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男孩儿说着,竟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来。
刑如意疑惑的瞧着这个男孩儿,却听见他用极小的声音说:“她死了!她真的死了!太好了!她再也不能活过来了。”
说完,那孩子嘴角带着笑,眼中却淌出泪来,跟着蹲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
“能不能告诉姐姐,你刚刚为何要那样说?你在心里是有些怨恨和恐惧你的义母的对吗?”
孩子抬起头,看着刑如意的眼睛,问她:“你知道什么是义母吗?你见过义母吗?”
刑如意点点头:“我尚未成亲,但却有一个孩子,跟你一样,是个男孩子。”
“那你,会打他吗?”
男孩儿犹疑的问了句。
刑如意好像明白了什么,她也以认真的目光回看着男孩儿,然后认真的回答他:“若说没有责备过,那一定是假的。可同样的,我也很爱他,因为他是这世上第一个喊我娘亲的人。”
“那他比我幸运的多,姑娘你也是一个很好的义母。”男孩儿说着,用手往后指了一下:“但她不是,她虽养着我,但我打从内心里希望她早点去死。可如今,她真的死了,我反而不是那么的开心。姑娘,你是大夫,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这是怎么了?”
“不是你的错!”刑如意轻轻的拍了拍男孩儿的背:“不管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从这一刻起,姐姐都希望,你心中记得的是她的好,而不是她的错。因为她已经死了,且死的这么惨,她已经为她过去所做的一切付出了代价。你是个好孩子,你不应当承担她施暴的后果,也不应该永远活在被她笼罩的阴影里。你,明白姐姐的意思吗?”
男孩儿紧紧的抿着嘴唇,半响都没有说话。
“来,起来,姐姐带你出去,这个房间以及这个院子,从今往后,你都不用进来了。我会跟少夫人说,让你留在罗家。你年纪还小,还可以读书识字,未来就算不能有更好的结果,但至少也能让自己在罗家过的更好一些。”
“如意姑娘!”男孩儿快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抓住了刑如意的手臂,“如意姐姐,我还有件事,想要给你说。”
“说吧,只要是姐姐能办到的,都会答应你。”
男孩儿先是摇了摇头,跟着问了句:“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若你心中坦荡,这世上有鬼也是无鬼,可若是你心中有鬼,你便会看见这世上有无数的鬼。”刑如意直视着那孩子的眼睛:“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要告诉姐姐,你见到了鬼?”
男孩儿先是打了个冷颤,接着点了点头:“这几日,我总是在似梦非梦之间看见义母。不,不是看见,是听见。就在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就会听见那种很奇怪的走路的声音,然后是拍门声,紧跟着是义母叫我名字的声音。我问过管家,管家说那是鬼在叫人,若是我答应了,我的魂魄便会被义母带到阴曹地府。”
男孩儿的眼中紧跟着浮上一抹恐惧之色。
“如意姐姐,说实话,我不害怕死人,我也不害怕鬼怪,但我害怕变成了鬼的义母,我怕我活着的时候被她打,被她骂,变成了鬼,还要被她拖到阴曹地府里继续的打骂。”
“若你是在担心这个,那么姐姐也可以向你保证,不会的。就算将来等你死了,去了阴曹地府,也不会遇见你的义母,不会被她打,不会被她骂。”刑如意说着,举起了一只手来:“如意姐姐保证!”
男孩儿看着刑如意的手势,愣了一愣,接着指了指那床边的一滩水:“如意姐姐你……刚刚可有注意到那一滩水?”
刑如意点点头,耐心的等着男孩儿接下来要说的话。
“每次,当义母的叫门声消失之后,我打开门,便会看见门前留着这样的一滩水渍。我知道,这世上是有鬼的,义母她的确是来叫过我。”男孩儿紧攥着双手,用力的咬了几下嘴唇,对刑如意说道:“如意姐姐,我……我知道是谁杀了义母?”
“你说什么?”不等刑如意开口,站在门口一直听着二人对话的云曦便冲了进来。她站在男孩儿身旁,一手护着肚子,一手搭在男孩儿肩头,问:“你刚刚说你知道是谁杀死了嬷嬷?”
男孩儿点了点头。
“对!我知道!不光知道,我还是亲眼看着他是如何杀死了义母,又是如何瞒天过海,偷换了义母的尸身。少夫人刚刚去找我时,我便知道,是要来这个院子,也知道,肯定是义母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因为早在少夫人您来找我之前,那个人就已经来找过我,并且威胁我,绝对不可以将这件事情说出去。”
“那个人是谁?”
