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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瓒多倒是面不改色,不知是不是听习惯了,淡声道:“你醉了。”
  玛索多人跪着,持酒的杯高举过头顶,坚持道:“王上。”
  瓒多静默片刻,并不应声,难堪的气息漫延开来。眼瞅玛索多脸胀得通红,快要滴下血似的,男人突然扭向南平,笑问:“这酒我当不当喝?”
  他浅褐色的眼珠盯着南平,好像随时会扑向雪兔的鹰。
  南平万万没想到城门着的火,竟然烧到了自家的池子里。
  她定了定心神,含笑推诿道:“有道是’太上反诸己,其次求诸人’。陛下的事,我又如何能做主。”[1]
  里外里说的明白,他们二人之间的事,莫要拖她下水。
  “公主不愧识文断字,果真比旁人强些。”瓒多称赞,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眸里却没有笑意。
  玛索多眼见着心上人赏识南平,酒也顾不上喝了,愣是犟起来:“会识字有什么厉害的。雪域的女人,会赛马才是真本事,不如我玛索多今日就和公主比试比试!”
  这算是什么规矩?南平心下不喜,面上却只笑道:“王妃说笑了。我现下既无马匹,也无骑装,如何比得?”
  话递了出去,南平看向瓒多。若是他有意解围,不过一句话的功夫便圆过去了。
  “我前日去北领地,倒是俘获一匹良驹。”男人不紧不慢道,“雪域小邦小地,虽远不如东齐富庶,但一两件衣裳还是有的。”
  瓒多非但没有斥责玛索多的无理要求,反倒饶有兴致的等着看南平如何回复。
  南平何等冰雪聪明。她酒醒了三分,登时顿悟,心底泛起一丝深深寒意。
  先是以舞女调侃,又是敬酒,再是比马——哪里来的什么民俗不通与误解,不过俱是瓒多套在体面壳子里的故意为之。
  他摆明了是借着玛索多之手,存心敲打自己。这男人阴险得很,面子上貌似糊弄平整,实则恶人全叫别人做了。
  南平不过先认识了措仑,便误以为雪域的男人都是坦荡诚实的,竟因此落了先机。
  玛索多有了仰仗,立刻得意起来,斗鸡似的挑衅道:“公主若是不敢比,比不过,便直说!找些零七八碎的借口,胆子比老鼠还小。”
  这便是看南平体弱,认定她不会骑马了。
  原本热闹的厅中竟也渐渐静下来,雪域大臣之中不乏轻蔑眼神——竟有人连马都不会骑!
  南平端起满溢的银盏,仰头饮尽。
  辛辣的液体烧得胃生疼,呼吸间滚出团火来。酒意顺着她的血管爬到头上,在额间突突直跳。
  “若是公主不愿,倒也不必勉强。”
  瓒多等候片刻,终于开了口。虽是解围,终有一丝嘲讽。
  南平没回答,突然望向玛索多,淡声道:“谁说不敢比?”
  一字一句,斩金碎石。
  此话一出,连瓒多的眼里都有了些诧异。
  南平两颊滚烫,对那娇蛮王妃续道:“你若输了,别哭就是了。”
  *
  高城山势曲折,通行不便,因此马匹尤为重要。此地人爱马,就连王宫宴厅后面,绕过三两个低矮的殿宇,便是开阔马场。
  “这便是我先前所说的北地良驹,定趁公主心意。”瓒多马鞭指向厩中的高头黑马,说道。
  那马双目炯炯有神,周身不夹一丝杂毛,紧实的腱子肉在油光水滑的皮毛下耸|动。瓒多许给玛索多的枣红马虽看着精壮,但与这匹黑马相比,相去甚远。
  此举倒像是有意偏袒南平。
  西赛王妃不知何时悄声走到南平近旁,柔声细语道:“公主可要仔细些,玛索多是在马背上长大的,比起来凶得很,我都输过她两回呢。”
  她纤长的手一下下捋过玛索多要骑的枣红马鬃毛,又感叹道:“这马倒是乖顺听话,怪喜人的。”
  南平手持稞麦,站在她身边,凝神欲喂那黑马。黑马颇为桀骜不驯,见着贵主前来,竟把头扭了过去,用力冲撞围栏。想来是才俘获不久,野性未消。
  南平心中一凛。
  一匹乖顺的驯马对上一匹刚俘获的野马,瓒多好一手有意偏袒。
  阿朵不安道:“殿下,这马不认主,可如何是好?”
  就连西赛都跟着发起愁来:“要不我去替公主求求情,请王上给您换一匹坐骑?”
  南平摇头,扔掉手中的稞麦,拍净了手。
  “直接比罢。”她说。
  马奴听话,将不安分的黑马牵到空旷地上。
  南平换好利落骑装,方才累赘的头饰与华衣去了,单留一抹朱红唇色,反倒更显得天然去雕饰。
  她接过缰绳,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身,干净利落的落到马背上!
