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糊涂
江秋十的苦心孤诣并未得到理解。
对于将粉圈规则驾轻就熟的粉丝而言, 怎么可以不控评呢?不控评那些垃圾信息和黑子岂不是全部冒出来了?
再说了,作为粉丝,看见自己喜欢的人, 发表言论,不是很正常吗?只不过发表言论的人太多了而已。因为是粉丝所以评论叫控评, 对于粉丝而言也是很不公平的。
正如路人讨厌看见千篇一律的控评,粉丝更不愿意见到外界对偶像的恶意。
没有人能坦然承受陌生人对自己所爱之人的极端恶意, 凡进入粉圈, 无一不在这种情况下变得极端。
粉丝们聚集在粉圈中, 他们看到的是自己所爱的人完美无缺, 听到的是攻击向自己偶像的最污秽恶毒的语言,做的是以守护之名的重复机械活动。
聚在粉圈里,眼里只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周围,是仿佛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原本多样化的人因同一个爱好聚在一起,丧失自我, 逐渐同质化。
多彩世界也如她们眼中珍贵如国宝的爱豆一样, 非黑即白。
江秋十的劝告, 或许有人听进去了。
但,那又怎样?
偶像无法理解粉丝的烦恼,粉丝也不能明白偶像的忧虑。若是有那么一两个理智粉站出来说不要控评, 恐怕下一步就会被自己所在的粉圈挂黑处置。
江秋十看着自己评论下一大串带话题的模板,选择先离开互联网世界, 独自闭目养神。
恍然间, 他想起初中时, 那个每天都笑眯眯来上课,喜欢在走廊上打太极的政治老师。
毕业那年,所有老师同学都在为他的优异成绩祝贺,唯独这位笑眯眯的老头趁机把人拉角落里,塞了个薄薄的红包给他。
里面不是钱,而是他自己写的一列毛笔字。
“难得糊涂!”
小老头儿拍拍他的肩,江秋十料想他有很多话要说给自己,张口半天,却又放弃了。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再度出现了那个老师欲言又止的神情。
我知道,我都知道。
人生没有那么多圆满,事事追求清醒自知,不愿退而求其次,又何尝不是另一种糊涂?
你何必偏要选择最累的方式过一生?
江秋十扪心自问,复又轻嘲自答。
我也不明白。
他睁开眼,看着自己居所空白一片的天花板,他再一次说道:“我也不明白。”
但我需要这么做。他想。
头天夜晚聚会,喝了两杯小酒,今早照样要赶到片场拍戏。三只型号不一的狗窜来窜去,鼻尖嗅了又嗅。化妆品的味道令最小的那只打了个喷嚏,呜咽一声,小脑袋委屈地往江秋十怀里拱。
“好了好了,松开嘴,啊——下回我带骨头给你啃。”对于最小号平安拿自己手指头当磨牙棒的行为,江秋十表示纵容,并口头许诺物质奖励。
平安听不懂,不妨碍它高兴地甩尾巴,幸福地让男人把自己从头到尾顺毛一遍,舒服地直眯眼。
江秋十一手撸狗,一手翻着通告单。
今天拍摄的剧情需要进入一个小高.潮,他翻了翻剧本,内心构思。
杜玫端着保温杯坐在他旁边,伸出手够了够对方怀里可爱的小家伙,笑容慈和:“台词都记下来了吗?”
江秋十点头回应:“记下来了,正在酝酿情绪。”
“好,等下拍起来就快了。”杜玫仿佛只是过来和他聊聊天,江秋十好脾气地回应。
聊着聊着,话锋一转,杜玫把话题带到了家庭上。
“你那天也听到了,其实……我以前还有个儿子,他在十一、还是十二岁的时候,我记不清了。”杜玫拿手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划到胸前,“他这么高的时候,没了。”
“他不像我的大儿子和小女儿,他们俩皮得很,从小就闹腾。他不一样,他很乖,从来不舍得让我操心。但是……”
杜玫再说起过去,也不过一两句忧伤,过去的苦难自深夜翻涌起情绪击溃她后,她已经能很坦然地说起那段往事了。
在场的化妆师、三两个工作人员、艺人助理都静静听她诉说。
“他不是为了玩水,他是想救人。我家先生教他游泳,教他勇敢,我教他要乐于助人。我们都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教他要先考虑自己。”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杜玫沉静的眼神注视着正在化妆的男人,江秋十总觉得,她的眼里充满了令自己感到陌生的慈爱。
他张张口,头一回发现自己竟不知以何种语言应对,只有一句贫瘠的“节哀。”。
仅有两个字,说得格外郑重。
杜玫笑了笑:“都过去了,我本来以为,过去快二十年,我都该忘了。但是不知道怎么,我一见到你,就会想起他。”
“我也不敢厚着脸皮说认你当个干儿子什么的,你有自己的爸妈,他们该有意见了。”
“咱们就当个普通亲戚处处,你可以叫我阿姨,逢年过节来我家里坐坐,好不好?”
