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十里红妆,白马迎亲,小坏蛋幼年时答应的事情,他真的做到了。
但愿他今日许下的诺言,也与当年一样,永远不变,永远不忘。
永远。
第六章 红妆(八)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礼官冯吉扯开嗓子,将最后一句话故意拉得余音绕梁。
两群丫鬟和仆妇立刻一拥而上,丢下新郎官郑子明,将两位新妇分头送入后宅,脚步整齐急促,仿佛唯恐自己这一队落在另外一队身后。
郑子明转身欲追过去调节,却被冯吉当场拦了下来。紧跟着,哄闹声和祝福声就响彻成了一片。柴荣、赵匡胤、韩重赟、杨光义、潘美、李顺儿等一众兄弟,带领着若干军中少年,喊得尤为卖力,仿佛根本没看到皇帝郭威和一众道贺大臣的存在。
郭威乃是大头兵出身,对繁文缛节原本就不怎么感兴趣。见酒宴已经开始,干脆不待郑子明上前招呼,就主动出击,找到郑仁诲、王峻、王殷等一干老兄弟,开始推杯换盏。
如此一来,大堂内的气氛顿时愈发活跃。几乎所有人都抓起了酒盏,开始鲸吞虹吸。
“嗯,有点儿意思!”坐在大堂最核心处一个独席,枢密副使冯道举起酒盏抿了抿,眯缝着眼看着那一群起哄的宾客,脸上浮起一团神秘的微笑。
皇帝亲自下旨,赐镇翼节度使郑子明与泽潞节度使常思爱女常婉莹、陶家庄义民之女陶三春同时完婚,不光在本朝,恐怕再向前逆推三代,也是一份罕见的创举。算是给足了郑子明和常克功二人面子,同时也清楚地向外界表达出了一种态度,朝廷不会亏待有功之臣,但也不会再像前面几朝那样,容忍藩镇们继续做大。识趣者,就赶紧效仿郑子明,将掌控的地盘和兵马交一部分出来,良田美宅还是金银珠宝,朝廷随着你挑。如果不识趣的话,哼哼,咱们这位大周天子可是一刀一枪从普通小兵打上来的,眼下正值年富力强,想要收拾谁,根本不用考虑什么阴谋诡计,直接就可以带着十万大军登门拜访!
而朝中文武这几天的表现,也非常令人玩味。不论以往与郑子明关系亲疏远近,几乎全都有贺礼送过来。包括一直与之不对付的王峻,包括最近因为从龙之功,地盘和兵马都急剧扩大的王殷,还包括符彦卿、高行周,以及若干大大小小的兵头……
若说这些人已经看清了形势,准备效仿郑子明,自剪羽翼,以兵权和地盘换取良田美宅,冯道是一百二十个不信。跟这群老兵痞打了一辈子交道,他清楚地了解其中绝大多数人的心思。官职高低对这群人来说并不重要,朝廷是否信任,对他们来说也不重要。只要手中的兵马足够令朝廷投鼠忌器,他们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就是小一号的土皇帝。看上哪座宅院随时可以抢了搬进去住,看上那片田产可以直接命令田主双手奉上,才不稀罕朝廷所赐那仨瓜俩枣!
但以目前态势,那群兵痞,也没胆子公开与朝廷唱反调。且不说郭威这尊大佛,足以令鬼魅魍魉望而生畏。就看今天帮助郑子明迎亲和宴客的那群后生晚辈,皇帝陛下的义子柴荣,新晋的节度使赵匡胤,常思的女婿韩重赟,泽州马军指挥使杨光义,还有王政忠、刘庆义、潘美、陶大春等等,个个声名赫赫,文武双全。真的跟老一辈兵痞们沙场争锋,谁生谁死,未必可知!
