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罗敷是被冻醒的。她缩了缩脖子,将棉被往上扯了扯,却依然冷的发抖。于是,再无睡意的睁开了眼睛。
  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她四处打量,才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房间。她所在的床铺既窄又小,且紧靠着透风的窗户。棉被很薄,甚至有些地方根本摸不到棉絮,只能摸到两层薄薄的布。
  身上有些疼,仔细一看,才发现,贴身的衣物也给更换了。这贴身的衣物,布料很粗,甚至还能看见一些纺织布料时留下的线疙瘩。这些线疙瘩摩擦着她细致的肌肤,带来微微的麻痛。
  起身,走到门外,看见院子里熟悉的景物,罗敷才记起,这房间是给下人们准备的。夏天的时候,她曾到过这里两回,一回是寻厨娘的,另外一回是寻她的贴身丫鬟瑞儿。
  对了,瑞儿。
  瑞儿一定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佣人的房间,还有她身上的这些衣物又是怎么回事。
  在院子里喊了几声,无人应答。罗敷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房间里,将原本搁在床头的那身丫鬟服饰给穿上。虽布料粗了些,但款式与颜色尚好,大小也算是合适。
  虽是自家的院子,但作为罗府备受宠爱的小姐,这下人住的地方,还是有些陌生。七走八走的,再绕了好几个圈圈之后,罗敷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小院里。她推开院门,与几个下人擦肩而过,而那些下人们竟没有主动向自己问安,甚至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一些的还甩了她一个白眼!
  罗敷不懂那人为何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她只知道,对方有些脸熟,依稀是大哥院子里的。
  耳边传来细细的低语声,她抬起头,看向阁楼,发现爹爹与大哥正依在栏杆上,小声的说着什么。记忆中,爹爹与大哥上一次同时出现,还是夫君下聘礼的时候。难不成,昨夜在她的小院中当真发生了些什么?
  她急切的上楼,刚踩了两个台阶,就听见了脚步声。原来是爹爹、大哥正从楼上下来。她低头,后背贴着栏杆站在一旁,唯恐爹与大哥见了她如今的装扮,会忍不住骂她。然而,爹与大哥就像是没有看见她一样,径自从她的身旁走了过去。
  “爹~”
  她小声的开口,那个“爹”字还没有喊出来,就听大哥对爹爹说:“都是孩儿的错,原本是见她可怜才将她带回府中,知道她家中再无亲人,这才心软求娘留下了她。起初,她也算是有些骨气的,愣是求着孩儿收下了她的卖身契。原想着,再过两年,等她的年纪大些,就寻个人家,送她出府,好赖也算是给她寻了个归宿。谁知,她竟误会了孩儿的一番心意,处处给孩儿示好,对于孩儿的警告,闭耳不听,惹出许多的闲话与是非来。
  恰巧,妹妹身旁的丫鬟因为患病不能再随身伺候,孩儿便做主将她送到了这里来。谁知,她竟还不肯安分,竟对着妹妹下此毒手。还好,妹妹她没有什么大碍,否则我这个做兄长的,也只能以死谢罪了。”
  罗敷听的糊里糊涂,但好歹听出,爹爹与大哥这番对话中说到的那个她,应该就是她身旁的贴身丫鬟瑞儿。只是,瑞儿她,又做了什么事情,惹得爹跟大哥如此愤怒。
  才想着张嘴问一问,谁知,手臂竟被大哥死死的攥住。抬头,碰上的更是一双怒目。
  她很少见到大哥如此愤怒的模样,心中甚是怕的慌,低头,小心翼翼的唤了声:“大哥!”
  “谁是你大哥?你既卖身做了咱们罗府的丫鬟,就该有个做丫鬟的样子。瑞儿,平心而论,我们罗家对你不薄吧?倒是你,三番四次的动这歪脑筋,如今更是将主意打到了我妹妹的身上,所谓蛇蝎心肠,也不过如此吧。”
  “瑞……瑞儿?”
  罗敷傻眼了。她不明白,好端端的,大哥为什么会对着自己叫瑞儿的名字。莫非,大哥他是被气傻了?
  手臂被攥的生疼,她皱着脸挣扎,想要将手抽回来:“大哥,你弄疼敷儿了!”
  “走火入魔!瑞儿,你真是走火入魔了!”大哥狠狠的甩掉她的手臂:“我警告你,若是你再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就对你不客气。看在我曾救过你一场,而你在我罗家也待了两年的份上,我只将你赶出府去。这是你的卖身契,你也拿去吧。从此往后,再也不要让我看见你!”
