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庆伯,是我”,高旻轻声回覆。
  大门被推开,走出一位身穿长衫的银发老人,他惊喜不失恭谨地说:“少爷你来了”,看到高旻身后的舒楝,微微诧异,表少爷极少邀客造访祖宅,想必这位姑娘同表少爷的关系十分亲近。
  庆伯不禁多瞧了舒楝几眼,还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舒楝也笑着点头致意,心里却怪怪的,“少爷”这个词太有年代感了,现如今也就在古装剧中能听到,难以想象居然有人如此复古。
  进门前,舒楝抓紧时间四处看了看,门牌是百花洲路79号,门框用花岗石条垒起,大约2米多高,1.5米宽,门楣上镌刻着金色的“觅园”二字,乍看不起眼,就像寻常民居。
  以免高旻催促,舒楝紧跟在他身后,悄悄观察四周环境,抬头可见门厅上方悬挂的匾额,上书“品重名仪”,下方是一架紫檀嵌玉石山水围屏,看得出是古物。
  舒楝以往只当高旻是个靠投机起家的新贵,可别的不论,单凭这座古雅的老宅推测,高老板没准还真是位大家公子。
  庆伯端来热茶招待访客,“趁热喝,暖和下身子”
  高旻喝完茶对老人说:“庆伯你不用忙活了,我带朋友逛逛园子”
  “渺香小筑的朱砂梅开了,少爷和贵客可以去赏花”,庆伯殷勤道。
  高旻笑着点点头,等舒楝把茶喝完,起身说:“咱们到里边走走”
  舒楝这个客人自然没有不允的理儿,立刻站起来说好。
  高旻说刚才他们喝茶的地方是会客的前厅,舒楝心想那一准还有后厅了。
  绕过照壁,规整的院子前方有一座没有门窗的大厅,屋檐下的木格雕工精美,舒楝犯了经验主义错误,想当然地说:“这是后厅?”,把高旻乐得够呛。
  舒楝羞恼,“我承认我无知,闹了大笑话,可你的反应也太过火了吧,有失厚道哇高先生!”
  高旻止住笑,清清嗓子说:“我觉得你逻辑上没错,前厅对应后厅,也说得过去。但是咱们眼前这座建筑有学名称为轿厅,旧时主人停轿、上马的地方,也供轿夫喝茶休息”
  “也就是古时候的车库?”,舒楝摸着黑漆立柱感叹,“高公子,看来您祖上是当官的,平头百姓可享受不了坐轿的待遇!”
  “我外公祖上的确有不少人做官,这座园子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明代,最初的主人曾官至光禄少卿,后来遭同僚构陷,罢官回归故里,叠山理水,营造了觅园……”,高旻做了个请的动作,偕同舒楝向园子深处游赏。
  穿过形似斗笠的亭子,走入曲折迂回的游廊,当真移步换景,墙上的每扇窗都能框出一副山水,险峰大泽皆可入画。
  “是活水吧?”,舒楝撑着梅花形的空窗朝外望去,寒森森的水汽扑面而来,高旻把她从风口拉开,“当心吹感冒了,这里阴凉得很,酷暑炎热时用以消夏,冬天没人来”,从游廊走出,折入南面的庭院,高旻才说:“是活水,和宅子外的内城河相通,不见源流,在风水上叫‘天门开’,风水学认为,水主财运,‘天门开’则财运来”
  舒楝酸溜溜地说:“还是诗书传家的懂聚财,祖辈攒下这么一座花园大宅子,像我们家,往上数八辈都是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啥都不懂,混到现在仍旧是光荣的无产阶级!”
  高旻噗哈哈地笑了,然后正色道,“中国农民非常伟大,我很敬重你的祖辈!”