云曦着急的问,脸色则因为情绪激动带来的隐隐腹痛而变得有些发白。
正文 第403章 沉香(21)
刑如意做了一个让云曦切勿心急的动作,看着男孩儿的眼睛问了句:“那个人既已找过你,且不让你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你为何又改了主意,打算将真相告诉我们?难道你不害怕,他会报复你吗?”
“害怕有用吗?”男孩儿回问了刑如意一句。
“当然没有用,对付害怕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它,然后战胜它。”
“如意姐姐你说的真好。换了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句话的。可我不笨,跟在义母身旁的这些年,我除了学会害怕,学会逃避之外,我还学会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察言观色。刚刚,当那个人来找我的时候,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凶光,我知道,就算我今天什么都不说,出了这个院门,他一样不会放过我。义母教过我,若是不能置人于死地,至少也要拉着他同归于尽。我知道,这句话不好,但在罗府,很实用。”
说到罗府两个字时,男孩儿仍下意识的看了云曦一眼。他知道,云曦是罗家的少夫人,而罗平又极为宠爱这位少夫人,一旦罗老爷故去,这位少夫人在罗家的地位只怕要比已经故去的罗老夫人还要高一些。他若是想要在罗府生存下去,就必须要仰仗这位少夫人。刚刚的那些话,他是由心而语,但却并不意味着他不担心云曦会想多或者会不愿意听。
刑如意本以为眼前的这个男孩儿只是罗府中一个单纯无辜的小厮,如今看来,倒是她想的单纯了。难怪,狐狸临行之前,会特别安排让鹿大娘陪着她来罗府,大概是狐狸早就知道了,罗府中人,各个都藏有秘密,各个都不简单吧。
想到这里,刑如意看着男孩儿的目光也稍稍的变了。
她起身,先将云曦带到门外,帮她诊了一下脉象,发现她的胎像不稳,暗中用鬼术帮她安抚了一下那个尚未化成人形的小胎儿。虽未幻化成人形,但刑如意还是探出,云曦腹中怀着的是个女孩儿。
“少夫人未及三月,为了腹中的孩子,万万不可情绪过于激动。”
“多谢如意姑娘!只是眼瞧着这凶手就藏在我罗府,我这心中难免不安。”云曦说着,又将目光移到了那个男孩儿身上,问了句:“你方才遮遮掩掩的,可是因为那个凶手是你不能说,也不敢说之人?”
男孩儿先是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起初,是不敢说的,但现在不是不敢说,而是害怕说了,少夫人您还有如意姐姐都不相信。”
“说吧,如意姐姐信你。”
刑如意看着男孩儿的眼睛,开始为自己刚刚的提议后悔。若是将这样的一个孩子留在罗家,还让罗平与云曦悉心栽培,只怕将来这偌大的罗家也会被他吞了进去。不光是罗家,只怕云曦腹中的那个孩子都躲不过去。
她本以为像莫须有那样心思难测之人才是这世间最恐怖的,如今看来,这世间恐怖的人心还有很多,只是她之前从未注意到,也从未留意过罢了。这孩子的事情,她还得找个机会再与云曦说说,眼下,最要紧的是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凶手是谁?是不是罗老爷?
“现在,你能不能告诉如意姐姐还有你们府中的少夫人,那个杀死嬷嬷的凶手究竟是谁?”
男孩儿的眼珠子先是转了一转,不答反问:“刚刚我问了如意姐姐,可曾注意到床前的那摊水渍,也告诉了姐姐,说我听见义母的鬼魂拍门,出门时,看见门前也留着同样的一滩水渍,但还有件事情,是我没有告诉姐姐和少夫人的。”
“哪件事情?”
“刚刚少夫人说过,义母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带我回到罗府,这是真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在罗府这两桩命案发生之前,你就已经回到了罗家,且被管家安排在了门房当值。”
“如意姐姐真聪明!”男孩儿低了头,口中却掩不住的赞扬道:“姐姐进门时曾说过,姐姐是大夫,可这寻常大夫,是不会到这院子里来的。所以,我猜测着,如意姐姐你的身份一定不简单。就算不是官府里头的人,也一定是跟官府有关系的人。”
“勉强算的话,我的确是与官府有些关系的人。”
“如此便好,那我随后说的这些话,也就可以当做供词了吧?”