而这,还只是眼前的局面。作为屹立数朝的不倒翁,冯道即便是用脚指头去想,也能推测出五到十年之后,当一众少壮将领成长起来,朝堂上会是如何模样。而届时郭威不过才五十六七,算不上老迈。只要坐镇汴梁,给与自家儿子柴荣和一众少壮将领足够的支持。放眼天下,哪个诸侯还敢兴风作浪?
那将是怎样的一个局面?想想,冯道激动得手都发抖。大唐盛世由何而来?不就是虎狼之师俱归中枢,而朝廷的政令畅通无阻么?一旦中原的各方势力都被朝廷压服,郭威将所有力量拧成一股绳,南征荆楚,北伐契丹,又怎么可能是一句空话?而自己如果真的能参与其中,后世著史,谁又敢说长乐老子历仕多朝厚颜无耻。谁敢忘记长乐老儿忍辱负重,最终辅佐圣主,重整河山之奇功?
“连冠军侯都一次娶了两个,陛下春秋正盛,何必苦着自己?不如早立正宫,广纳妃嫔,若是能诞下凤子龙孙,也好让太子殿下多几个帮手!”正想得热血澎湃之时,忽然,又一道低低的声音,针一般刺进了冯道的耳朵。
“谁?谁这么恶毒?”手臂又是一哆嗦,饶是涵养功夫高,冯道也差点儿将面前矮几推翻在地。
大周朝比前面数朝的另外一大优势便在于,郭威膝下只剩下了柴荣这么一个继承人。而柴荣自身又得到了赵匡胤、郑子明、张永德,甚至高怀德、符昭序等少壮派将领的全力拥戴。父子两个齐心协力,对内对外都能战无不胜。
若是郭威再有了亲生儿子,并且因为舔犊情重,起了废立之心,那大周朝即将面对的惊涛骇浪,也绝对会是前面数朝的十倍!刚刚出现的太平盛世希望,又将被彻底掐灭。而自己,长乐老儿冯某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洗清别人泼在自己身上的污水!
想到这儿,冯道心中的愤怒立刻无法掩饰。抓起酒盏,就想砸向正在给郭威出馊主意的那个佞人。然而,待看清了此人的面目,他的胳膊再度僵了僵,有股冷气从脚底直接窜上了头顶。
是王峻,还有王殷,还有范质,王溥,以及若干在郭威起兵之时,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故旧老臣。与他们几个相比,自己就像风中残烛对上了正午的烈日,根本没有出现的必要!
怎么办?郭威才五十出头,怎么可能拒绝得了,“广种多收”和延续血脉的诱惑?而身为臣子,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可能跳起来说:陛下,请你为了江山社稷着想,不要再娶新的老婆,请心甘情愿断地选择子绝孙?!
前后不过短短几个刹那,已经有冷汗从冯道额头上淌了下来。一滴,一滴,又是一滴,砸在酒盏里,溅起涟漪串串。
他想向柴荣示警,让柴荣自己来化解眼前危局。然而,目光在大堂里扫来扫去,却发现柴荣正带着赵匡胤和高怀德两个,替郑子明挡酒,喝得不亦乐乎,根本无暇分心他顾。他又迅速将目光转向自家儿子冯吉,希望儿子能过来帮自己出个主意,却又惊愕的发现,冯吉、符昭序和潘美三人勾肩搭背,喝得正是热闹,根本没功夫多看他这个苦命的老父亲一眼。
阻止不了,就顺势而为。倒向实力最强的一方,避免血光之灾。管他乱世还是盛世,自家人生存才是第一。多年来奉行的处世之道,迅速帮长乐老儿冯道做出了决断。无论他这一刻,心里是否疼得宛若刀绞。
迅速站起身,冯道捧着琉璃盏,准备加入劝说郭威立后和纳妃的队伍。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了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秀峰,盛之、文素,你们的意思朕懂。也感谢你们为了朕如此费心。然而郭某当年还是大头兵时,柴氏肯不顾其家人劝阻果断下嫁,如今郭某走运被推上了皇位,就不能把皇后的位置封给别人。那样做,太坏良心。朕怕半夜睡不着觉!有些话,就不要再说了,朕这辈子,只会有柴氏一个皇后,绝不另立。至于广纳妃嫔,朕今年都五十多了,就别学某些不争气的家伙,豁出老脸去祸害别人家黄花大闺女了!平素力不从心不说,待朕死后,人家也就三十出头,下半辈子,孤灯苦影,该如何去捱?”