  “大哥,你再说什么,我是敷儿,是你的妹妹罗敷啊!”
  罗敷看着那张所谓的卖身契被大哥丢出来,然后轻飘飘的落在自己身上,惊愕的说不出话来,而让她更加吃惊的是,“罗敷”竟也从阁楼上走了下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罗敷大叫着去抓大哥的手臂:“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两个我?”
  大哥一闪,罗敷抓了一个空,身子跟着向前一倾,接着摔倒,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
  身体的疼痛不及心中的震撼,她茫然的抬头,看着周围人惊讶的目光,然后本能的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去质问一下那个“罗敷”究竟是谁?可刚刚起来,就被大哥用剑横在了她与那个“罗敷”之间。紧跟着,她看到那个“罗敷”轻蔑的笑了笑,从背后拿出一面铜镜来,递到了她的跟前。
  “你仔细看看,这镜子里的脸,究竟是谁?看在你伺候了我这么长时间的份上,你昨夜做的那些事情,我与爹爹,还有大哥就不追究了。带上你的卖身契,离开我们罗家,最好走的远远的。否则,我也不敢担保,我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让官府里的人将你抓了去。”
  罗敷一怔,慢慢的将目光转向那面铜镜。铜镜里,映照出的却是瑞儿的脸。可她,明明就是罗敷啊!
  她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脸,很疼,说明这并不是梦境。可她怎么就变成了瑞儿?还有,眼前的这个“罗敷”又是谁?难不成,她才是真正的瑞儿?
  不!瑞儿不可能这么对待她,这世上也不可能发生换脸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梦,一定是梦。
  罗敷抬起手,狠狠的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只甩的脸颊发烫,头脑发晕,可等她回过神儿来,那个“罗敷”依然站在她的跟前,而爹爹与大哥的目光则像是在看一个疯婆子。
  “爹爹,我是敷儿,我是你的女儿罗敷啊!”
  “大哥,你仔细的看看我,就算我的脸变了,我的声音你总该认得吧?我还记得,小时候,无论我将自己的脸画成什么样子,你总能在第一时间将我认出来。你总说,我是你的妹妹,与你一母同胞,就算我的脸皮换了,这相连的血脉也是换不了的。”
  “哥哥,瑞儿疯了,她竟将我与她说过的那些过往当成了是她自己的事情。”
  “罗敷”听见这些话,脸色瞬间就变了,她急切的说着,并且做出害怕的样子来,让下人将真正的罗敷从这院子里赶出去。
  就在“罗敷”装着一脸害怕的样子,扑进大哥怀里撒娇时,罗敷看见了她手腕处的那处青胎。那胎记很浅,是瑞儿在一次受伤之后留下的,因在腕骨处,平时少有人留意,所以整个罗家除了瑞儿自己,也就只有罗敷才清楚。
  看见那浅浅的青色胎印,罗敷终于确认,眼前这个假冒自己的“罗敷”正是她之前的丫鬟瑞儿。
  “瑞儿!你才是瑞儿!”罗敷撕心裂肺地喊着,“你做了什么?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我的样子?”
  “来人!将这个疯子拖出去!”大哥一边护着“罗敷”,一边指挥着府中的仆役,要将罗敷从小院里拖出去。
  罗敷见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脱开仆役,冲上前去抓住了“罗敷”的衣裳,疯狂的摇晃着她:“瑞儿,我求你,我求求你,告诉爹和大哥,我才是真的罗敷!我才是真的罗敷啊!”
  仆役和丫鬟们一拥而上,甚至还有人趁乱将一记重拳打在了罗敷的肚子上,她疼得蜷缩在地上。痛苦让她的脑子也跟着混沌起来,她甚至在心里默默的质问自己,也许她真的就是瑞儿,那些身为罗敷的记忆不过黄粱一梦。可,这世上,会有如此真切的美梦吗?
  在她混混沌沌的时候,被仆役们抬着扔出了罗家。身体再一次重重的跌落在门前的青石路面上,浑身的骨头都仿佛在那一瞬间散了架。恍恍惚惚中,她看见一张纸飘飘悠悠的落了下来。手伸了伸,却没有抓住。
  她知道,那是被罗家仆役们顺手丢出来的瑞儿的卖身契。
  “姑娘,你还好吧?”
  似曾相识的声音,从耳畔传来。罗敷睁开眼,看见了一双关切的眼睛,随着视野进一步扩大,她看清楚了那张脸。
  “刑……刑姑娘?”