  舒楝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漂亮话谁不会说呀,两人立场对换,她包管把话说的更动听,反正站着说话不腰疼。
  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舒楝步下石砌的台阶,不快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全神贯注地欣赏美景,小小的庭院像一副水墨丹青,斑驳的粉墙上蔓延着木香蔷薇,枝藤虽枯,意境犹在。墙角丛生的书带草不畏严寒生机勃勃,花台中植有柏树与女贞,树枝虬结,苍劲古朴。
  庭院中有个月洞门,古树幽篁影影绰绰引人探寻。
  月洞门内又是另一重胜景,掇叠的假山,脉络流畅,气势奔腾,有石壁、峰峦、涧谷、盘道、石洞、谷*道、石梁,古藤苔藓点缀其上,显得蕴藉而有余味。
  假山体量不大,却境界丰富,气象万千,显然出自名家之手,买几块太湖石随便堆可堆不出这种效果。
  舒楝突然对高旻的背景有了探究的兴趣,外祖家搬山引水营造园林,不是一般家庭,按照门当户对的说法,他父亲既然能与出身大家庭的妻子结合,估计家世也相当吧。
  “有什么想问的吗?”,看舒楝时不时地瞄他,高旻莞尔,“我很乐意为你解说”
  “哪怕你说自己是皇室遗族、权贵子弟,我都不会怀疑,至少高大上的身份才衬得起觅园”,舒楝揶揄他。
  高旻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那让你失望了,我不过是北京胡同串子里的普通人,祖父是手艺人,父亲是片警,背景平凡”
  “那你爹妈怎么走到一起的,家境悬殊外加地域差异,他俩一北方人一南方人到底怎么克服障碍,共结连理的?”,按理不应该打听别人的私事,但终究好奇占据了上风,代入记者角色,不论什么问题都能厚着脸皮问出来。
  高旻反倒很开心,这说明舒楝和他的距离又近了一步,即使她不问,他也准备竹筒倒豆子,不藏不掖地把自己的情况交代清楚。
  “咱们边走边说——我母亲是老来女,外公一家都很娇惯她,原本以我父亲的出身绝对入不了他们法眼,可一场愈演愈烈的文化运动把他们打成土豪劣绅和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一夜之间由受尊敬的文化人变为需要被专政的对象,同族听到风声的亲人们一早走的走逃的逃,有下南洋的,也有跑去欧洲美国的,剩下的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上儿女婚事”
  寥寥数语讲述了一个大家族的命运,高旻语气平淡仿佛事不关己。前方有山洞横亘,他用手挡住岩壁以防舒楝弯腰时撞到头。
  山洞外一池寒碧,亭榭环绕,曲桥凌渡,通往漫山枫林,历经霜雪,呈现出醉人的绚红。
  “真美”,舒楝由衷赞叹,“谁能想到小巷深处藏着一座清雅秀丽的园林,符合古代文人、士大夫‘大隐隐于市’的审美情怀,华而不彰,含而不露,有底蕴的世家不会大张旗鼓地极尽炫耀,而是关起门来,独享泛舟采莲执蟹品菊天人合一的乐趣!”
  觅园高旻来过千百回,唯独与舒楝结伴而游的这回让他获得全新的感受,茫茫人海中找个能与之共鸣的同伴何其幸运,否则风物再美,无人共赏,终归是寂寞的。
  高旻心潮难已,一直想说的话冲向嘴边,“舒楝,我——”
  舒楝回眸,笑眼弯弯,“看满山红遍,层林尽染,多像首诗啊——诶,你有话对我说?”
  高旻望着舒楝清澈无翳的眼神,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他不确定表白能得到肯定的答复,更糟糕的后果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他赌不起。
  “没什么,就是告诉你一声,咱们绕过六角石桌,顺着曲径长廊走,就到梅园了”,高旻笑笑说。
  总感觉他有话没说,舒楝不再追问,眼色很快地换回之前的话题,“你父亲和母亲怎么认识的,虽说长辈不干涉,天南海北的两个人要有交集很难吧”
  “你忘了‘上山下乡’活动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父亲和母亲恰好都到云南插队,当时的背景下,我母亲显赫的家世非但没帮上她,反而因此沦为受歧视的阶层,也就是说家庭成分不好。家庭成分好的工农子弟如果和‘地主家的狗崽子’或者‘资本家阔小姐’谈朋友,那多半会影响前程,无论招工、参军、入党,还是提干,都不会顺利。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父亲向我母亲求婚时她有多感激!”