杜玫私下里问过类似的话,连地址都给了,只是没在其他人面前提过,现在算是过个明路。
江秋十答应下来。
突然间多了个亲人,感觉也不坏。
他闭上眼,刷子沾上粉,为他刷上一层又一层的妆,将他化成了另一人的模样。
场记板一打,“咔嚓”声如同虚拟世界罩下的壁垒。
他是何望舒,是一个意外失明的画家。
高高瘦瘦的何望舒牵着狗,步履平稳地走在外出路上。
从各种肢体动作上看,何望舒已经逐渐习惯了盲人的生活。
江秋十也习惯了戴上墨镜,眼前一片黑暗的日子。
电影里的何望舒慢慢摸索到那个看不见的世界的规则,他在世界之外,与何望舒一同面对。
何望舒今天要去一场音乐会。
这场音乐会非常特别,乐团全部由残疾人组成。
自从看不见后,他爱上了各种美妙的声音。他可以通过声音尽情去想象那个彩色的世界。而这个乐团,不会因为他的残疾而另眼相看。
大家都是一样的,都被上天拿走了些什么。
他一手牵着狗,一手拄手杖,宽大的墨镜遮住大半边脸,步伐缓慢。
走得快了,反而会被盲道摔倒。
城市的盲道正如其名,处在整座城市的盲区。没有人会在意人行道上那一条规律的凸起。行人不在意、停车的人不在意、修路的人也不在意,盲人们安静地被大城市遗忘。
第n次在盲道上撞上自行车,听声音像是撞倒了,何望舒将手杖拢在臂弯里,弯腰下去扶起。
他看不见,摸索了半天,手搭在轮胎上,往前面龙头方向摸去。
这是一辆很新的自行车,很酷。他想。
刹那间,耳边传来破风呼啸声,有什么东西大力打在他背上,何望舒猝不及防摔倒在地,眼镜摔在一旁。
是一个篮球,弹跳着滚远了。
他下意识伸手在地面摸索,平安汪呜一声,叼起眼镜往他手心里放。
“死小偷!还敢偷我自行车?你看我不……”
女孩愤怒的声音伴随脚步由远及近,走到近前时,怒骂的声音突然消失了。
何望舒从平安手里接过眼镜,哆嗦着打开,给自己戴上,他又蹲下去摸自己的手杖。平安太小,叼不起来,只能用脑袋一顶一顶推着手杖往前蹭。
手杖却突然被放在了手掌心。
有了这两样东西,何望舒安心不少,他仍旧保持着蹲下的姿势,不知自行车主人在哪个方向,茫然仰头解释:“不好意思,我不是要偷车,我只是不小心撞倒了,想扶起来。”
女孩的声音听上去比他更难过。
“是我误会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弄疼你了吗?”
女孩小心地把人扶起来,她看见自己的车摆在盲道上,脸更红了。
“这个盲道就在这里的,它离停车线很近,所以我……”
何望舒安静地听,末了笑笑:“没关系,你不是故意的。”
他已经习惯了。
平安在他腿边小声地叫,又连连咬裤腿,何望舒弯腰伸出手,平安自己咬着链子把牵绳往他手里送。
“你要去哪?我送你?”
何望舒摇摇头:“不用了。它会给我带路。”
平安知道在说自己,高兴地又蹭了蹭何望舒小腿,才小跑着往前走。
何望舒估摸着女孩的方向,笑着点点头道别,顺着力道往前走。徒留女孩站在原地,一颗心砰砰直跳。
那是个很耀眼的女孩,高挑、健美,穿着篮球服。短发女孩捡起篮球,低头看着自己的篮球服,突然有点懊恼,随即又忍不住为对方看不见而庆幸了那么一秒。
她站在原地,神色复杂。
一条长镜头从头到尾,顺畅过下来。变数最大的动物演员平安也乖顺无比,没有出岔子。
cut一声响,演员脱离角色。
一群人围上去嘘寒问暖,砸人的演员也忙不迭道歉。
江秋十摆摆手,示意无碍。
为了节省经费,也为了真实效果,那颗篮球是真的结结实实砸在江秋十背后。好在这一条没人掉链子,只要补拍几个镜头就行。
助理背包中常备各类药物,拍戏刚结束,萌萌就揣着活血化瘀的药迎上去,江秋十自个儿碰碰后面被砸的地方,面色如常。
“没什么事,等会儿涂点药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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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八日,更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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