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但见鹿并没有给他回答,只是慢慢地从桌子上坐了起来,她握住兰深雪的手,把刀子从他手上取了下来,低声跟他说:“对不起,深雪。”
  可她仍然不会改变自己的主意。
  兰深雪很少有这种感觉,他没有办法用言语来形容,只知道自己那颗从来都不曾疼过的心脏,开始有细碎的痛楚一点一点沿着龟裂的痕迹开始蔓延,有的啃啮他的五脏六腑,有的吞噬他的灵魂。但他从没哪一刻像是这样清醒过,他无比冷静地看着面前这个女人,生平头一次认识到了什么叫做心动。
  啊,他想。
  原来对她的这种感觉就叫心动。
  他有点茫然,“可是如果这么做,这具肉身就会腐坏掉的。”
  说完这句话,兰深雪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他每天忙忙碌碌都是为了些什么呢,他喜欢的女人并不会因此愿意留在他身边。“没意思啊。”
  他说。“活着都没意思了。”
  只要一想到没有这个女人在身边,他都觉得人生变得空白起来。曾经最讨厌的声音与气息,可如果是见鹿消失的话,他只是想想,就觉得无比失落想要抓住了。
  可他抓不住的。
  见鹿突然说道:“那就再炼一颗万尸丹吧。”
  “什么?”
  “再炼一颗万尸丹。”她认真地看着他,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奇怪的东西让兰深雪看不懂,却又不免为之耿耿于怀。“我相信你一定有办法保住这具身体的,等到你再炼出一颗万尸丹,我就会回到你身边。”
  兰深雪问她:“就算我不同意——”
  “帮帮我吧,深雪。”她突然抱住他的脖子,这是见鹿第一此请求他为她做一件事。“挖出我的心脏交给东方鸿,让它变得像是活人一样,东方鸿有办法用到,然后……等我吧。”
  她在求他。
  兰深雪突然就心软了,他想,那就这样吧。他孤零零的一个不也过了二十年么,不就是再等个十年……也许会更多一点,再炼一颗万尸丹出来,她就会回来了。
  男人要对自己的女人好。女人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她只要求他,他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那好吧。”他听见自己这么说。“不过你得说话算话,否则我就再也不管你了。”
  见鹿轻笑:“好啊。”
  兰深雪闭上了眼。
  东方鸿等人等了许久,都在担心兰神医和见鹿姑娘之间会发生什么,正在他们都坐不住的时候,兰深雪出现了。
  他们忙起身迎上去,却愕然看向兰深雪手中的木盒。
  东方鸿等人侠肝义胆,定然不会答应取心这种事,但兰深雪跟见鹿和他们都不一样,他们不是好人,他们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因此她的心脏要由兰深雪亲自取出,等到他再炼出万尸丹,他会为她重新找一颗干净的心脏。
  她说会回来,他就相信。
  不然他就不管她了。
  将木盒交到东方鸿手里,兰深雪又变成了那个阴郁病态的苍白青年。他的眸子泛着淡淡的血红:“滚。”
  然后他再也没有理会他们。
  他回到炼丹房,又到见鹿住的房间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见鹿的尸体被他保存在山庄的地下冰窖中,那里有奇花异草,又干净又没有血腥,她应该会很喜欢的。他还在她口中塞了一颗驻颜珠,得保容颜不腐。
  只是她求他,于是他们需要暂时分开数年,日后自然还会有机会再见。
  兰深雪开始疯狂地炼丹,可万尸丹哪有那么容易炼出来,如果不是知道见鹿对于随意杀人的厌恶,他真想杀足一万个人投进来炼丹。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炼丹上,日日夜夜不曾停息。这样的日子和没遇到她之前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那个时候是因为痴迷炼丹,而现在是为了让见鹿复活。
  如此过了一个月,东方鸿等人回来了,他们在山庄外面跪了许久,说是要做他的仆人。兰深雪觉得很可笑,他要仆人的话,到处都是活尸,安安静静不说话,不比这些聒噪的家伙好?
  但是……
  他们说可以帮他收集尸体啊。
  兰深雪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之中。虽然他还是怎么看东方鸿都不顺眼,但活尸去找尸体确实是不如活人来的灵活。所以他答应了东方鸿等人的请求,让他们住进山庄离他最远的院子里,这里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和珍贵药材,足以买到很多很多的尸体来炼制万尸丹。
  东方鸿与唐怀烟成了亲,他完成了师父的遗志,也没有功利心,只想报恩。见鹿姑娘为他们而死,倘若有能复活她的机会,他们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其实也是怕公子为了姑娘的死伤心至极导致大开杀戒,兰深雪这样的人,若是变成杀人魔,可比那魔头要难对付多了。
  可是不杀人得到的尸体实在是太少也太慢了,他们整整花了二十年才凑齐,兰深雪为见鹿精挑细选了一颗心脏,这颗心脏来自一个刚刚暴毙而亡的人,新鲜且有活力,对方生前没做过任何坏事,见鹿一定会喜欢。
  兰深雪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再一次像是多年前那样打开见鹿干枯的胸膛,露出里头早已僵硬如石的五脏六腑,他把这颗心脏做了防腐处理,再装进去的时候,就好像她仍然是活的。
  可万尸丹没有炼好,她还是得在冰窖里躺着。这么多年来他来看过她无数次,总是忍不住想起很久以前她离开的时候说的那句“帮帮我吧,深雪”。