  细节高旻没讲,舒楝能想得到,在那个时代,他母亲是高攀的一方,而他父亲不顾前途选择了家庭成分不好的姑娘特别有勇气。
  “有些要求‘上进’的人和自己的右*派父母脱离关系,相比之下,你爸真爷们!”,舒楝夸得特别真心。
  高旻嘴角挑了挑,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可惜懂他的人并不多,即使我母亲也认为他没出息,放弃出国的大好机会,甘愿窝在胡同里当片警,在她看来,这种男人很窝囊”
  “在我心目中你父亲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舒楝记得高旻说他父亲因公殉职,这种敢于牺牲的人放在任何时代都很伟大,怎么会窝囊呢,变的不过是人心罢了,只不过碍于高旻,舒楝也不好说他母亲的是非,到底人各有志不能勉强。
  舒楝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高旻心头的阴郁,他微微一笑,伸出手臂,示意舒楝挽住,“来来来,咱们把臂同游!”,看出她迟疑,故意说:“怎么,不敢挽?那你思想也太封建了!”
  “谁封建,不就挎胳膊么!”,继续扭捏指不定人家以为她心中有鬼呢。
  还不到梅园,就有暗香袭来,以前的大户人家想必会煮雪烹茶,细嗅梅香。
  果然风雅这回事,钱、品味缺一不可哇。
  鱼缸石榴树,烟波画桥东,园林内的每一帧小景都可入画,舒楝流连忘返,这里美则美矣,就有点消磨志气,她还没怎么逛呢,已经有归隐山林的感觉了。
  高旻好像能猜透舒楝心思似的,带她去女眷住的绣楼感受红尘俗世的魅力。
  舒楝从太上忘情中回神,注意力被古色古香的女子闺房吸引,高旻说门窗家具所用的木料全都是上等的紫檀、花梨、红木——听着就贵重,博古架上摆的美人瓶没准是古董。直觉高旻这种不差钱的主儿估计不会拿赝品糊弄人。
  屋檐下的挂落飞罩雕镂精美,屋内的陈设更是华丽无匹,珠帘纱帐玉钩,舒楝用手摸了摸,触感温润,扭头问高旻,“这玉是真的吧?”
  “从明朝传下来的古玉,出自苏州有名的琢玉工匠陆子刚之手”,高旻轻描淡写地为舒楝科普。
  舒楝咋舌,不消说,明代的玉拍卖,估价怎么也得上百万,她忍不住替高旻担忧,“诶,我说,传家宝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挂着你不怕贼偷啊?”
  “觅园的安保系统比照博物馆的级别设计,另外还有专人负责警戒,不怕死的贼可以试着碰碰运气!”,高旻顿了顿补充,“今天我们来,后花园和绣楼才开放,平时紧闭门户,再加上24小时监控,别说偷玉了,偷颗石子都难!”
  “看来是我杞人忧天”,舒楝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值钱的家当人家能不看牢吗,她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实说撤掉安保措施这对玉估计也没人偷”,高旻不紧不慢地卖关子。
  舒楝表示怀疑,“为什么?屋里还有比这更值钱的?”
  “建国前觅园饱经战乱,破败的不成样子,亲人们抛家舍业到海外讨生活,留下庆伯看守祖宅,一个人的力量有限,难免照顾不周,假山上题字的石头被人偷走卖给文物贩子,字画就更不用提了,毁了不少,单就这对玉挂钩躲过了劫难,我猜多半是因为它不起眼的缘故,如果不内行,很容易当成地摊货”
  舒楝环视四周,墙壁上挂着洛神凌波图,书案上摆着文房四宝,妆台上的菱花铜镜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靠墙的红木雕花窄桌上放置着古琴和琵琶,这可是古代大家闺秀的标配,琴棋书画无不善工。
  锦帷秀帐遮着朱漆金雕月洞门架子床,舒楝细细抚摸雕饰的花鸟蔬果,凑近看栩栩如生。
  “我能坐床上吗?”,像孩子征求大人同意般,舒楝请示高旻。
  高旻哭笑不得,“这还用问吗,你随便坐,躺着都行!”
