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

  孟彦弼一马当先,颇具雄心吞宇宙的气势,率领百多招箭班儿郎呼啸而至,和守城的军士们笑着打过招呼,减速入了陈桥门。一行人到了东华门,孟在已等候多时,见他们没有陈太初也能平安归来,大大松了一口气,重重地拍了拍孟彦弼的肩头,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孟在一抬头,看到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汉子正看着自己笑,仔细留意了几眼,讶然道:“阿妧?”
  “大伯都认不得我呢。”九娘笑了起来。
  孟在从张子厚处早得知这几日的巨变大多出自九娘之策,见虽有惜兰扶着她下马依然十分困难,立刻上前两步伸手在她肘下一托,柔声道:“阿妧辛苦了。娘娘和陛下等候你多时,随我入宫罢。”
  九娘拱手行了礼,轻声道:“大伯,阿妧有事托付给二哥,还请大伯允准二哥往杭州跑一趟。”
  孟在看了一眼孟彦弼,见儿子一脸坚毅正期盼地看着自己,便点了点头:“好,我家出了个女诸葛,大伯信你。二郎你只管带着这班人赶路,枢密院的调兵文书爹爹自会帮你补上。”
  孟彦弼心知父亲这点能耐还是有的,便笑着和孟在说了几句话,摸了摸怀里九娘给的印信,只觉得阿妧的一颗小牙如此重如千钧。他对九娘道:“好妹妹,二哥这就出发,你放心等着。”
  九娘笑道:“二哥路上千万小心。”无论两浙水军能不能顺利发兵海州,先将那悍匪出身被招安的三千赵栩手下召来京城。她虽不懂用兵,这几个月日日跟着赵栩,也算学了些皮毛。一切能用的人都要用上,求多求精更要求快。
  目送这孟彦弼一众催马匆匆出发,九娘才跟着孟在入了东华门,先往尚书内省领取腰牌,换上会宁阁女史官服,才前往福宁殿觐见向太后和官家。
  福宁殿里冰盆里冰都化成了水,因要节俭,也未换冰,香也没有点。宫女们在御案两旁打着扇,赵梣正伏案疾书。
  向太后坐在罗汉榻上,手中宫扇有一下没一下的听两位尚宫说着早间遣散宫人之事。听到有些哭着不愿离去的人,报出姓名和来历后,向太后怎么都觉得可疑:“寻常人等,能被放出宫去,还领了四十贯盘缠,都是求之不得才对。她们却这般哭哭啼啼的,哼——”
  赵梣叹了口气,搁下手中的笔:“大娘娘,我又欠了你四万三千贯。”这个他不用算筹也能算得出,遣散了一千三百个宫人,都是向太后私库所出。他溜下椅子,蹭到向太后膝前,仰起小脸道:“要不我听大娘娘的话,以后不吃冰的,娘娘每次能奖我十贯——”他察言观色,立刻改口道:“一贯行不行?”
  向太后艰难地控制住唇角不向上翘:“怎么,十五郎你借朝臣的钱要还,借我的钱就想赖账不成?”
  赵梣和向太后早已熟稔亲切,便猴着她道:“大娘娘,我已经欠了三百四十万贯了,再加上娘娘的,就要四百万贯了——娘娘来我看看,我算得可对?”
  向太后哭笑不得:“如今你倒知道和我哭穷,那张子厚明明说了,你只需答应还他就好,怎地要还给他那许多?”
  赵梣脸上一红:“前几日大学士上课,说到大赵国库和赋税之事,百姓存钱十分不易,仁君当重民轻己,不可与民争利。杨相公变法就是将百姓的钱抢来放到国库中,才导致民怨四起。”他一双大眼眨了眨:“娘娘,六哥说爹爹年轻时最是节俭,曾经有次中秋节,爹爹听到宫外笙歌四起,宫内冷冷清清,爹爹还很高兴,说若是宫内热闹宫外冷清,那他就是个昏君了。我想和爹爹一样——”
  话未落地,向太后一把搂住了赵梣,哽咽道:“十五郎——你这傻孩子,那四万贯自然是我来出,怎能算在你头上呢。”
  赵梣被她搂在怀中,馨香温软,心里高兴得很,张子厚真是个大大的忠臣,他出的这主意,娘娘果然如他所料。他年纪虽小,却感觉得到向太后对自己的拳拳爱护之情,不由得也抱紧了向太后,心满意足地喊了一声:“娘!”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雄心吞宇宙。出自宋朝诗人胡仲弓的《侠客》,下一句是侠骨耐风霜。
  第286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烈日当空, 鸽群在蓝天下的皇城上方无力地盘旋了两圈, 不等号令, 便消失在琉璃瓦后, 没入深宫之内。从禁中大内的内东门向东, 延伸出一道窄窄柱廊, 只容两人并肩而行, 朱红柱体, 青砖地面, 连接着皇城东部的殿中省、御厨和六尚局。
  内东门里因禁中防卫所需,是一片光溜溜的开阔广场,北面就是崇政殿, 各方宫墙之侧并无任何大树, 故也无树荫蔽日。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广场上的青砖,轮值的各班直将士在宫墙下汗流浃背,入了三伏天,宫中宿卫轮值就是一个时辰一换,比往日少了一个时辰, 不然铁打的人也要被晒化了。