  刑如意蹙了蹙眉,仔细的看着面前的这张脸,有些陌生,但陌生之中又有些熟悉。皮肤很粗,且泛黄。鼻梁塌陷,鼻头却是圆圆的,显得整个鼻子都很短。丹凤眼,眼尾处还有几颗雀斑。嘴巴,大概是这张脸上唯一好看的地方,唇线优美,厚薄适中,颜色还是那种犹如桃花一般的色泽。
  刑如意又看了一会,抬手,遮住了这姑娘自眼睛往下的部分,试探着问了句:“你是罗敷?”
  正文 第374章 芙蓉面(8)
  “刑……刑姑娘!”
  刚刚经历了一番那样的事情,就连自己的爹爹与大哥都没能认出自己,却被眼前这个只见过一面的胭脂铺掌柜给认了出来,罗敷心中百感交集,看着刑如意只默默的流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刑如意见状,倒也没有急着将罗敷扶起来,而是抬眼看了看罗家。门口仍站着些仆役丫鬟,看神情,都是守在门口看热闹的。
  “我能瞧瞧这个吗?”
  刑如意指了指罗敷手中的卖身契。
  罗敷犹豫了一下,将那卖身契递给了刑如意。
  “瑞儿!应该是你身边比较亲近的人吧?”
  刑如意问着,这才将罗敷给扶了起来。
  罗敷身上倒也没有什么伤,只是被人重重的摔了那么一下,她又是娇生惯养的,难免有些回不过神儿来。
  “能走路吗?此地不适合说话,若是能走的话,咱们换个地方。”
  罗敷点点头,仍看了罗府一眼,想都爹与大哥都被换了脸皮的瑞儿所蒙蔽,心中是既气、又恼,还有些伤心,但在这多种情绪交织的背后,罗敷更多的是担忧。那个瑞儿,谁知她会不会在心里打着别的主意。
  “我说那位姑娘,你可莫要贪图便宜,以为随随便便的就捡了个丫鬟回去。这瑞儿,心毒的很呐。咱们家老爷夫人、少爷小姐对她那么好,她竟谋害小姐,还妄想着顶替小姐,乌鸦变凤凰。她也不瞧瞧她的那张脸,就算勉强穿了咱们家小姐的衣衫,照样还是一只土鸡。”
  听见门口小厮的调侃,罗敷涨红了脸,她张嘴想要辩解,可瞧着那些人的样子,根本就不会听她的解释。于是,她只能求助般的看向刑如意,委屈的说了句:“我是罗敷!我真的是这罗家的大小姐罗敷!我不是瑞儿!我知道自己没有疯,没有傻,更没有做什么变成小姐的美梦,我原本就是小姐,真真正正的罗家小姐。”
  “我知道!”刑如意看着罗敷的眼睛:“小姐与丫鬟,就算换了脸皮,也换不了这天生的气度。说白了,这自幼生长的环境不同,待人接物亦是不同,就算装出了那个架势,也装不出那腹中的涵养。事已至此,罗姑娘你就算着急也毫无用处,倒不如先把心静下来,仔细的想一想,这偷梁换柱的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我……”
  罗敷脑子里一片混乱,看着刑如意,竟不知这事情该从何说起。
  “不必着急,路上可以稍微的想一想。眼下,你也是没有地方可去,先跟我回胭脂铺吧。”
  若她还是以往的那张脸,这云家集上倒也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大不了还能去找自己的表哥。上一次他去衙门求助时,便是遮着自己的脸去的,为的就是免生今日这种场面。如今,同样的方法却是再也使用不得了,因为罗家还有一个“罗敷”。
  沮丧的叹了口气,罗敷也只能随着刑如意暂回胭脂铺。
  心静下来了,这过去的记忆也开始在脑海中苏醒。
  昨夜,入睡之前,瑞儿她都做了些什么呢?
  罗敷仔细的搜索者那些零碎的画面。
  药!罗敷猛然记起,在自己昏睡前曾喝过一碗瑞儿端来的汤药。
  那时,她觉得身上有些寒意,隐隐的好像还有些头痛。瑞儿很是关心她,说近日天寒,她又整日忙着绣嫁妆,没有顾及自己的身体,怕是着凉,染了寒气。眼瞧着就要到除夕了,若是病了,不仅爹娘、大哥他们会担心,就连未来的夫君只怕也是要跟着担心的。
  在瑞儿的这一番关心与规劝下,她喝下了瑞儿端来的那碗据说可以防治风寒的汤药。因为那汤药太苦,味道又着实有些让人难以接受,所以她是捏着鼻子硬灌下去的。喝完汤药之后,她还吃了一些桂花糖,再之后的事情她便不记得了。
  再次醒来,便是在丫鬟们居住的院子里,而脸也彻彻底底的变成了瑞儿的模样。
  “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来了!”罗敷激动的抓着刑如意的手,嘴里碎碎念着:“姑娘可还记得,罗敷去胭脂铺时与姑娘你说的那些话。当时,罗敷告知姑娘,说罗敷觉得自己的脸变了,这张脸看起来似乎有些熟悉,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现在,罗敷终于想起来了,这张脸是瑞儿的。你说,这日日都能见到的人,怎么就忘记了她的长相呢?”