  舒楝小心翼翼坐在床沿仰脸端详,帐顶用金丝银线绣着缠藤牡丹,这张床的女主人一定过着绮罗丛中娇养的生活。
  轩窗外栽着芭蕉和秋海棠,春夜听雨打芭蕉一定妙极了。
  所谓诗意的栖居大抵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高总铺垫这么多就是为了去小舒家过年见家长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唔,还穿了情侣装……高总是心机鬼。
  本来放在一章,但字数太多,只能拆成两章了。
  见丈母娘要在下一章了。
  第80章 一起过年吧
  舒楝和高旻在觅园吃过午餐, 出发去第二站黄山。
  四个多小时的车程,中途舒楝提议换她开车被高旻否决。
  闲着也是闲着,开聊吧, 还能提神活跃气氛。
  如果副驾驶坐着一位聊天高手,长途开车不用担心犯困, 因为她总能三言两语把人逗笑。
  用简洁明快的语言讲述工作以来目睹之怪现状是舒楝的拿手好戏,轮到前任上司老闫, 鉴于他的奇葩程度, 必须浓墨重彩地好好说道说道。
  “别人请客,老闫点最贵的,他请客,就点一样,红烧羊肉面,肉呢绝不超过三块, 就这还美其名曰盛情款待大伙, 更可气的是, 说我们伙计跟着他这样的老板就像老鼠掉进了白米缸一般享福,哎哟喂, 脸皮厚的能拐弯!”
  “开车翘着二郎腿, 为了以表对他高超驾驶技术的认同, 你得将生死置之度外,说什么也不能拴安全带,拴了就等着挨说吧!”
  “功劳全是他的,过失全是伙计的!”
  “搞阴谋诡计的行家里手, 习惯性插刀,那叫一个稳准狠!”
  高旻听得直乐,舒楝如此“关照”前任上司,足见身受其害之深,但也就避重就轻地讥讽几句过过嘴瘾,真正将她逼至绝境的恶行却未曾多言,这种心理没人比他更懂,当年在硅谷的那段黑色岁月,比起憎恨搭档的背叛,他更恨自己毫无警觉心以至于面临最坏的情况时束手无策,断送了深爱的事业。失败了要认,矫饰和推脱不过是自我安慰。
  不过也有想不明白的地方,“良禽择木而栖,上司有失厚道,你大可以甩手走人,何必忍他?”
  “高总,咱们从打工者的角度出发,你觉得什么样的工作值得做呢?有竞争力的薪酬待遇,公司发展前景看好,上司人品佳,厚待下属……除了最后一条,前两条城投集团都满足我的求职需求,至于最后一条,老闫善于钻营,手腕灵巧,为我做的不少项目争取了空间,自由是我想要的,名利是他想要的,对此我们心知肚明,平时他喜欢搞小动作抢功劳随他去,只要不干涉我做事就行,但他打破了我们心照不宣的默契,还甩锅让我背,以为给点好处我就给他当枪使,真是小看人!所以忍不忍他的关键在于他有没有触犯我的底线,我这个人原则之外的东西不太计较,与其说忍他,不如说我喜欢‘便利’的工作方式! ”
  舒楝解释得足够清楚,高旻也知道她吃一堑长一智,被师兄利用的教训在前,同样的事自然小心提防。城投集团目前乱象丛生,短短时间内领导班子更迭两次,她离开未必是坏事
  “听说你前任领导日子过得不大舒心”,高旻想告诉舒楝一件让她高兴的事。
  “哦,他怎么了?”,舒楝是个向前看的人,挥别了过去就不会再关心,老闫是发达还是潦倒都不关她事,可为了将谈话进行下去,她象征性地问了句。
  “当初城投集团被挤兑走的瞿董,有家房地产行业的拳头企业请他做高级经理人,想是能量不小,将瞿董运作进协会兼任轮值会长,他当值期间对城投集团的某些人格外‘照拂’,其中就包括你的前任领导,我想他进协会的打算恐怕要泡汤”,高旻说完翘起嘴角。
  舒楝有些奇怪,城投内部的事,高旻了解得未免过于清楚,像他这种时间用金钱来计算的人,不会把精力浪费在无关的事上,再者跟老闫有过节的是她,对于高旻,老闫还是很够意思的,爱比邻连同线上平台大白菜价处理给他,怎么看都不是敌对关系,老闫倒霉,额手称庆的该是她舒楝才对,高旻没道理跟着幸灾乐祸呀。
  “高总,你该不会要进军地产行业了吧,不然的话行内的事知道的有点多哇”
  高旻差点忘了舒楝敏锐的洞察力,他含糊其辞说:“最近在考察一个地产项目,和业内人士碰过几次面,席间听他们说的”
  这话半真半假,高旻的确在跟进一个文化地产项目,合作对象正是瞿董的新东家,他们计划推个人进协会,高旻捎带手地帮了点忙,把瞿董送上了房协会长的位置,不为别的,单为给有意进协会的闫某人制造障碍,他对舒楝的卑鄙所为自己最好也尝尝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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