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他醒过来的时候天气很好,太阳大大的,照耀在屋子的地面上,空气中浮现着细微的灰尘颗粒,显得非常美妙,他的床边坐着一个定央央盯着自己看的姑娘。
那是他的姑娘。
琉璃没打算让他看出来自己什么都想起来,只是对他笑,然后伸手去摸他皱起的眉心。这个男人背负了太多东西,灵魂无比沉重,琵琶在叫嚣着想要吞噬他。
这样的悲伤,足够琵琶吃饱,并且很久不再进食。
但她不许琵琶轻举妄动,只是染上绝望的灵魂如何才能洗干净呢?恢复重生,干干净净一如刚出生的婴儿,那样的话,就可以从头开始,忘记一切。
“你醒啦。”她轻声说,低下头用自己的小脸蹭了蹭任无斯的,他脸上的黑眼圈淡了许多,整个人更是显得温润如玉,只是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气,多年来的沉郁是无法在短时间内更改的。
任无斯同样回蹭了一下她。他在情感表示方面是笨拙的,说来也奇怪,在他隐瞒真实身份的时候,与琉璃谈情说爱时可以说是舌粲莲花,现在却嘴笨的什么也说不出来,更别提是去讨好她了。
“你睡了好久,该起来了。”琉璃捧着他的脸,“我们出去晒晒太阳。”
任无斯应该是要上朝的,结果整整三天没去,宫里派了人来问,得知御史大人“病重昏迷”,这才回去禀报,皇帝怜恤,还多给了病假,要他一定身体康复再去上朝。本来还是有太医的,太医过来给把了脉,结果诊断不出是什么病因——当然诊断不出,能诊断出来才又贵了,他就是困了。
琉璃的话让任无斯有几分茫然,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三天三夜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梦到浑身是血的父亲,没有毒誓在耳边回响。他醒过来的时候甚至觉得很是欢愉,整个人都像是重获新生了。
也或许不是那么恰当,更准确点来说,是他放下了一些,想通了一些,也奋不顾身了一些。
怎么样都没所谓了,他剩下的时间里要和琉璃一起过,谁都不能阻止。
所以他反握住琉璃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琉璃想哥哥了吗?”
她乖巧地笑:“想了,哥哥快起来,我们出去晒太阳。”
说完还跑过去把他的衣服取过来。任无斯穿上书生袍,洗漱束发,整个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再不是从前阴气沉沉的模样,这才真是担得起京城众贵女心中那位翩翩佳公子。
即便是琉璃都得承认任无斯长得好看。倘若没有这一番恩怨,他定然是极其出色的,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但是造化弄人,上天从来不管你是否无辜,是否冤屈。他给予你苦痛,你就要受着,也许你的苦痛是常人的十倍百倍,可那又如何呢,无法反抗,就只能逆来顺受。
熬着吧。
熬到死。
因为这就是命运。
琉璃逐渐地认识到命运的真实性。都说老天爷是公平的,但她知道,其实他最不公平。他对好人越来越坏,对坏人越来越好,说什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可时候到了,饱经风霜的人早已看不到了,那又有什么用呢?
不想被戾气缠绕,就只能认命。
任无斯牵着她的手在府里逛逛,御史府太大了,假山流水风景别致,如今天气越来越暖,池子里的锦鲤也不再是深冬时那样的懒散,缓慢地摆着尾巴,阳光下,水面波光粼粼,金灿灿的锦鲤闪耀着光芒,偶尔一点水珠迸出湖面,琉璃便捡起石子丢。
可惜她的准头不够,任无斯就握着她的手教她,两人在亭子里笑作一团。
其实一开始只有琉璃笑的,任无斯只是唇角微微勾着,他笑起来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不想让琉璃害怕,琉璃却用手指戳他两边嘴角,又做鬼脸,十足十表现的像个孩子。
笑这种事情,无师自通,到后来任无斯也没注意自己笑了,反正开心,何必去在乎好看不好看呢。
他把她抱在怀里,只觉得这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曾经无数次在梦里渴望而不能得的心愿,如今就这样实现了,反倒让任无斯有些不敢相信。他抱紧了琉璃,怕她是假的,怕自己身处幻境,等到清醒,这些美好就会像肥皂泡沫一样,全部破碎,留给他的仍然是漆黑的深渊。
不过……“怎么还抱着它?”