  那是她在这世上留给他的唯一寄托。其实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兰深雪也搞不大清楚自己是真的喜欢她,还是只是想要完成自己的心愿了。
  又是十年,万尸丹炼制成功,所有的人都无比兴奋,兰深雪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他用炼制活尸的法子将见鹿重新修葺组装,她醒过来后会发现自己一点也没有老,当年是什么样的,现在就是什么样的。当然兰深雪自己也没怎么老,他总觉得见鹿欠自己三十年的光阴,是怎么都要补偿回来的。
  他不想老,也不敢老。他要等到这个女人回来,然后威胁她,再不听话的话,我就不管你了,让你五脏六腑都腐烂发霉,死了算了。
  东方鸿等人却是老了,脸上皱纹密布,兰深雪决定等他们死后把他们全炼成活尸,这样的话他们就能继续留下来做他的仆人了。
  在万众瞩目的视线下,他像是三十年前那样将万尸丹推入尸体口中,又将她放入药汤中浸泡。虽然……
  虽然她睁开了眼睛却没有说话,但没有关系,意识不是那么快就可以恢复的。
  可是兰深雪等了很久很久,久到他意识到三十年前,那个被他取名叫做见鹿的女人对他说了谎。
  她才不会回来。
  兰深雪呆呆地盯着睁着眼睛肌肤柔软一如活人鲜活动人,眼底却死寂一片没有丝毫波动的活尸,低下头,垂着眼,说。
  “我不管你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轰然崩塌。
  ☆、第六十八碗汤(一)
  第六十八碗汤(一)
  再等一会儿吧。
  很快的。
  会来的。
  也许……
  不。
  不是也许。
  就是明天。
  那个人。
  明天就会来了。
  只要再等一会儿。
  一会儿就好。
  ************
  “娘娘,您看什么呢?咱们该回去了,待会儿圣上等急了。”
  贵妃从失神中清醒,听到身边大宫女冷霜的话,却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急切迈动步伐,而是望着不远处的冷宫。直到冷霜又催了一遍,她才应了一声说:“走吧。”
  到了贵妃所居住的聚翠宫,太监总管邱海顺已经在殿外焦急等待,见到贵妃连忙上前来:“贵妃娘娘可算是回来了,圣上等了一炷香了,娘娘快进来。”
  贵妃在邱海顺的引路下往内殿走去,她生得一张俊秀芙蓉面,自是美貌非凡,但相比较她的美貌,气质才是更重要的。后宫佳丽如云,唯独她独得皇帝宠爱,这与她的性格有关,也与她的身份有关。
  皇帝正坐在榻上读书,读的是在贵妃枕边顺手拿的书,见她来了便迎了上来,“素素去哪里了?可让朕一番苦等。”
  贵妃面上没有甚笑容,见到他时眸光却是潋滟婉转,似是有两汪湖水化作了她的眼波,脉脉含情,复杂难辨,讳莫如深。
  她轻声说:“让圣上苦等,是臣妾的不是,圣上恕罪。”
  “朕怎会怪罪于你?”皇帝轻笑一声,挽住了贵妃的手,在旁人眼里看来,贵妃真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令人艳羡。这整个后宫谁不羡慕她独得恩宠,宠冠六宫?“朕只怕你一个人待着孤独寂寞,皇后又来寻你的麻烦。”
  贵妃弯起眉眼,露出感动的笑容:“多谢圣上挂怀。”
  他挽了她到桌前坐,贵妃静静地看着他表现出的风流多情,温柔如水,但这一切都是假象,等到了时机,一切多情都会化作绝情,所有温柔都会变成残酷,这是她亲眼所见,也是她亲身所感。
  那座冷宫,她在里头整整待了十三年。
  每一天,都在等他来接她。
  每一天,都相信着他最爱她的誓言。
  每一天,都说服自己要安静乖巧,不要难过。
  每一天。
  整整一十三年。
  然而化作忘川河底淤泥又是多少年呢?
  这到了桌前,才瞧见被贵妃放在桌上的琵琶,皇帝见过无数稀世珍宝,但却觉得这琵琶颜色格外剔透好看,哪见过这样的雪白呢,便问道:“素素从何处得了这琵琶?”
  贵妃淡淡地说:“今晨收拾库房无意所见,觉得好看,便拿了出来。”
  皇帝又笑道:“素素最擅琵琶,朕观此琵琶通体如玉,并非凡物,也只有这样的琵琶才配得上素素的乐音。”
  贵妃伸出手指在琵琶上轻轻摩挲,低低地应了一声。皇帝说得愉悦,其实最是厌恶这丝竹之乐,盖因先帝沉溺声色,导致朝政衰败,对皇帝而言,这是一个国家衰亡的象征。
  但他却跟她说他喜欢。
  连喜欢跟讨厌都是假的。他在她面前戴上重重叠叠虚伪的面具,深情厚爱都是假象。
  以前……自己怎么没看出来呢。
  贵妃有点失神,她假装没看懂皇帝想要她弹上一曲的意思,将琵琶收起。她平日性格便温柔婉约,是以皇帝也没有察觉什么不对。她坐在雕花檀木桌前,半晌,跟皇帝说:“臣妾今日身子不适,圣上要不还是去别处……”
  “说什么呢。”修长的指尖温热无比,伴随着动人的话语,但贵妃却打从心底觉得寒冷。“朕心里只有你,又如何会去他人那里?”
  是吗?贵妃在心底问,那么你的真爱呢?
  她抬头看进皇帝眼中,这样一个男子,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又生得俊美无俦,更兼杀伐决断大刀阔斧,他本是这世间最为尊贵之人,却只对你海誓山盟温柔体贴,外人所见到的永远都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帝王形象。他表现的无比真诚只求打动你的心,将江山抛在脑后想博你一笑。
  是不是很浪漫?是不是……会不由自主的沦陷?
  那么如果这一切都是骗你的呢?
  贵妃的眼神很奇怪,即便是早已戴上层层面具的皇帝也不免有些不自在。她的眼神不复往日的痴情缠绵,而是带着审视,似乎要从他的外表看进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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