第六章 红妆(九)
“这……”
“陛下……?”
想到过郭威有可能会拒绝,但是王峻等人却万万没有想到,郭威会说出如此悲天悯人,有情有义的一番话来。顿时,事先准备在肚子里的许多言辞,都没有勇气再说出口,一个个窘得面红耳赤。
论年龄,郭威在众人之间不算最长。论权势,众人谁也不可能大过皇帝。然而自从成功拥立郭威登位以来,他们当中,几乎每个人都往家里抬了三、四房姬妾,个个都觉得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却谁都未曾想过,当白苍苍的英雄死后,青春年少的美人该如何自处?
正尴尬间,却又听郭威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们几个的心意,朕领了。无非是觉得,郭某流血打下来的江山,不该落在外姓之手。今天,郭某就给大伙一个明白话儿。先,君贵是柴氏的侄儿,不是外姓。其次,即便将来老天垂怜,让朕真的有了后人,君贵也永远都是太子,绝不允许变更!主幼臣强将会是什么结果,你们几个都亲身经历过。真的不应该,也没必要,再经历第二次了。冯枢密,你的天下读书人之。过来,记下朕今天的话,替朕广传天下。朕,这辈子只有一个太子,就是郭荣。从今往后,谁若是再兴废立之言,朕,必亲手斩其头颅!”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将王峻、王殷等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而胆小了一辈子的冯道,却忽然上前半步,长揖及地,“臣,枢密副使冯道遵旨!臣,大周枢密副使冯道,替天下苍生,谢陛下仁德!”
“冯可道?”枢密使王峻没勇气直接去捋郭威虎须,却有足够的胆量去威胁任何同僚。立刻转过头,对着冯道怒目而视。
再一次令所有人都万万没想到的是,胆小了一辈子的长乐老儿冯道,今天却突然勇敢了一回。看都不看王峻一眼,单手举起一只琉璃杯,大声宣告。“老臣誓,宁可粉身碎骨,也将陛下今日之言广传天下。如有违背,愿如此盏!”
说罢,奋力将琉璃盏掷落于地,顿时摔了个粉身碎骨!
“哗啦!”清脆的响声,打破了大堂内的喧闹,刹那间,将所有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今日天光甚早,老臣回去著书了。陛下,诸位同僚,来日早朝见!”平素八面玲珑,一辈子奉行“唾面自干”的长乐老儿冯道,像换了个人一般,昂挺胸,阔步而出。
“好!好!”马上皇帝郭威,先大笑着抚掌,随即高高举起酒盏,“长乐公,朕与你相识这么多年,唯独今天,觉得你活得像个男人!来,诸君,饮盛,为可道贺!”
“饮盛,为陛下贺,为大周贺!”郑仁诲立刻大笑着举盏,与郭威遥相呼应。
“饮,饮盛!”范质,王溥互相看了一眼,也连忙将酒盏举到了头顶。
“饮盛!为陛下贺!”
“饮盛!为大周贺!”
屋子里大多数宾客都不知道刚才生了什么事情,也跟着乱哄哄起身,鲸吞虹吸。
“饮,饮盛!”始作俑者王峻无奈,只能苦笑着举盏,将酒浆倒灌入喉。
他向来就不是个轻易肯服输的人,哪怕今天郭威的话语里,已经隐隐透出了几分杀机。他不相信,性子急躁,又浑身上下充满了江湖气的柴荣,会是一个合格的储君。正如柴荣从来不相信他王峻是一个合格的当朝辅。今日之事准备稍显粗疏,他才不小心输了一局。而岁月漫长,早晚有一天,他相信自己能令郭威放弃今天的决定,替大周朝,替所有老兄弟,重新安排未来!
