服的,唯有师父一人……弟子本想为师父谋求到魔道之主的位置,谁想被那九枝灯争了先……”
  自称卅罗的人伸手扶住镜面,浅笑道:“……什么魔道之主,我可不稀罕。……你的心思我自是晓得的。你藏我残魂多年,半年前用酒坛,将我送至风陵山,又送了我这身好躯壳,着实纯孝啊。”
  卅罗一席话将六云鹤说得衣衫透湿。
  他本是赞扬,但六云鹤深知对面是怎样喜怒无常的一个人。
  卅罗声音极妙,沙哑、性感,无论与谁说话都带着亲热与宠溺,能让人化在一片纱雾似的温柔乡中,但往往在对面放下警惕之心时,他便能在谈笑中取出对面人腹腔中的肝脏,放在口中,缓缓咬下,欣赏着对面那惊骇又恐怖的表情。
  他所作所为,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做许多事,大抵也是冲着“有趣”二字。
  见六云鹤不敢说话,卅罗轻笑一声,护住颈项,咔咔活动几下。
  六云鹤急忙岔开话题:“这具身体好用吗?”
  卅罗满意道:“好用,耐操。”
  六云鹤神色一变:“师父,您……”
  卅罗阴笑:“放心吧,他不知道我在他身体里。我死前毕竟与他灵力相当,他这人……”
  说到此处,卅罗眼中阴翳稍散,抚唇浅笑了一下,“……这人又迷糊得很,未经人事,根本不会往旁的地方去想。上次我逗弄他,在野地中同他交欢六日,他也只当自己身体难受是宿醉难醒的缘故。”
  卅罗话中有着难以言说的亲热与温存:“……当年怎会是这个小迷糊杀了我呢?”
  说着,卅罗席地而坐,从地上摸起一只喝得只剩下底儿的酒坛,饮下几口,又擦一擦唇畔,笑道:“清静君岳无尘,清静自在,无尘无垢。哈?”
  六云鹤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道:“师父用得满意便是。”
  按他对卅罗的了解,卅罗这副模样有些反常。
  虽然卅罗常无定形,但也从未这般频繁地提起一个人,口口声声均不离他。
  不止这回,前几次与卅罗交谈时,他都是这样,满口都是清静君。
  六云鹤记得,在被初出茅庐、不露山水的清静君一剑刺死前,卅罗一直醉心魔道修习、杀戮嗜血,世间男女在他看来均是走肉一块,以至于他从未有过道侣。
  按师父性格,操弄十几年前把他杀死的宿敌,以此施与羞辱,可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六云鹤有些担心,师父会不会上瘾了。
  卅罗兀自道:“……这家伙可真有意思。”
  六云鹤忍了又忍,方才谨慎开口道:“师父,我们的计划……”
  “不就是天榜之比那日吗?”卅罗慵懒又亲热地弯起了眼睛,清静君这具身体他已是运用得驾轻就熟,“我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六云鹤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徐行之……”
  卅罗轻描淡写道:“我讨厌他。”
  说罢,他把清静君戴在指掌上的戒指取下,丢进了还有酒液残留的酒坛中,溅出了一朵小小的酒花:“我说过,我知道该怎么做,不需要你来教我。”
  第70章 异象突生
  徐行之是被雨声闹醒的。
  他睁开眼睛,只见眼前雨幕密织,在积了水的青石地面上无数打出细碎的浮沫。距离他足尖两三步的石阶上,一片片因为常年踩踏而磨出来的小水凼中里碧波漾漾地泛着月光。
  初醒过来的徐行之有些疑惑,他明明未坐在檐下,落雨这么久,身上既没有沾湿,也没觉得冷。
  等他揉过酸涩的眼睛,才发现头顶上撑着一把蛮大的油纸伞,伞面上雨水横流,顺着边缘点点滴滴地滑落。
  “醒啦?”
  身后的问询声如往日一样温煦。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清静君盘腿坐在比他高两阶的地方,举着一把油纸伞,把二人与这无限天地中的雨幕隔绝开来。
  自己身上反向披裹着清静君的外袍,其上温温热热,大概是有灵力加持过,像是被一双手臂轻拥着,暖和得让人想翻身再睡上一觉。
  徐行之轻声唤:“师父?”
  清静君把随着他动作有些滑落的衣袍重新掖好:“怎么在这里睡啊。”
  想到昨夜之事,徐行之试探着问:“师父,昨夜……”
  “昨夜?”清静君软声道,“傍晚我吃酒吃醉了,身上又乏得很,便早早睡下了。丑时整醒来,听到外面有雨声,就想出来散一散步,却见你在阶前睡着了。眼看着雨势渐大,我才给你打了伞。”
  “师父怎得不叫我起来?”
  说着,徐行之便要把身上衣袍解下,还给清静君。
  清静君按住了他解衣的手,又摸一摸他的头发,柔声道:“披着,莫要着凉。……我怕扰了你安眠。这几日为着天榜之比的事儿,行之定然是累了吧。”
  “师父若是想叫我少操心,就听行之一句劝,少饮些酒吧。”徐行之回过身去,“您知不知道,山中账面上,有十之二三的用度都是给您买酒的。”
  “唔?”清静君皱了皱鼻子,“这么多吗。”
  “不然呢?那酒是天上下下来的?”