男孩儿抬眼,刑如意则是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若你说的都是真话,又与案情有关,自然可以当做供词。”
“我年纪还小,是否与案情有关,也不太知道,但姐姐不同,姐姐不是寻常人,一定能够判断的出,我下面所说的这些话,究竟算不算是供词。”
男孩儿的态度依旧恭敬无比,但听到刑如意的耳朵里,却全然没有了刚刚怜惜他的那番感觉。
果然,人心都是易变的,其中也包括她自己。
“往年,义母也会将我接回罗家。虽住在罗府,但大半的时间都是待在这座院子里。义母是罗老夫人身旁最为信任之人,每月的月钱也有不少,她又没有别的花费,所以养着我,也不算是难事。在我待在罗府的日子里,吃穿用度,义母都是叫人从外头采买的。所以,罗府上上下下虽都知道这件事,却也挑不出什么理来。往年的,管家也不会交代我做什么事情。唯独今年有些不同。我前脚才随着义母进府,后脚管家便找了来,说是瞧着我年纪也不小了,想让我留在府中帮着做些事情,顺带着也能学学规矩。义母虽不情愿,但总不好驳了管家的面子。而我,则是求之不得,以为管家是看我往年受苦,所以特意来帮我的。”
男孩儿将话说到这里,忽得话头一转,又说起另外的一件事情来。
“对了,我刚刚只说了这几日总是听见义母鬼魂拍门的声音,却没有告诉如意姐姐与少夫人,其实在义母被害的当夜,我就曾听见过那个声音,以及看见过那摊水渍。”
刑如意的眼睛倏地睁大了,她看着男孩儿,心中竟起了一丝反感。
殷元也有心思,也有城府,但那些心思和城府都是可以拿出来晾晒的,说白了,既不存在害人之心,也不存害人之意(他想要吃谁,想要杀死谁,从眼睛里都能看出来,只是嘴上不承认罢了)。可眼前的这个孩子,他的城府与心思确让人禁不住生出一身的冷意。还好,他终究年纪轻了一些,也有些压不住,在佯装单纯、害怕、无助之后,现在已经忍不住再秀自个儿的成功了。
刑如意虽有些反感,但却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顺着男孩儿的意思,表现出莫大的兴趣来。
“你的意思是,当年夜里,你的义母曾到你的门前求助,但你却没有开门!”
“是的!”男孩儿承认了,并且直视着刑如意的眼睛:“我怕她,打从心底里就害怕她!”
“我能理解,虽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情,但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接下来呢?你能告诉如意姐姐,接下来都发生了哪些事情吗?”
“我虽心中害怕,也没有开门,但在义母的声音消失之后,我悄悄的爬到窗口,向外看了一眼。然后,我看到有个人将义母抗了起来,然后消失在了夜幕当中。我当时就意识到,府中肯定发生了些什么,但我不敢出声,我害怕那个人再回来,我害怕自己也会遭遇不测。我抱着双腿,蜷缩在墙角,就像是每次被义母责打时的样子,在黑暗中静静的等待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很长一段时间,也许那段时间并不太长,我只觉得自己脑子是空的,除了害怕,竟还夹杂着一些小小的窃喜。最后,也不知道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勇气,我起身,冲到门口,然后一下子就将门给拉开了。然后,我就看见了被月光照射着的那摊水渍,水渍里头似乎还飘着一些绿绿的东西,而那些绿绿的东西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说不上来是腥还是臭。”
“你看见了杀人凶手,在你义母被杀的当晚。”
刑如意得出结论,男孩儿点了点头。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罗老夫人在祠堂中自缢的消息就传到了我的耳朵里。不!确切的说,是传到了所有罗家人的耳朵里。丫鬟、仆人、小厮、嬷嬷都跑去祠堂看热闹了,唯独我没有去。如意姐姐你,可知道我去了哪里?”
“你回到了这座院子里,因为你想到了夜里听见的,看见的事情,你心中既隐隐的有些担心,又渴望着你的担心能够成为现实,在百转纠结之下,你回到了这座院子。你知道,若你的义母没有出事,这个时候,她也应该听见了消息去了罗家祠堂,若是她当真出了事,那么在这座院子里,你看见的只会是一具尸首,一个死人,一个既不能打你,也不能骂你的死人。”
“没错!我当时的确是这么想的。可就在我跑到那里的时候,我碰见了一个人!”男孩儿指了指院门口:“那个人,本应该是出现在罗家祠堂的,可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罗管家?!”