  刑如意沉默着没有吭声,脑海中出现的却是狐狸之前与她说的那些话。
  狐狸说,让她借着去罗家的机会仔细的看一看。可只怕连狐狸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罗家会有今日的这一场变故,而她也未能进入罗府,看到罗敷口中的丫鬟瑞儿。
  还有,殷元说的那些话,似乎也暗示着,罗敷与瑞儿身上发生的这些事情,与突然来到云家集的貔貅有着某种关系。
  感觉到紧握着自己的那双手松开,刑如意抬眼瞧了瞧罗敷,只见她低垂着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罗府,瑞儿满意的打量着房中的一切。那个老乞丐果然没有骗她,她真的变成了罗敷,变成了这罗府真正的大小姐。
  还有她的脸,再也不是自娘胎里出来就那样平淡无奇的脸。她走到铜镜前,细细的打量着自己的眉眼。这样精致的五官,她曾经是忌恨的,忌恨同样都是娘生娘养,凭什么她就要生的难看,而旁人却要生的这般好看。可如今,这张脸是她的了,她开始觉得老天爷是公平的。就像这世间的穷人与富人,穷人永远占大多数,而富人永远都是占少数。
  铜镜中的那双眼睛里划过一抹戾气。瑞儿对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心生庆幸。也亏得是她机灵,否则她在城隍庙受的那番苦楚就算是白受了。
  想一想,从城隍庙回来之后,她虽不见得又多相信那老乞丐的话,但仍是下意识的选择了赌一把。她开始刻意的制造机会,尽量不让罗敷照镜子,以免她从铜镜中发现什么。同时,她也开始刻意的模仿罗敷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尽量让自己变得像她,很像她。也亏得老乞丐当初的那番提醒以及自己的努力,才不至于在今日这样的场合露出马脚来。
  罗敷,哦,不,应该叫她瑞儿了。从今往后,这世上便只有一个罗敷,那就是她。
  瑞儿紧攥着双手,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毒来。她想到,单是将瑞儿赶出罗府还是不够,若是罗敷也遇见了那个老乞丐,若是那个老乞丐也答应了她的请求,那她今日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东西,可真就是黄粱一梦了。
  思及此处,瑞儿的心里开始有些发慌。在房中转了两圈之后,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好主意。也许,是时候联络她的家人了。她那满心里只有弟弟的亲爹亲娘,以及她那个眼睛里只有钱的亲弟弟,大概也在巴望着“她”能够回去吧。
  罗敷,你不是很想成亲吗?你不是一心巴望着年后就能出嫁吗?看在你曾经对我还算不错的份上,我再帮一帮你。从青年才俊变成丑陋老翁,从四品官员变成穷困恶汉,罗敷,我还是真想看一看你惊惧的脸。
  瑞儿自心底发出一声狞笑,然后快步走到门口,用力拉开了那扇门。
  “小姐!”
  门口站着的丫鬟被这突来的响声吓了一跳,目光撞到瑞儿脸上,忙恭敬的弯下腰去。
  “小姐这是要去哪里?”
  “罗……瑞儿呢?她可被赶出去了?”
  “难得小姐心善,竟还惦念着那个心思歹毒之人!”说话之人一直低着头,所以不曾看见瑞儿脸上的表情,尤其在她说到心思歹毒那四个字时,瑞儿看着她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下一个将死之人,但她一向都善于掩饰。当丫鬟抬起头来回话时,她的表情已然装的很像罗敷。
  “她可曾被赶出府去了?你知不知道,她离开罗府之后,又去了哪里?”
  “回小姐的话,那瑞儿的确已经不在府中了。还有,她是被人从这府中扔出去的。小姐您可是没有瞧见她当时的模样,甚是狼狈。眼下那瑞儿去了哪里,奴婢并不知晓,只听前院的小厮们议论,说是被一位姑娘捡了她的卖身契给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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