抱琉璃任无斯当然心甘情愿还甘之如饴,但这琵琶……怎么那么不识时务的挡在两人中间?
琉璃抱着琵琶,护宝一样小心:“我喜欢它,我要带着它。”
她喜欢的,任无斯就不舍得说什么了,只好无奈地抱着她……还有琵琶。
其实琵琶心里十分嫌弃,根本不乐意被这么个凡人抱。只可惜现在它受制于人,好不容易琉璃想起来了,没有被药物控制,否则它现在还是个死物,连动弹一下都不能呢。
这种感觉真是糟糕透了,要到什么时候,它才能获得自由?!
琉璃没注意琵琶在想什么,她往后依偎到任无斯怀里,“哥哥……”
任无斯嗯了一声。
虽然想起了一切,但琉璃并不知晓宿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说是杀死任无斯,这绝对不可能,让宿主痛苦的就是明知道对错,却还是深深爱着这个人,根本下不了手;说是和任无斯好好在一起,也不会,真正的琉璃早在生出死胎的时候就死了,而任无斯回来得知后也自刎而死。现在所发展的情况和她所得到的记忆不一样,这些是不曾出现过的。
也因为琉璃无法判断宿主究竟想要什么。
跟任无斯好好在一起吗?
如果可以的话,两人又何必这样挣扎不休呢?他们之间的仇恨太深了,即使彼此都不愿意去恨,但日日夜夜心理上的折磨却不曾少。
没有办法在一起。
舍不得杀他,也不能和他在一起,难道是……想再要一个孩子?
琉璃想起之前没有记忆时被任无斯连哄带骗压倒的情景,他似乎有执念,那份执念就是和琉璃组成一个快乐幸福的家。而一个家里只有丈夫和妻子是不够的,还需要孩子。
也许……宿主的心愿也是如此呢?
琉璃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只是不敢确定,也没有个确切答案,一切都是自己凭空猜测,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持现状,跟着任无斯的节奏走,虽然这个人已经疯的让她看不懂了。
任无斯当然是个疯子,只不过他的理智把这份疯狂压制住。而吃掉第二个孩子,并且得到没有过往记忆琉璃的事情让他开始不再克制。
一开始克制是为了报仇,后来克制是为了不让自己去爱她,现在他还需要去克制什么呢?
他还想要再往上爬吗?
不想了。当再大的官也没有意义,荣华富贵金钱权势,这些都是任无斯不屑的,他想要的就是琉璃。
那么就不要再活得这么小心翼翼了吧,也许他能够放肆一次,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如果最后在尽头迎接他的是地狱烈焰,他也心甘情愿被焚烧殆尽。
就这毁去琉璃一切的双手,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他只想得到那一点点的温情,之后怎样,就都无所谓了。
“我想当新娘子。”
任无斯听了这话一愣,琉璃天真地说完后就眼巴巴地看着他,很是渴望的样子。
他说过,欠她一场婚礼,也许这就是宿主所遗憾的。
可是任无斯好一会没回话,琉璃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忘了,也或者是自己表现的太明显了,就委屈地说:“哥哥不想跟琉璃一起玩家家酒吗?”
任无斯当然想,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光明正大的八抬大轿把心爱的琉璃娶回家,只是他们两人的身份注定了这是泡影,彼此都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这才是他们所能得到的最好。
“要玩家家酒么?”
琉璃眼睛亮晶晶:“玩!”
任无斯轻笑。“那给哥哥点时间,给我们琉璃做漂亮的凤冠霞帔可好?”