“好了,朕在这儿,有人肯定会拘束。朕回去了,君贵,你替小胖子好好招呼宾客!”郭威清楚地了解王峻的性格,不想在郑子明的婚礼上节外生枝。朝所有人亮了亮酒盏底儿,笑着说道。
“起驾回宫!”太监立刻拖长声音,宣告皇帝陛下的离去。
众宾客连忙起身相送,待郭威的仪仗去远,6续又返回大堂来,继续开怀畅饮。在场绝大多数人都没有注意到,就在刚才大伙围着新郎官劝酒的时候,大周朝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更没有意识到,皇帝郭威今天的言语和举动,将对整个中原的局势和未来,将造成何等深远的影响!
酒席从中午开始,延续到月上西楼方才结束。送走了所有宾客,又将烂醉如泥的新郎官郑子明摆在软塌上,派仆妇抬进了洞房,柴荣和赵匡胤两个才终于松了口气,走到专门留给贵客的厢房里,喝茶歇息。
“王秀峰今日之举,相当于摆明了阵形,要跟大哥你誓死一战了。多亏了陛下圣明,当场驳回了他的请求,并趁机再度确定了你的太子之位!”掏出一粒陈抟老祖亲手配制的解酒丹,赵匡胤一口吞了下去。然后又狠狠地灌了自己几大口浓茶,喘息着道。
“范质的性子太软,王浦的从政时间太短,还没适应朝堂上的风云险恶,他们两个,只能算是被王秀峰强拉着凑数的,不足为虑!”柴荣笑了笑,也掏出一粒醒酒丹放在了嘴里,一边慢慢咀嚼,一边轻轻摇头。“至于樊爱能、何徽等辈,无非是记恨我到任后,着手清点士卒,淘汰老弱,令他们无法继续吃一大半的空饷罢了。这种人有奶便是娘,只要这一轮整军结束之后,多些粮饷给他们作为补偿,就会立刻改换门庭。真正值得重视的,不过是王峻和王殷,而自从老三前往辽东消息被泄漏那一刻起,我与他们二人之间,就已经彻底势同水火。所以,他们想方设法离间我与陛下的父子之情,丝毫不足为怪。如果哪天他们俩个突然主动向我示好了,那我才真的要提一百二十个小心!”
“这,这,的确!”赵匡胤愣了愣,然后哑然失笑。“的确他们两个忽然主动向你示好,才真正值得担心。不过常言道,三人成虎……”
“没事,我信义父,正如义父信我!”柴荣端起茶碗抿了抿,笑着打断,“除了义父的信任之外,其他,归根结底都是实力上的问题。如今有义父在,王秀峰和王殷两个,无论怎么折腾,都动不了我一根汗毛。而如果哪天义父他老人家若是突然撒手西去,咱们兄弟如果还没有力气跟老匹夫王峻相争,那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绝不会如此。子明、我,还有高怀德,三人足以掌控大半个河北!只要大哥一声令下,就能挥师南向,让那群老匹夫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百战精锐!”赵匡胤立刻接过话头,咬着牙道。
“还不到那种时候,义父乃行伍出身,身子骨一向硬朗!”见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柴荣又笑着连连摇头,“只要义父能继续在我背后支撑五年时间,我就可以不费一兵一卒,让王峻和王峻两个滚回家去养老。你和子明眼下先要做的事情,不是控制河北,而是继续按照沧州军的方式打造精兵。自古以来,赢了内斗,都算不上什么本事。能却异族于国门之外,才称得上英雄。倘若当年大唐太宗不是打垮了突厥,就凭他杀兄、屠弟、逼父诸举,与桀纣比肩也不为过!”
