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众人个个听得是痛哭流涕,但心境却截然不同。司马羕如坐针毡,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坐这个首辅的位子。而王导、庾亮见司马羕受宠,内心更恨得无以复加。
一旁,中书省官员将司马绍的话一字一句记录下来,写成诏书。
10月17日,这封诏书,准确地讲应该算作遗诏,被正式颁布。
翌日,司马绍驾崩。他在位仅两年零十个月,终年二十七岁,死后谥号“明帝”,庙号“肃祖”。按照规矩,开创基业称祖,守成明君称宗。西晋把司马懿、司马昭、司马炎都奉为祖,而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仅称宗,一方面是由于当时王敦掌权,就连这个宗都还是荀崧先斩后奏争来的,若再称祖,王敦肯定死都不答应;另一方面,司马睿这个开国皇帝也确实当得有点窝囊。如今,司马绍被尊为祖,可谓实至名归,他的成绩无疑是超过了先父司马睿。
《晋书》对司马绍评价颇高,称其聪明机断,通达人情世故。他短暂的人生就像带着剿灭王敦这个单纯的目标而来,等目标达成,他便匆匆而去了。有人怀疑司马绍被人下毒。这里要介绍一下,东晋总共有十一位皇帝,这十一位皇帝的平均年龄仅三十三岁,其中三人明确记载系被谋杀(并不包括司马绍),另有七人在二十来岁时早夭。由此,出现司马绍被害一说也就不足为奇了。那么,司马绍到底是不是被毒死的呢?我们可以分析一下。
最盼着司马绍死的首推王导,他自然是第一嫌疑人。不过,司马绍对王导防范心最强,近两年王导又备受冷落,极少进宫,料想,他没什么机会给皇帝下毒。
第二嫌疑人是庾亮,但庾亮失宠时司马绍已经病了。而且和王导不一样,他与司马绍之间并没深仇大恨,应该不会行此险招。
第三嫌疑人是司马宗和虞胤。二人有宋祎帮衬,要想给司马绍下毒,可谓易如反掌。然而,二人正得宠,也没必要谋害皇帝。
所以,理论上讲司马绍应该属于正常死亡。
言归正传。东晋自公元318年开国至今仅八年,皇位就传到第三代——年仅五岁的司马衍手里了。
同心协力,其利断金
纵然司马绍临终前嘱咐众公卿同心协力,但谁都知道这是句空话。
历阳太守苏峻见司马宗失势,害怕会影响自己的地位,内心躁动不安。荆、雍、益、梁四州都督陶侃和驻守淮南寿春的祖约更自恃资历深厚,却未名列顾命大臣,故怀疑是庾亮暗中做了手脚,二人对庾亮恨之入骨。
外州尚且如此,朝廷里更是火药味十足。
庾亮左手一个中书令,右手一个中护军,他大权在握,头顶上却压着一个司马羕,自然咽不下这口气。
比庾亮更憋屈的是王导。再怎么说庾亮也算得了实惠,王导则依旧两手空空,只有个司徒虚衔。就在司马衍的登基大典上,王导赌气告病不出席。
尊崇皇室的尚书令卞壸是个直肠子,他上疏奏道:“先帝刚驾崩,王公就称病,这还算是社稷之臣吗?”
王导迫于舆论压力才勉强出席了登基大典。
王导一边跟朝廷赌气,一边却跟郗鉴打得火热。就在郗鉴返回徐州广陵时,王导以私人名义恭送出建邺。朝臣结交藩镇历来属于敏感的问题,如果放在皇权强势的时代,搞不好连命都会丢掉。可如今皇帝只有五岁,王导毫无顾忌。
卞壸再次上疏弹劾王导。
王导看明白了,卞壸一直跟自己过不去,先前是被司马绍当枪使,今天,幕后主使换成了庾亮。他意识到必须得跟庾亮合作才有出路。
虽说王导无兵无权,但他还是有足够的筹码跟庾亮谈判,一是因为他强大的政治影响力,二是因为有藩镇大员郗鉴做后盾。
很快,王导和庾亮达成共识——两家同时扩大权力,先联手搞掉司马羕再说。
那么接下来问题来了。司马羕可是先帝临终前托孤的首席辅政重臣,庾亮和王导再牛,充其量也只能算司马羕的副手,能压过司马羕的只有皇帝,但皇帝司马衍年仅五岁,庾亮和王导总不能直接撺掇这孩子下诏废掉司马羕。
办法总是有的。皇帝谁的话都可以不听,却唯独有一个人说话他必须听,这人便是皇帝的妈妈,同时也是庾亮的妹妹——皇太后庾文君。
但还是有问题,庾文君地位虽高,可先帝临终托孤时根本没提她的事。
难不成要让皇太后进入辅政团跟司马羕死磕?不是不行,而是没必要,因为庾亮和王导找到了另一条捷径——比辅政更牛的权位——摄政。
顾名思义,辅政指辅佐国君治理政务,摄政则是代替国君治理政务,可以这么讲,摄政权基本等同于皇帝。
经过庾王两家联手发力,公元325年11月2日,庾亮的妹妹——皇太后庾文君宣布临朝摄政。从此,公卿的奏疏要称庾文君为“皇太后陛下”。
庾家权势熏天,王导自然不能白出力。庾文君一摄政即推翻司马绍临终前的安排,宣布多位重臣职位调动。
首先就是让王导任录尚书事,与中书令庾亮、尚书令卞壸组成新的辅政团体。王导总算捞到便宜。不过,司马绍临终前可是安排了七位辅政重臣,排除刚回徐州的郗鉴不提,另外三人又往哪儿摆呢?