“要等多久呢?好想现在就玩啊……”她都委屈的不行了。
任无斯亲亲她的脸,“很快的,要不了多久。”
他欠她的太多,想给她的也太多,这场婚礼本应在她十六岁那年举办的,然而却迟了这么久。
他想再精细一点,再准备的隆重一些。
☆、第六十六碗汤(六)
第六十六碗汤(六)
任无斯嘴上说着要跟琉璃举行一个婚礼,实际上他早就准备好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娶到琉璃做自己的妻子,因此早在此之前,在他已经以为两人再没有机会在一起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了。
他只是抱着那份奢望,认为有朝一日或许能够得到,即使希望渺茫,也不肯放弃。
他舍不得不要琉璃,于是这场婚礼势在必行。
御史府的下人办事效率惊人,仅仅三天时间,整个府邸便被一片喜庆的大红色包围,喜服是早就准备好的,曾经任无斯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穿上它的一天。
他花了重金,请的是最优秀的绣娘,上面的花纹是他花了一个多月时间亲自画出来的,所用的针线布匹也是他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看最后确定的,任无斯自己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明明已经绝望了,又为何还要精心准备,也许在他内心深处,仍然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够光明正大的和琉璃一起穿上它,夫妻恩爱,白首到老。
他病好了也没有去上朝,管家还亲自问过他,任无斯的反应很平淡——功名利禄,平步青云,那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渴望的已经得到,哪怕是在婚后立刻死去,他也不会有丝毫遗憾。
人活着总要死的,有些时候任无斯很希望当年自己跟着家人一起死了,那样就不需要复仇,那样就不会遇到琉璃,不会爱上她,也不会让自己如此痛苦。
但他又很庆幸自己是鲜活的,活着就表示他能亲吻到她,拥抱到她,抚摸到她,甚至有希望相爱。
死了痛苦,活着也不好受,人生在世,图什么呢?
琉璃乍一见到喜服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好美!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衣袍上绣的是两个人初遇相爱的情景,曾经一起游湖,一起赏花赏月,共同经历的那几年是彼此人生中最快乐的。而喜服下摆乍一看是花纹,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那全部都是情诗!每一首都是不同的字体,缠绕成花朵的形状,如果说这样的喜服还不叫有心,那琉璃真不知道什么才叫有心了。
鲜艳的红,红的像血,也像怒放的花。
“喜欢吗?”
任无斯语气平静,但可以看出他内心深处的期待与不安,希望琉璃喜欢,怕她不喜欢。
琉璃抱着喜服,很认真地点头:“喜欢!”
任无斯轻笑,低下头蹭了蹭她软软的脸颊:“琉璃喜欢玩家家酒,咱们就玩家家酒好吗?”
“好!”
她怎么能这么乖这么招人疼,他又怎么能给予的这么少。任无斯眼眶发酸,他很少哭,幼年家变也不曾脆弱嚎哭过,如今却因为琉璃一个浅浅的笑便心生酸楚。大手从琉璃脸颊抚过,夸她说:“琉璃怎么乖啊。”
琉璃举高手摸摸他的头,学着他的样子说:“哥哥怎么这么乖啊。”
听了这句话,任无斯眼眶酸楚至极,险些掉下泪来,最后却是忍住了,对着琉璃轻轻一笑。“咱们明儿个就成亲了,琉璃开不开心?”
“开心!”
他又吻了吻她的眼睛,嘴角扯了一扯,便再没说话了。
虽说明日一早便要成亲,但任无斯并没有遵循什么礼法离开琉璃,他觉得自己时间实在不多,舍不得和琉璃分开一分一秒。
早上婢子们进来给琉璃梳妆的时候,任无斯就坐在身后看,他缱绻的眼神从镜子里凝视着她,温柔的像是能溢出水来。琉璃不时偷看她一眼,嘟哝道:“为什么玩家家酒还要这么费事儿呀。”
任无斯轻笑说:“一点都不费事儿,家家酒也要认真玩,你看,新娘子哪有不穿喜服的?”
琉璃无话可说,她自幼貌美,后来虽然稍有摧残,但是在这几个月的调理下也逐渐恢复往日光彩,因为没有记忆无忧无虑,反而看起来更快活明朗些。
任无斯的新郎服是自己穿上的,他认认真真地系好每一颗扣子,抚平每一处不平的褶皱,然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
“琉璃真美。”
琉璃抬头看他,任无斯已经让其他人都出去了,他要的婚礼只有两个人,其他谁都不需要参加。
“哥哥也美。”
闻言任无斯轻笑:“男子怎么能用美来形容呢?”
“美。”
任无斯莞尔,牵起她的小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