“大哥放心!”赵匡胤被说得心怀激荡,用力拍了下桌案,沉声许诺,“待返回河北之后,我一定努力辅助子明……”
“不是要你辅助子明,而是你自己也站出来,独自打造一支新军!”柴荣摆了摆手,再度笑着打断,“子明此番献地分兵,等同于掘了某些人的祖坟,短时间内,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所以,你这个做二哥的,就得站出来多承担一些,免得让他独自一个人木秀于林。”
“我明白!”赵匡胤笑了笑,欣然点头,“我明白,大哥尽管放心。就像今晚替他挡酒一般,只要有我在,谁也甭想……”
话说到一半儿,他忽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抬手朝自己口袋里掏了掏,又拿出一粒醒酒丹,在灯下晃了晃,迟疑着道:“咱们俩的醒酒丹是扶摇子所赐,扶摇子是子明的师父,子明怎么会醉得那么快?莫非扶摇子老祖给了咱们丹药,却唯独忘记了照顾他这个徒弟?”
“怎么可能!咱们上当了,这该死的郑小肥!”柴荣恍然大悟,挥舞着胳膊,哭笑不得,“亏得咱们哥俩还担心他今晚醉得入不了洞房,这厮,这厮真是……”
“这厮也就表面看着老实!”赵匡胤指着柴荣的鼻子,哈哈大笑,“算了,算咱们俩倒霉。总不能现在闯过去,质问他是不是装醉?”
“这厮,明天切莫让我见到!”柴荣无奈地摇头,撇着嘴,将目光转向窗外。
窗外,明月悬上了屋子角。流光如纱,照得天地间一片静谧。
几缕微风托着一片羽毛,缓缓飞出柴荣的视线。缓缓飞过高墙,飞过拱门,然后在花园里打个转,轻轻地落在一处亮着烛光的窗口。
窗子内,郑子明轻轻拉出常婉莹的簪,任凭乌黑的长,瀑布般落在奶白色的锁骨上,溅起涟漪串串。
“看什么,这么久了还没看够?”常婉莹笑着抬起头,双目流波,红唇娇艳似火。
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付诸行动。郑子明会心地一笑,果断低头。眼看着四瓣红唇越凑越近,越凑越近,窗外竹林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郑大哥,两份盖头,你至今只揭开了一个。另外一边,莫非要等到天明么?”
“啊!”郑子明的身体一僵,所有动作都嘎然而止。
“呼延云!你当初说好了两不相帮?”常婉莹的脸,顿时羞得如同着了火。一个纵身从窗口跃了出去,双掌化作两道闪电。
惊呼声乍起,随即,化作一阵低低的娇笑。令闻听者心中一荡一荡,如春潮之中泛舟。
第七章 治河(一)
“相公,你摸摸,他好像在动,他好像真的在动啊!”常婉莹穿着一袭湖蓝色的绸衫,慵懒的躺在一张竹塌上,声音腻得宛若加了糖霜的酥油。
竹塌很宽,足以并排躺下四个人。而现在,上面却只卧了她一个。她的丈夫,大周七州节度使,冠军侯郑子明,像个铁塔般站在竹塌旁,一边用扇子送来习习凉风,一边咧着嘴巴回应:“当,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儿子!看,这拳头,可真有力气。哎呀,别再打了,再打你娘亲就该打你屁股了!”
“臭美,你怎么知道她就不是个女儿?”常婉莹自动忽略了后半句“挑拨离间”之词,温柔地看着肚子上的小小凸起,目光里充满了母性的慈祥。
“男孩,不会有错!你夫君我的医术,如果自认第二,天下谁敢称作第一?”对于岐黄之道,郑子明向来自负得很。立刻接过话头,郑重补充。
“相公,我发现你越来越自大了啊!”
“这不叫自大,是自信!”