  内东门司是禁中大内首屈一指的油水衙门,掌管一应进出的人和物, 登记管理各宫各殿各库的物藏, 所有贡品和大内采购物品均要在此留底。一应后宫和宗室的冰、炭、匹帛等各种奖赏也都由他们颁发。宫中的宴会和修造也归其掌管。因而太皇太后一病倒, 向太后和赵栩便立刻调换了内东门司的一批内侍官。
  今日好几个内东门司的内侍也守在宫门口,均微微躬身,面色恭谨。他们心知宫中如今是太后娘娘说了算, 但燕王殿下才是最要紧的。孟氏女虽是七品女史,却有燕王殿下连续三天的手书郑重其事地事无巨细样样叮嘱。日后这位有什么样的造化,不好说,也不能说。他们内东门司只管听令就是。
  六娘得了孟在的口信,求了秦供奉官的允准,早早带着金盏和银瓯来到内东门,幸亏有心善的守门军士让出了宫门的阴影处给她们立足,但一刻钟下来,她小脸已被晒得绯红。听到脚步声,六娘自香雪阁惊-变后,又已数月未见到阿妧,想到她被掳,北上,遇刺种种,数千里跋涉吃尽了苦头,可自己却只能从大伯和二哥口中略知一二,禁不住鼻子发酸热泪盈眶。
  顾不得仪容规矩,六娘往外张了张,见柱廊那头正缓缓行来一群人。当先的孟在身后竟然是内东门司的两位勾当官。她暗暗松了口气,竟连这两位也出动了,看来赵栩早有知会阿妧入宫一事。隔了三四步,远远就见到一位华容婀娜的少女,身穿正七品会宁阁司宝女史官服,践文履曳轻裾,芳泽无加,铅华弗御。
  九娘记得清楚,前世觐见高太后,也总是在内东门司校验腰牌和所携带之物。慈宁殿原先叫宝慈殿,是宝慈宫的正殿,和福宁殿东边的庆寿宫左右拱卫着福宁殿。高太后原先居住在更北面的睿思殿,紧靠后苑,应是阮玉真事发后才搬到宝慈殿,并将宝慈殿更名为慈宁殿的。
  在内东门外验了腰牌,两位勾当官微笑道:“孟女史请。”十分客气。
  九娘按宫礼福了一福,道了谢,跟着孟在进了宫门,立刻见到了等在一旁的六娘。
  孟在往后看了看,脚下却不停。此时,此地并不适合她们两姊妹叙离别之情。
  九娘见六娘小脸热得绯红,人也瘦了不少,不由得眼圈一红。因六娘身在隆佑殿当差,她只能在给阿予的信里多多问及,可惜阿予知之甚少。
  九娘微笑着点了点头,无声地说了句:“我很好。”
  六娘见她似乎梳洗过了,但走路的姿势显见是骑马磨伤了,便含着泪也点了点头,侧身往隆佑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不留心的,根本察觉不到她这个小动作。这却是昔日在翠微堂六娘提醒九娘有些话老夫人不喜欢听的动作。九娘一怔,看来太皇太后已经好了不少。姐妹二人默默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九娘行走之间微微屈了屈膝,跟着孟在往烈日下走去。六娘情不自禁跟着他们一行人走了两步,被日头一晒,才醒悟过来,停下脚看着她远去。
  ***
  “臣孟氏参见官家,官家万福金安。参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康安。”九娘朝罗汉榻上的向太后和赵梣行礼。
  “快起身,九娘你也算是六郎的表妹,又不是外人。”向太后笑着让宫女搬来一张绣墩放在榻前:“来,坐下说话。六郎信里说你一路是骑马赶回京的,累坏了吧。”
  赵梣看着九娘,眼睛一亮。他练骑射一年多了,只在那巴掌大的地方兜圈子,眼前的美貌姐姐却能骑几千里路,也许他该换一个骑射教习。
  “禀娘娘,臣在家中常习骑射,不算太累,谢娘娘关心。”九娘谢了恩,坐了半边绣墩,秀颈微垂,柔声答道。
  赵梣一喜,张口就问:“你会射箭?你能开多少石的弓?”他那张小弓要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才能堪堪拉个半满。
  “禀陛下,臣初学开弓,仅能开三斗的弓,练了三年,如今也能开八斗。”九娘实话实说。
  向太后闻言便教诲起赵梣来:“十五郎,你看女子练三年,也可达到马射二等教习八斗弓的厉害。你年纪尚小,急什么,别总和你六哥、陈太初他们比。欲速则不达。”
  九娘垂眸不语,寥寥数语,听得出向太后和赵梣相处得十分亲密。
  赵梣嘟了嘟小嘴,大眼转了转:“孟九,你的骑射是六哥教的吗?”
  “禀陛下,臣的骑射乃二哥孟彦弼悉心教导,并非燕王殿下所授。”
  赵梣不免有点失望,他倒也知道孟彦弼,上下打量了九娘两眼,开口道:“你是六哥喜欢的人,就别垂着脑袋说话了,像没吃饱的鹌鹑。虽然你很好看很好看,也是只没吃饱的好看鹌鹑。”
  九娘被这年幼的皇帝说得脸一红,一时抬头也不是,低头也不好,便微微抬起头,垂眸看着地上。她自入宫,在六尚局就发现赵栩处处都交待过了,人人待她十分和善,还有三分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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