中领军陆晔转任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给予和三公同等的礼遇)。也就是说,他没了兵权,彻底沦为荣誉重臣。
丹阳尹温峤职位不作变动,但不在辅政团体内。按理说,温峤是庾亮的至交好友,怎么竟被庾亮甩到一边了呢?其实,庾亮对温峤另有安排,这里先留个伏笔,下文马上会讲到。
再说被司马绍寄予厚望的首席辅政重臣——太宰司马羕压根连提都没提。说白了,别说是首席辅政,就连搭帮辅政今后也跟他再没有半毛钱关系了。司马羕心里把庾亮恨得要死,却只能窝窝囊囊地接受。
左卫将军司马宗转任骠骑将军(二品高阶武职,不属于禁军统帅),右卫将军虞胤转任大宗正(九卿之一),二人被剥夺禁军兵权均在意料之中。
接下来,庾亮安排表亲褚翜(zhu shà)任左卫将军。在“永嘉之乱”时,褚翜曾保护过多位庾氏族人的安全,他和庾氏交情笃深。王导则安排赵胤任右卫将军。早年间,赵胤相继做过王导幕僚和王敦部下,他无疑属于琅邪王氏派系。
如此,局势清晰了。庾亮和王导合伙把司马羕、司马宗打得全无还手之力,二人又进行利益交换,在各个重要岗位安插自己人。
庾王联手取得了巨大成功,但二人有嫌隙在先,所以注定,他们接下来免不了要开始内斗了。
庾氏朝廷
由庾亮、王导、卞壸三人组成的辅政团中,庾亮因为有摄政的庾太后撑腰稳坐头把交椅,王导这个录尚书事得看庾亮脸色。而王导跟庾亮在政治理念上还存在不小的分歧。前面不止一次讲过,王导为政崇尚宽和。虽然庾亮早年也认可这一理念,但等他自己一上台,却一改旧章,推行法家政治。江东人多年来早已习惯宽松的政治环境,庾亮这么一搞,渐渐失了人心。
再说卞壸,这位直肠子忠臣总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充当庾亮的马前卒。但凡庾亮不方便出面——尤其是针对王导的时候,卞壸就冒出来了。他看谁不顺眼就弹劾谁,大有昔日刘隗、刁协的风范。王导评价说:“卞壸岩岩(意为严厉),刁协察察(意为苛察),戴渊峰岠(意为冷峻)。”他拿卞壸与刁协、戴渊相提并论,可见心里头早把卞壸归为政敌之列。
阮孚私下劝卞壸保持中庸之道。补充一句,这位“竹林七贤”之一阮咸的儿子在当时可是位时尚达人,他除了继承阮咸嗜酒如命的特点外,还有个现代人见怪不怪的爱好——热衷于收藏鞋子。而且,阮孚有事没事就往鞋上涂蜡,呵护得无微不至。虽然晋朝没有“爱马仕”“范思哲”这类国际大牌,但料想他收藏的鞋子肯定也价格不菲。
卞壸听毕,不以为然,他回道:“你们这些名士个个风流洒脱,脏活累活我不干谁干?”