“咯咯,咯咯……”
低低的笑声在四下里响起,众侍女尽力转过头,捂住嘴巴,以尽可能地对宅邸的男主人保持尊敬。
胎动,怀孕期最常见不过的胎动,却给沧州城的冠军侯府内,平添了无数欢声笑语。七州节度使大人有后了,十有七八是个男婴!太子殿下已经将汴梁城内最好的稳婆打发了过来,泽潞节度使干脆直接送来了整整五十名年青力壮的仆妇。符老狼送来了蒲扇的玉璧两对儿,高白马赠了拳头大的金锁一把,外加上好的苏绸百匹。赵匡胤、高怀德和符昭序三位节度使,则各自送来了骏马十匹,牛羊百头。这孩子,在娘胎里,就注定要受到无数人的关爱,受到成千上万人的祝福。
然而,世事向来是福祸相依。冠军侯府邸,乃至整个沧州,自开春以来就好事不断。但放眼大周全国,却能看到无数缕愁云惨雾正在迅速向汴梁凝聚。
首先,今年刚刚开春,许州一带便有地龙翻身,几个弹指功夫就毁掉了民居数万,令百姓死伤枕籍。
其次,三月份的一场倒春寒,令汴梁和长安等地的麦子,尽数遭殃,地方官员虽然全力补种,夏粮欠收的局面,却在所难免。
最后,也是最可怕的,则为滂沱暴雨。自打进入了四月,关中、陇右一直到洛阳,大雨下起来就未曾间断,年久失修的黄河大堤,如今已经多处出现了险情,一旦决口,必将导致流民万里。
好在皇帝和百官,大部分都出身于底层,通晓民间疾苦,并且亲眼目睹过流民的惊人破坏力。所以早早地就命令各级官府,开仓放粮,安置受灾百姓。然而,刚刚才建立了一年多的国家,哪里来得如此多粮食物资储备?转眼间,黄河沿岸各地的府库就都见了底儿,而无家可归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并且不断向汴梁周围的城池靠拢。
“大兄、秀峰,可道,如果朕将雄、滁、雄、泰四州,割给南唐,是否能换回足够的稻米,让大周熬过下一个冬天!”面对日渐窘迫的局势,大周皇帝郭威愁得夜不能寐,思前想后,终于做出了一个最为痛苦的决定,割地,以土地向南方的敌人换取存粮。
“陛下,请慎言。”枢密使王峻听到郭威如此说话,立刻起身规劝。“去岁慕容彦超勾结伪唐入寇,将士们舍生忘死,付出了上万条性命,才终于将贼兵击溃,并趁机将边界推到了长江之畔。如今陛下却为了区区几船白米,就把四州之地尽数送出。如此,将置当日血战而死的英魂于何地?三军将士闻听此讯,今后哪里还有士气再为大周而战?!”
“陛下,臣也以为,以地换粮的想法不妥!”郑仁诲的性子远比王峻沉稳,但话语里所表达出来的反对态度,却是同样的坚决。“眼下沿河各州县的官库虽然已经见底,但晋州、泽潞、洺州和冀州等靠北之地,却还没受到水灾波及。朝廷下令从这些地方调集些钱粮,远比向伪唐祈讨来得简单。况且那伪唐皇帝李璟虽然暗弱,却远算不上昏庸。越是这当口,越恨不得我大周饿殍遍地,绝不会因为区区四州,就放弃对我大周落井下石!”
“与其谋粮于伪唐,不如借粮于伪楚。那伪楚如今正值内外交困,若陛下肯主动向其示好,赠送其一些甲胄刀矛,换回几百船白米应该不成问题。”枢密副使冯道,向来不喜欢跟人争执。沉吟了片刻,低声说出一个替代方案。
“那倒不如直接跟伪楚结盟,然后陈兵江北。令伪唐的兵马,不再敢继续深入楚地!”王峻难得一次没直接跟冯道对着呛,而是先横了此人一眼,随即皱着眉头补充。
如今天下除了大辽、北汉和大周之外,长江以南,还盘踞着南唐、吴越、荆楚、南汉,等诸多割据势力。这些割据势力之间彼此攻伐不断,却给江北的大周留下了许多合纵连横之机。