刑如意轻轻的吐出那三个字来。
正文 第404章 沉香(22)
“罗管家?”
云曦言语间透出一些诧异来,大概她也没有料想到,从刑如意口中吐出的竟会是这三个字。
“如意姑娘,你可是说错了?这件事情,怎么就扯到了罗管家的身上?他可是府中的老人,往日里与嬷嬷也是无冤无仇的,怎么可能对嬷嬷不利?”
“若如意记得没错,在罗家向官府陈述案情时,曾说过,这最早发现嬷嬷死亡的人正是府中的那位管家。如意相信,这个孩子在这件事情上是不会撒谎的,对吗?”
“少夫人,小的刚刚所说都是真的。”
男孩儿说着,掀了一下眼皮:“当罗管家看见小的时,十分的诧异,甚至百般阻挠小的进入这院中,还说他瞧见义母已经去了罗家祠堂。可小的心里清楚,罗管家他是在说谎。可他是管家,小的在罗家连个寻常的小厮都算不上,自然不敢硬闯,只得返回门房处,待到官府来人时,才借着跟随众人看热闹的功夫进入了这院子里。
义母死的蹊跷,这个少夫人与如意姐姐都已经知道了。当下,小的便已经怀疑是那罗管家做的,除了夜间看到的背影,还有事情发生之后第二日的试探。”
“就是你刚刚所说的噩梦?”
刑如意反问,男孩儿点了点头。
“噩梦是真的,试探也是真的。罗管家给小的说的话,小的方才已经说给了如意姐姐还有少夫人听。此事的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了。”男孩儿说着,又恭敬的垂下了头去,可那高高耸立着的肩膀,说明这孩子心中存着的并非只有恭敬,还有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算计。
不!十一二岁,在她的那个时代,或许还只是一个孩子,但在盛唐,估摸着也该算是一个小大人了吧?
刑如意刚想要叹口气,却听见那个孩子又问了句:“那床前的水渍,如意姐姐可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那是冰块融化之后留下的痕迹,其作用是延缓尸体的腐败。此时,距离开春虽已不远,但天气尚寒,存些冰块出来并非难事,奇怪的是此人的用意。眼下这个季节,本已经延缓了尸体的腐败程度,再加这些冰块似乎稍显多余,唯一可能的猜测就是,凶手希望嬷嬷的尸身被人发现,且发现的时候,还能通过其面部特征,认出她来。也许,杀害嬷嬷的凶手,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开脱罪责。”
“如意说的不错!”
刑如意的话才刚刚说完,耳朵边儿便听见了常泰的声音,紧跟着是熟悉的脚步声。抬眼便瞧见常泰与鹿大娘,以及跟在二人身后的罗管家。
瞧见罗管家,男孩儿一下子便窜到了刑如意的身后,然后用手指着他说:“是他!如意姐姐就是他!他就是杀害我义母的凶手!”
罗管家倒是没有否认,只是站在常泰身后,用眼睛瞄了瞄男孩儿,跟着将目光移到刑如意的脸上,淡淡的说了句:“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我也只不过是拿回她欠我的东西而已。”
“这么说来,嬷嬷是欠了罗管家你一条性命?却不知,这条性命是如何欠下的?”
“我的女儿,死于这个狠毒的妇人之手,姑娘可说说看,她的这条命,我是不是要讨回来?”罗管家说着,轻叹了口气:“我家中贫困,无奈只能卖身为奴,做了这罗府的奴才,靠着老爷提拔,辛劳多年,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外人都说我性子古怪,单身多年,却从未想过要娶妻纳妾,就连老爷与老夫人也曾多次提及,要帮我寻一门合适的亲事。殊不知,早在很多年以前,我就已经娶了妻子,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只是当时,我尚未做到管家,在罗家也不过是寻常的奴仆,没有人会关注我的生活,我也无需向旁人提及我的家人。尤其卖身为奴者,婚姻之事,也需经过主人的同意,我私下成婚,本就不妥,也就只能隐匿不说。”
罗管家说着,眼眶微湿,看得出他内心仍有颇多的感触,事过多年,情绪依然未曾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