阮孚看说不通,预感到朝廷会再起动荡,回到家便把族人都召到了一块。
他提议说:“庾亮肯定会惹出乱子,依我看,咱们不如各自申请出任外州地方官,以图家族延续。”
具体去哪儿呢?江北肯定不行,那里临近胡人领地,流民帅横行,过的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比朝廷还要危险。再列数江南各州——湘州被王舒占着,荆州被陶侃占着,江州被应詹占着,剩下的也只有广州和交州这两处蛮荒之地了。穷是穷了点,但毕竟安全。主意已定,阮孚遂向庾亮申请出任广州刺史,阮放(阮孚的叔爷)申请出任交州刺史,庾亮全都答应下来。
从此,阮氏家族与交、广二州结下了不解之缘。往后,相继又有多位阮氏族人出任这两个州的地方官。交州地处越南,阮氏族人在此地开枝散叶,最终使阮姓发展成当今越南第一大姓。联想到越南人与魏晋“竹林七贤”的阮氏之间的关系,不能不令人感慨世态变迁的奇妙。
还是让我们回到惊心动魄的晋都建邺。公元326年,庾亮为压制王导,授意皇太后庾文君下诏,命令湘州刺史王舒入朝任尚书仆射。由此,王舒成了尚书令卞壸的手下,而湘州刺史则由卞壸的堂兄卞敦接手。原本王导这个录尚书事做得就不舒心,这下,哥俩同病相怜,得一块儿受庾亮、卞壸的窝囊气了。
然而祸不单行,王舒在尚书台屁股还没坐热,再度改任会稽太守。让我们看看王舒的履历。早在王敦掌权时代,他乃是堂堂荆州都督兼荆州刺史,等王敦一死,他就降到湘州刺史,庾亮掌权后,他回朝任尚书仆射,没两天又成了会稽太守。职业生涯可谓一落千丈。
王舒心里不痛快,他提出:会稽犯了他亡父王会的名讳,做儿子不能不孝,所以不能去会稽。
王导不想跟庾亮再起争端,调和道:“反正你在朝廷也不如意,万一天下再乱起来,你在会稽做外援,还能有个帮衬。”
王舒犯起牛劲,死活不去。
庾亮看王舒跟自己较劲,气不打一处来,最后,他竟把会稽改名成郐稽。这下王舒没辙了,只好赴任。
王导开始频频称病不上朝。他除了赌气外,还有两个原因:一来,他要告诉那些不爽庾亮法家政治的同僚,自己跟这糟心事没关系;二来,他也预感到,庾亮马上就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这段时期,自己还是置身事外比较好。
公元326年夏,淮北都督兼徐州刺史刘遐病死。如果不出意外,江北实力最强的流民帅——徐、兖、青都督兼兖州刺史郗鉴势必吞掉刘遐的军队。庾亮不想让郗鉴独吞,马上委派郭默任淮北都督,接管了刘遐军队。但若一点好处都不给郗鉴留也说不过去,于是,庾亮让郗鉴当了徐州刺史。就这样,庾亮和郗鉴瓜分了刘遐的遗产。
公元326年秋,江州刺史应詹病故,庾亮终于搬出了温峤,他让温峤当上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同时修筑石头城以备不时之需。不言而喻,这些举措均是为掣肘以陶侃为首的藩镇势力。
宗室大劫
庾亮的权势盖过王导,又削了司马羕和司马宗的权,在朝廷里可谓只手遮天。不过,他一想到司马羕、司马宗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心里就不安生。
必须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公元326年11月,御史中丞钟雅(颍川钟氏族人)突然举报司马宗谋反。
司马宗要兵权没兵权,要政权没政权,他能谋什么反?史书中对此事一笔带过,甚至连司马宗想怎么谋反都没写。其实,别说史官不知道,恐怕就连当事人钟雅都拿不出证据。毫无疑问,这又是一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无头冤案。
不用想,钟雅的幕后主使正是庾亮。庾亮也不需要证据,他当即派右卫将军赵胤缉拿司马宗。这里要着重提一句,右卫将军赵胤是王导的人,左卫将军褚翜才是庾亮的人,庾亮不派褚翜反而派赵胤,绝对有把屎盆子扣到王导脑袋上的意思。
赵胤指挥数千禁军围攻司马宗。司马宗官拜二品骠骑将军,名头虽响,却不属于禁军将领,他手里只有百八十号贴身侍卫,结果三下五除二就被赵胤杀了。司马宗的三个儿子全部废为庶民,并免除宗籍改姓马氏。
庾亮进一步扩大打击面,顺手把司马宗的同党虞胤赶出朝廷,外派桂阳太守,又罢免了司马宗的胞兄司马羕和侄子司马统的官职。短短一年,受司马绍临终托孤,位列首席辅政重臣的太宰司马羕就成了平民。由此,江东势力最强的宗室力量——司马亮这一支系,遭受重创。
这事过去好几天,六岁的小皇帝司马衍才发觉朝堂上少了个人。
他懵懂问道:“怎么好几天没见到白头公啦?”司马宗死时四十来岁,但他头发斑白,故司马衍以“白头公”相称。
庾亮答道:“他谋反,臣把他杀了。”
司马衍一听,哇哇大哭:“舅舅说谁谋反就杀谁。要是有人说舅舅谋反,可怎么办啊……”
俗话说,童言无忌。小孩子一句话把庾亮问得当场愣住了。
一旁,皇太后庾文君抄起一柄象牙尺,照着司马衍头上就是一下:“不许胡说!”