  清静君一手撑伞,一手恋恋不舍地缓缓搓着衣摆,半晌后,才像是下了老大决心地道:“那我少喝些?”
  徐行之揉了揉被雨气润得微微发痒的鼻子,摊出手来:“师父把酒壶给我。”
  清静君:“……”
  徐行之:“先戒您两个时辰酒,试试看。”
  清静君仔细想了想,为了山中账面考虑,才极肉痛地把自己随身的小玉壶交了出去。
  徐行之一把把玉壶塞进怀中,又接过他手中的伞:“师父,咱们爷俩散散步去?”
  清静君盯着他的胸口:“嗯。”
  ……目光像极了贪馋的小狗,很明显是在后悔刚才把酒壶交过来时没能多喝上一口。
  徐行之忍笑,站起身来,轻松地跺了跺脚。
  清静君正打算起来,右脚方一挨地,他脸色便变了:“行之,腿麻……”
  徐行之眼疾手快,用脖子夹住伞,一把抄起他的右小腿,用右手发力掐摁着他足后的筋络,很快,清静君僵硬的脚腕才放松下来。
  活动两下踝腕后,清静君扶着竹栏站起,眉心却又微微皱起,手指抵住腰后,将紧窄的腰胯稍稍往前送了送。
  徐行之好笑道:“师父,您近来怎么了?经脉不疏通,成日里又昏昏沉沉的。看来的确是该戒酒了。”
  清静君这时候倒拒绝得飞快:“不要。”
  徐行之一哂。
  他揣着清静君的酒壶,撑着清静君的伞,与清静君在寅时三刻的风陵山闲逛,腕上的六角铃铛泠泠作响,洒下了一路清亮的铃音。
  行出百十步后,清静君才在铃音声中问道:“行之,你还戴着这铃铛?”
  徐行之摆一摆那崭崭如新的银色手铃:“这是您在收徒典仪上亲手给我戴上的。我还能给扔了?”
  清静君道:“一样不值钱的小东西而已。如果你不喜欢,便去了吧。”
  徐行之笑道:“刚开始的时候,这玩意儿在我身上叮叮当当的,还觉得怪不对劲的,但戴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就这么戴着吧。”
  清静君仿佛也只是偶然想起这事,随口一提罢了,接下来他没再提起关于铃铛的事儿,徐行之很快将此事抛却在了脑后。
  二人又走了一段,本来稍减的雨势又大了起来,他们两人只好找了一处初荷新上的小亭子避雨。
  徐行之与清静君在雨气弥漫的亭中石桌前坐下。
  坐定后,前者将怀中玉壶掏出,惹得清静君眼睛一亮。
  徐行之又把“闲笔”取出,化为一套酒具,取了其中两只酒杯,用玉壶斟了满满两杯酒。
  他举起其中一杯:“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清静君微微笑开了,伸手去拿另一只酒杯,却被徐行之用重新变化出来的折扇压住了手背:“师父,两个时辰。”
  “可,两杯……”
  “我喝一杯看一杯不成啊。”
  清静君把两只手压在石桌边缘,故技重施:“……行之。”
  “不顶用啊。”徐行之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笑道,“师父,我可不是师叔。”
  清静君向来性情温软,也不生气,满目宠溺地望着眼前胆敢跟他油嘴花腔的青年,尽力转开心思,不再去想那酒香,只专心侧耳听着外头传来的雨声。
  一只广府君豢养的水鸟从荷香摇曳的池上掠过,嘴侧沾了一丝桃花红。它仰起颈子,欢快地鸣叫一声,又振翅飞去,惹得那一页清荷摇动不止。
  徐行之忙了多日,难得有了这么一段闲暇时光,自是好好享受了一番。
  但不过一个时辰,他便又继续回了自己殿中,任劳任怨地继续忙碌去也。
  好在五日过得快得很,天榜之比很快便到了。
  从清早开始,徐行之便以风陵山首徒的身份前去迎接四门君长。四门及其他仙派的弟子陆陆续续都来了,一群群地聚集在青竹殿前的圆形广场之上。
  天上微雨细细,徐行之穿着风陵山重要典仪时才穿的礼服,外袍被润湿了薄薄的一层,好在衣裳偏厚,也不至于寒着身体。
  待各门君长先后在广场前搭建好的高台之上落座,广府君便宣布本次天榜之比于今日开始,二十日后方止。
  一切流程与徐行之事先核对过数遍的内容全然无异。然而,广府君突然在最后补充了一句:“在各家弟子天榜之比开始前,上届天榜之比魁首徐行之,将与风陵山主清静君进行切磋。比赛结果不计入最后总比成绩。”
  高台之下,四门首徒在弟子队伍的最前方并肩而立。
  闻言,徐行之眉头一挑。
  周北南乐了:“哟,师父揍徒弟,这个热闹。”
  徐行之面不改色,左脚一抬,准确踩在了周北南脚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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