  黑马忽然察觉背上多了个人,登时一声嘶鸣,高高扬起前蹄,疯狂打起圈来,竭尽全力想把南平抖下身去。
  在众人爆发的惊呼声中,南平死死拽住缰绳,将身子贴紧马背。
  她身量轻,缰绳牵拉又极紧。那马虽反复奔跃,竟仍旧无可奈何,一时陷入僵持。
  有件事旁人若是不问,南平也不欲多说。毕竟按东齐的规矩,这本领算不上是给闺阁中人长脸的。
  ——她不仅会骑马,而且骑术精湛。
  京中男子盛行马球,德宗沉迷此道。上行下效,马术自然风靡后宫。只是嫔妃公主里或是胆小,或是吃不了颠簸的苦,不过练了几次便罢了,出行大抵都是叫人牵着。唯独南平容貌娇弱,但性子倔,不服输,愣是学成了个中翘楚。
  不过即使是她,此时手心也冒出层层冷汗。抖动的缰绳磨破了娇嫩的手掌,激得南平数次差点滑脱开去。
  若就此掉下去,一旦被马蹄踩到,非死即伤。
  方才饮下的酒在南平体内熊熊燃烧。
  旁人在看,她不能输!
  南平反手将缰绳在自己掌上再勒一圈,鲜血越发浸出乌色。
  黑马不甘嘶鸣,口角几乎被磨具勒出血道子来。它不断地扬起再落下,接着猛地向前一跃!
  南平咬牙,忍住剧烈起伏,一手扒住马鞍,一手死扯住缰绳,喉间涌起甜腻的血腥气。
  如今比试的是耐心与勇气。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胜者为王!
  良久之后,黑马终于耗尽了心气,放弃了。
  它悻悻的顿了步子,安静下来。
  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欢呼与呐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高城之中,能驯服一匹烈马,来得比什么都荣耀。
  南平坐直了身子,驾着马往前行了些距离。黑马打着响鼻,乖乖听话。她的心脏因为紧张与喜悦砰砰作响,周身如浸在暖意融融的热水中,几乎觉不出手疼来。
  瓒多坐在高位,嘴角微微挑起,眼里多了几分兴致——没想到这朵为了纵横局面而从东齐讨来的娇花,竟然是个刚烈的。
  他本以为她规矩多得无趣,便有意调侃消遣。如今看来,倒当真有几分意思。
  啪!
  这厢玛索多见局势不妙,看得气急。一鞭子抽到跪着的马奴身上,厉声道:“滚开!”
  她说罢提起缰绳,娇喝一声,翻身上了枣红马,率先朝场地尽头冲出去!
  众人传来不耻的嘘声——玛索多纵是心急,也断不该如此抢先。赛马以诚为重,她这么做,不讲武德。
  南平眼见那火红的影子一骑绝尘,方才觉察过来,双脚奋力刺向马腹,紧追直上。
  此时积雪未化,附在焦黄的枯草上,看不清地面起伏。玛索多的枣红马虽钉过掌,疾驰之下却也时不时落空打滑。她鞭子甩得愈发狠,抽出山响。
  南平胯|下的黑马原就是山中头马,怎肯落于人后。它兴奋的鼻孔大张,有如神助,腿脚张合有力,势不可挡。
  就在南平眼瞅就要追上之际,枣红马突然一声惊叫,涎水直流,骤然停步狂跳,发起癫来。
  玛索多一个不备,被活生生甩了下去!
  疯狂的马匹踩在了女人的腿骨之上,咔嚓一声,断裂清晰可闻。玛索多撕心裂肺的惨叫起来,几乎盖住了马匹的嘶鸣。
  南平听见呼喊,急着勒住缰绳。黑马不满意的又跑了段距离,才堪堪停下脚步。
  等她调转马头往回看时,才发现侍卫已经蜂拥而上,用刀将枣红马的头砍下。成股的鲜血喷涌而出,殷红了焦黄的土地。
  狼狈不堪的玛索多被从死马身下拖了出来,右腿以不自然的角度耷拉着,看样子是骨头被踩得粉碎。
  南平茫茫然立在在一片混乱中,心里升起巨大的疑惑:那匹原本乖顺的枣红马,恁的突然发起疯来?
  思虑间,东齐的护卫急奔到她眼前。阿朵跑得气喘吁吁,连声问道:“殿下,您没事罢?”
  南平点头,跳下马来。身边人依旧不信,须得全头全尾看过一遍,确认没少一根头发才放心。
  “您的手伤了!”阿朵叫道。
  “无妨,不过小伤而已。”南平这才回过味来,只是她酒意尚在,倒也还没觉得疼痛太过厉害。
  自有医者想要上前包扎,却被南平挥退了。她心思还停在可疑之处:“方才那马……”
  侍从们虽然畏惧,却各个支支吾吾说不出所以然来,谁也没瞧明白发生了什么。
  “可能是害了马瘟。”有人猜到。
  南平是不信的。得了马瘟,应是困顿几天窒息而亡,哪里会是这个新奇症状?
  待她走回出发的地方,才知道热闹大了。
  玛索多被抬走医治自不必多说,滴答而下的血迹已经足够触目惊心。宾客个个吓得惊慌失措,西赛王妃因为见不得血,晕了过去,叫人扶回寝殿修养去了。
  “公主可还安好?”瓒多面上虽并无波澜,一双浅眸与身上黑裘交相呼应,有莫名阴鹜之感。
  如此大宴最后竟然闹成这样,男人心下不喜倒也正常。
  南平虽然满心皆是疑惑,面上依旧应道:“我并无大碍……”
  再抬首间,心中却猛然一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让自己神情变化太大。
  因为她瞧见瓒多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身着暗纹皮袍的俊美少年。
  第9章 马匹果然是被下了毒
  那少年看上去竟与措仑长得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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