司马衍忍着抽噎,委屈地看着母亲和舅舅,完全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挨打。
宁坐山头望廷尉
随着庾亮把政敌一个一个踩到脚下,自信心瞬间爆棚。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先前一直跟司马宗勾勾搭搭的历阳太守苏峻。
公元327年,庾亮决定向苏峻下手。为此,他先咨询了王导的意见。
“最近我听说司马宗的故吏都跑到苏峻那里寻求庇护。苏峻狼子野心,留着早晚是个祸患,我想召他入朝,借机削了他的兵权,王公觉得可否?”
王导凡事以和为贵,又预感此举很可能会激苏峻谋反,他虽与庾亮互为政敌,但也不能坐视不理,遂劝道:“苏峻肯定不会奉召入朝。我劝你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好。”
王导给庾亮泼了一瓢冷水,但这并没能打消庾亮的念头。
翌日,庾亮在朝堂上正式提议要征召苏峻。
满朝公卿皆认为不妥,但谁都没敢吭声。这时,直肠子卞壸坐不住了。他不能由着庾亮胡来,言道:“苏峻坐拥强兵,其驻地历阳离建邺近在咫尺,一旦有变,京都势必再度卷入战乱,望庾公三思!”
庾亮不听。
江州都督温峤获悉此事,一连给庾亮写了好几封信,劝其不要征召苏峻。
远在历阳的苏峻也听到风声,他不想把事闹僵,赶在朝廷正式下诏前给庾亮写了封信,申明自己的态度。信中言道:“在下肩负抗击胡人的重任,但凡朝廷有所差遣,虽万死不辞。至于说让在下入朝为官,这实在有点勉为其难。”
纵然所有人都试图拦住庾亮,但庾亮一概不理,最后还是下诏让苏峻入朝任大司农(九卿之一)、散骑常侍。必须要说庾亮小家子气,既然想夺人兵权,好歹也给个三公坐坐,结果只抠抠搜搜给了个九卿。
几天后,苏峻接到诏书。
他上表言道:“昔日明皇帝(司马绍)曾拉着臣的手,嘱咐臣北伐胡寇。如今中原未定,臣岂敢入朝以求苟安?哪怕朝廷把臣派到穷乡僻壤让臣效犬马之劳,臣都毫无怨言。”
庾亮还是不依,坚持让苏峻入朝。
苏峻的部下皆劝:“您连去个穷乡僻壤都不被准许,可见庾亮忌惮您到了什么地步。您若入朝,断无生路,不如索性反了吧!”
苏峻意识到自己被庾亮逼上了绝路,连声叹道:“朝廷说我谋反,我哪里还有活路?当初社稷危如累卵,如果没我,恐怕就亡国了,不想今天还是免不了兔死狗烹……”言罢,他一咬牙,一跺脚,抽出腰间佩剑,高举过头顶:“我宁坐山头望廷尉,不坐廷尉望山头!反了!”
八百年后,南宋词人辛弃疾在《丙寅岁山间竞传诸将有下棘寺者》中引用了这一句典故:去年骑鹤上扬州,意气平吞万户侯。
谁使匈奴来塞上,却从廷尉望山头。
荣华大抵有时歇,祸福无非自己求。
记取山西千古恨,李陵门下至今羞。
苏峻揭竿而起后,又拉拢驻守在淮南的祖约入伙。祖约本就对庾亮不满,当即派侄子祖涣(祖逖的儿子)增援苏峻,算正式加入苏峻叛军。
建邺是我的
苏峻驻地历阳位于今天长江西北岸边的安徽和县,与马鞍山市隔江相望,距离建邺五十多公里。
离都城这么近的地方闹叛乱,登时举国上下纷纷攘攘。
司徒王导气急败坏,但他的心思却比脸上表现出来的要复杂得多。
看庾亮怎么收拾这烂摊子。他一边嘀咕着,一边给郗鉴写了封密信——“苏峻在历阳谋反,保不准会发兵建邺,你可上奏朝廷,请求来建邺勤王。”
王导盘算,若苏峻只是窝在历阳,郗鉴大军入驻建邺,到时候郗王联盟的实力将完全压过庾亮。如果苏峻真的打到建邺,郗鉴勤王更加名正言顺、责无旁贷。待平叛之后,庾亮同样抬不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